第13章

我讀到一部近人編的《宋詞選》,其中選了舒直一首《蝶戀花》:

芙蓉落盡天涵水,

日暮滄波起。

背飛雙燕貼雲寒,

拋向小樓東畔倚欄看。

浮生隻合尊前老,

雪滿長安道。

故人早晚上高台,

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這首詞,寫出一點懷舊的感情,好,說不上;壞,也說不上。如果不是因為舒亶的名字,也許不會有人用正眼瞧的。但這位懶堂先生,卻是一個壞蛋,因為他作為“烏台詩案”主控官,與另一壞蛋李定一起,受王安石驅使,一心想把蘇軾弄死。由於這樣一個背景,後人記住了他,他很一般的作品,也就沒有被湮沒在曆史的故紙堆裏。

這倒吻合晉人桓溫所言“既不能流芳百世,複遺臭萬載邪!”若是不管用什麽方法,能把自己的名字附著在曆史上的話,整名人出名,倒不失為一種求得“不朽”的訣竅。

舒亶有《舒學士詞》一卷,趙萬裏輯。不過,不傳而已。《全宋詞》存其詞五十首,幾乎全為令詞。評者認為他“雅語深情,得花間派真傳”,顯然,他的文風,屬趨時一派。凡沒有真功夫,而進入文學這一領域者,通常都搞新潮,這是一條顛撲不破的文學定律。宋代,從皇帝到官員,文學素養要較別朝為高,幾乎每人都寫得幾首濃詞豔賦。因為那時的應酬,官伎侑酒,猜枚行令,歌女展喉,按譜度曲,因此,倚聲填詞是一種席間的風雅。舒亶任職禦史台,上有靠山,下有爪牙,巴結的人很多,畏懼的人則更多,少不了吃請。飯局上,自然有漂亮小姐纏著他,寫兩首小令唱唱。

後來,“元祐更化”,舊派上台,哲宗罷新政,新黨人物紛紛落馬。禦史台把臭名昭著的舒亶,趕了出去。新政的鐵杆黨羽中,他算是比較早的落寞者。這首詞中可以讀出他的心態,既有落寞的淒涼,更有重登政治舞台的期盼。

“故人早晚上高台”,這是最堪玩味的一句。故人是誰?不言自明,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安石,他的恩公。

在中國封建王朝中,有兩個神宗,一為宋神宗趙頊,一為明神宗朱翊鈞,之所以著名,都搞過成功或不成功的改革。宋神宗支持王安石變法,“斷然廢逐元老,擯斥諫士,行之不疑。卒致祖宗之良法美意,變壞幾盡。自是邪佞日進,人心日離,禍亂日起,惜哉!”(《宋史·本紀第十七》)這個半截子改革,不但未能奏效一時,而且導致黨爭分裂,互訐不止,北宋從此益發衰弱,最後隻好南渡。明神宗支持張居正新政,倒是一直堅持到這位首輔壽終正寢。但張師傅一死,皇帝翻臉,滿門抄斬,雞犬不留,也還是一個半截子改革。“明之亡,實亡於神宗”(《明史·本紀第二十一》),張的新政也救不了頹敗的大明王朝,從此一蹶不振,直到崇禎吊死煤山。

中國曆史上的維新、變法、改良、改革,從王莽、桑弘羊起,到康、梁、譚嗣同止,未獲成功的原因,非常複雜,但重要一條就是這些領袖人物,往往缺乏真正的治國才能,和足夠的人格魅力。坐而論道者多,浮躁偏激者多,而且這些人中,多多少少具有精神上的缺陷。精於謀劃的張居正如此,亂來一氣的王安石尤如此,所以,王比張的政治壽命更短;幾年之內,把宋朝搞得一團糟以後,回南京賦閑去了。

舒亶當然希望王荊公東山再起,好回到想收拾誰就收拾誰的禦史台。一般來講,在官場廝混久了,得到的,怕失去,失去的,希望再得到。春風得意過的人,就怕秋風蕭瑟,那落寞,那冷落,頗忍受不了。如今,長安道上的雪,已經在為別人沸沸揚揚地落下來,賞雪沒他的份,尋梅沒他的戲,好淒清,好孤冷,好傷心,隻好端起酒杯,對著已是別人的世界,憑欄獨眺,黯然神傷了!

罷相後的王安石,回到金陵去了,滋味和他的這位部下,大略相似,也寫過一首同樣意境的詞《桂枝春》。當然不是與舒亶唱和,主子和奴才之間,利用歸利用,瞧不起歸瞧不起,沒有多少共同語言的,我估計王甚至不屑搭理舒。

到底王安石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果然出手不凡: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正肅。

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斜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

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

歎門外樓頭,悲恨相續。

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

六朝舊事如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

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王安石對金陵太熟悉,當初就是在這座城市裏大造聲勢而發跡的。那時,中國還未有“作秀”一詞,他已深懂“作秀”之道。一心想改變積弱國勢的宋神宗,求才若渴,好像有了王安石,大宋王朝就有救了,一天連發幾道急令,沿途驛卒將坐騎鞭策出累累血痕,從開封趕往南京,請他去上任。那時的王安石,如日中天,紅得發紫,氣勢如虹,眾望所歸。現在,完了,過氣政客,下台官員,失意明星,落魄文人,都是“挑水的回頭,過井(景)之人”。一句“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越琢磨,越體味出王安石滿肚子的不是滋味。

這是他不想道出,可又不能不道出的真心情,難怪蘇軾讀了這首詞後,不由發出“此老乃野狐精也”的感歎。蘇是大家,王也是大家,大家之間,總有惺惺相惜之處。盡管這兩個人,同是文友,更是政敵;偶有過從,很少來往。但王首先是政治家,然後是文學家,倒黴也倒不太大;蘇相反,第一是文學家,第二才是政治家,一跟頭栽下就起不來。所以,常失敗的蘇對王能看得透,坦然而自信,雖空間有限,時間無窮,政治敗而文學不輸;占優勢的王對蘇則甚計較,拘謹而戚戚,雖將其扳倒而並無贏的感覺,不免空虛。到了寫這首《金陵懷古》詞時,王對蘇似心結尚在,蘇對王則豁然開朗。這大概就是兩位文人高低上下的差異所在了。

王安石變法,在神宗支持下出台,輿論大嘩,遭到保守派的抵製,可想而知,他要反擊,也屬自然。當時,朝廷內外,反對者甚眾,有一位叫範縝的大臣,上書反對他,“疏入,安石大怒,持其疏至手顫”,但他犯了一個策略性的錯誤,判斷蘇軾為保守派的首領,先要把他幹掉。決策錯了。其實,蘇軾並非全部否定變法,隻是新法在具體落實的過程中,過於峻急傷民,與民爭利,而持有異議而已。

據宋人王栐《燕翼詒謀錄》,可見實施新法中的“青苗法”其弊何在,“上散青苗錢於設廳,而置酒肆於譙門,民持錢而出者,誘之使飲,十費其二、三矣!又恐其不顧也,則命娼女坐肆作樂而蠱惑之”。本來,春季借給農戶的小額低息貸款,秋後還款付息,農民國家均得利的“青苗法”,本是無可非議的事情。但在執行的過程中卻變成誆騙農民的一個局。

王安石此人絕對聽不得任何反對意見,這樣,把一個可能爭取的同盟者,推向對立麵,我想,“拗相公”的“拗”,顯然是從他精神上的缺陷,思維易走極端而來。我始終相信,想將蘇東坡送上斷頭台的最致命的原因,不完全是因為他的《上神宗皇帝書》,不完全因為他是保守派的核心人物,而是文人相輕,到文人相嫉,到文人要把文人幹掉的惡心理。王安石也逃不脫。

因為蘇東坡的詩詞歌賦,甚至為皇帝擬的詔書文告、道德文章,都要勝王安石一籌。清人袁枚在《隨園詩話》裏說:“王荊公詩無一句自在,故其為人拗強乖張。”就衝王之矯揉造作,蘇之坦**率真,兩種性格上的差異,也能理解人品的高下之分,文品上的高低之別,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王安石忍受不了他實際上屬二流作家的事實,尤其不能忍受蘇東坡根本不把他當回事的調侃。

倘非王安石作了暗示,就是他安插在禦史台的那幾個狗腿子,承其意誌,視其臉色,拍其馬屁,大打出手,於是,深文周納,捕風撲影,蘇軾成了王安石實施新政後的第一個倒黴的大文人。

擒賊先擒王嘛!王安石會“嘿嘿”一笑的。

雖然,王安石的變法,為史家肯定,雖然,他的“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三不足”精神,為後來的離經叛道者,視作精神指南。但是,他相當小人,而且,很偽君子。

到了南宋,就出現一篇醜化他的平話《拗相公》,存於《京本通俗小說》,後被馮夢龍收進《警世通言》。出於政敵反宣傳的精彩段子,自是不可全信。但是,讀他未發跡時,《上歐陽永叔書》之二中“某以不肖,願趨走於先生長者之門久矣,初以疵賤,不能自通”這幾句話,頗有“文革”中寫效忠信的那股卑微口氣,就不以為然了。接著讀《宋史》,知道曾鞏曾經將王安石介紹給歐陽修,歐“為之延譽”,王才漸漸得誌的。可他很快把最早的牽線人拋到一邊。再後,青雲直上的他,連曾經鼓吹他的歐陽修,也要排擠出政壇,斷情絕義,令人不齒。這期間有人建議應該留下這位有經驗的政治家,“安石曰:‘歐陽修附麗韓琦,以琦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則壞一郡,在朝廷則壞朝廷,留之安用?’”歐陽老被逐出開封,回安徽滁州去築醉翁亭了。

這些見諸正史翻臉不認人的事例,實在讓我對王產生新認識。姑且認為王安石出於“革命”大義,並非小人行徑。但衝他起勁反對的那些政敵,如司馬光,如歐陽修,如蘇軾,都是在文學上有建樹的大手筆,我又不禁懷疑大義之外的小人心胸。因為文人,通常不能寬容比他稍好一些的同行,王安石是毫無疑義的大家,但同是大家,也還是存在某些質素上的差別,因此,借助於非文學的手段,將同行置之死地,便是可以理解為下作了。

這種下作,從來也不會絕跡的。而王安石豢養的狗腿子,則是等而下之的小文人,就更是**裸的嗜血之徒了。宋人倉皇南渡,是在金兵壓境,迫近開封的情況下,一次毫無準備的大撤退,所以,政府的文書檔案,散落開封街頭,無人過問。到了南宋,朋九萬從民間搜集到當年監押蘇軾時的審訊記錄,將其出版,書名《烏台詩案》。烏台是宋代開封禦史衙門所在地,由於那裏有幾棵大樹,烏鴉營巢於上而得名。這本書收集了元豐二年(1097)審訊蘇軾的全部材料。

於是,我們看到了舒亶的“生花妙筆”,他參奏道:“包藏禍心,怨望其上,訕謗謾罵而無複人臣之節者,未有如軾也。蓋陛下發錢以本業貧民,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論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其它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

這種文字獄的慣技,玩的人,和被玩的人,都太了如指掌了。

李定更不是東西了,一般來講,小人是東西者也少,他尤甚。封建社會,提倡孝道,父母喪必報丁憂,三年內不做官,不婚娶,不赴宴,不應考。李定迷戀官位,竟然瞞喪,為世人所不齒。他跳出來配合舒亶,參蘇軾四大該廢的理由,就更惡毒了。“軾先騰沮毀之論,陛下稍置之不問,容其改過,軾怙終不悔,其惡已著,此一可廢也。陛下所以俟軾者可謂盡,而傲悖之語,日聞中外,此二可廢也。鼓動流俗,言偽而辨,當官侮慢,行偽而堅,此三可廢也。陛下修明政事,軾怨不用己,遂一切毀之,以為非是,此四可廢也。”

他所說的“廢”,就是舒亶說的“重典”,“按軾懷怨天之心,造訕上之語,情理深害,事至暴白,雖萬死不足以謝聖時,伏望陛下用治世的重典,付軾有司,論如大不恭,以戒天下之為人臣子者。”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要是小人咬住你,你就隻有等死了。

中使皇甫遵到了湖州,捉拿蘇軾,那情勢就十分可怕了。蘇軾在給文潞公的一封信裏,寫得很淒慘:“某始就逮赴獄,有一子稍長,徒步相隨,其餘守舍皆婦女幼稚。到宿州,禦史符下,就家取書。州郡望風,遣吏發卒,圍舟搜取,長幼幾怖死。既去,婦女恚罵曰:‘是好著書,書成何所得,而怖我如此?’”他在給陳師仲書中,很痛苦地回憶這件往事:“悉取焚之。比事定,重複尋理,十亡其七八矣。”

受他這次案件牽連的人不少,王安石想把所有變法反對派一網打盡。駙馬王詵因來往甚密,被削除一切官職,司馬光、範縝等被罰銅二十斤。還有一位王鞏,一向生活奢侈,連外出旅遊,也要讓仆人帶著自家的佳釀,決不肯在村店野肆喝酒的貴公子,也因與他來往,被發配到荒僻的地方。蘇軾後來在一篇文章裏寫道:“饑寒窮困,本書生常分,仆處不戚戚固宜,獨怪晉卿以貴公子罹此憂而不失其正,詩詞益工,超然有世外之樂。此孔子所謂可與久處約,長處樂者。”

幸虧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占多數,“予得罪於吳興,親戚故人皆驚散,獨兩王子(立、敏)不去,送予出郊,曰死生禍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餘家致之南都。”“蘇軾自湖州赴獄,親朋皆絕交。道揚,太守鮮於冼往見,台吏不許通。或曰:‘公與軾相知久,其所往來詩文,宜焚之勿留,不然,且獲罪。’冼曰:‘欺君負友,吾不忍為。以忠義分譴,則所願也。’”

但是,這個不沉的友情之湖,對小人而言,是永遠也不會出現的。小人之間,隻有利害,毫無情誼,隻有勾結,不講信義,他們一旦失去咬人的可能,便覺得全世界都有可能咬他,這種日子,就很難過得坦然自若了。

拗相公,拗了一輩子,最後死於驚恐之中,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王安石(1021—1080),字介甫,號半山,撫州臨川人。他的變法,在曆史上的影響,要較他的文學成就更大些。然而,他也是個怪人。宋人葉夢得《石林燕語》記載:“王荊公性不善緣飾,經歲不洗沐,衣服雖弊,亦不浣濯。與吳衝卿同為群牧判官,時韓持國在館中,三數人尤厚善,無日不過從,因相約,每一兩月,即相率洗沐定力院家,更出新衣,為荊公番號拆洗。介甫雲出浴見新輒服之,亦不問所從來也。”

“經歲不洗沐”,“衣服雖弊,亦不浣濯”,其實也沒有什麽了不起,但《宋史·王安石傳》裏說:“性不好華腴,自奉至儉。或衣垢不澣,麵垢不洗,世多稱其賢。”這就有點莫名其妙了。世風好諛,大人物的一舉一動,那怕放個屁,追隨者也會頂禮膜拜的,所以,才有“馬屁精”這一美稱。不過,一年到頭不沐浴,一件衣服穿舊穿髒也不洗滌,怎麽能和“賢”聯係上,我真佩服古代馬屁精的想象力。也許他們心目中的賢人,都是從內到外,不那麽幹淨吧?

宋人彭乘《墨客揮犀》裏,還記載了另外一個小故事,也可見此公的性格:“王荊公為大學士時,嚐訪君謨。君謨聞公至,喜甚,自取絕品茶,親滌器烹點,以待公,冀公稱賞。公於夾袋中取消風散一撮,投茶甌中並食之,君謨失色。公徐曰:‘大好茶味。’君謨大笑,且歎公之真率也。”這個烹絕品茶,希望得到王安石稱賞的人,大概也屬“馬”派,有什麽真率可歎?說得好聽些,一個不通曉,或者假裝不通曉人情世事的怪人罷了。

不過,從古到今,文人中間,怪者也多,倒也不足為奇。

王安石是一個搞政治的文學家,在野二十多年,冷板凳坐得太久,要不作一些怪的話,也是怕人把他忘記的。所以,凡是在文壇跟頭把式,出點洋相,製造新聞,興風作浪,不那麽老老實實坐在那兒寫作者,十之九,都有其廣義上的政治企圖。因為搞真正的文學,是要費點力氣的,而作怪的話,興之所至,率意而為,那就容易多了。

例如作《登樓賦》的王粲,喜歡作驢叫,實在怪得可以。他死後,安葬畢,來送喪的曹丕對一些參加追悼會的文人提議,仲宣生前愛作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於是,每人皆引吭高聲效驢之吼鳴,墓前的那個交響場麵,肯定令人亢奮,但也確實是荒誕不經的。同時期,還有一位阮籍,喜歡作長嘯,聲聞數百步。他既不是戲曲演員,需要吊嗓子,也不是美聲唱法,要練發聲,長嘯不已的話,也會讓人不得其解的。所以,由文人組成的文壇,忽而傳來一聲驢鳴,一聲虎嘯,大可不必太在意的。因為,他不這樣怪一下,怎麽能讓大家側目而視呢?

至於王安石的怪,到底屬於哪一類的怪,千古論者,看法不一。甚至當時的皇帝,那位宋仁宗,也弄不清他是真怪,假怪,還是裝怪,何況我們後人乎?據邵伯溫《邵氏聞見錄》載,仁宗有一次賜宴,自然也算是盛典了。但他請臣下的客,倒具有一點西洋情調,與會者得自己在池塘裏,釣上魚來,然後或紅燒,或清蒸,與大家共享同樂。

王安石不喜歡釣魚,也不善釣魚,坐在那裏,便把一碟子用麵粉做成的魚餌,一粒一粒地扔進嘴裏,吃了個精光。第二天,宋仁宗對當朝宰相講,可能是韓琦吧,所以,王安石記他一輩的仇。仁宗問韓,這個王安石是怎麽回事呢?他是極虛偽,還是極呆傻呢?一個人保不齊誤吃一粒兩粒魚餌,但總不能把那麽一大盤子的小麵球,統統吃下去的。所以,宋仁宗不怎麽賞識他,也不曾重用他。因此,他的怪,就是蘇東坡的老爹蘇洵所說,大奸加上大愚的混合物了。

但他對宋神宗,又好像並不怪。宋人曾舒《南遊說舊》記載:“王介甫以次女適蔡卞,吳國夫人愛此女,乃以天下樂錦為帳,未成禮而華侈之聲聞於外。神宗一日問介甫雲:‘卿大儒之家,用錦帳嫁女?’甫愕然無以對,歸問之,果然,乃舍之開寶寺福勝閣下為佛帳,明日再對,惶懼謝罪而已。”由此看,他有時要裝裝怪,有時也不敢怪的。

文人的怪,恐怕不是一加一等於二那樣簡單,有時,表象和本質會很不一致,怪誕的背後,沒準更加世俗,說到底,怪的行為舉止,無非是文人一種引人注目的表演手段而已。

有一年元宵節,王安石陪著神宗皇帝,君臣二人,邊談邊行,乘馬進宣德門。沒想到執勤衛士,持槍把他攔住了,拉住了他的馬,不許他進去。那時,他已經是參知政事,相當於副首相,宰相肚裏好撐船,本不必發那麽大的脾氣。但他居然上奏章,要逮捕法辦。禦史蔡確不同意:“宿衛之士拱扈至尊而已,宰相下馬非其處所,應訶止。”王安石“拗”起來,連神宗也拿他沒辦法,隻好為他“杖衛士,斥內侍”,而“安石猶不平”。

但是,他要把他的兒子王雱推薦給神宗皇帝時,按他的怪和拗,直接提出來,也未為不可的。可他卻繞了個大彎子,先把他兒子寫的策論和《道德經》注疏,刻了板,再印成書,再拿在市場上賣,再從讀者的呼聲中,上達天聽使皇帝聞知,采取了這種迂回戰略,此公究竟是真拗呢,還是假拗,真是要打個問號的。

在中國曆史上,唐宋兩朝,是文人做官最多的年代,唐宋八大家,最起碼的也做到地委一級。此前的漢魏時期,皇帝是不怎麽把文人當回事的,司馬遷自己都認為史官不過倡隸優卒之流的小人物,司馬相如、枚乘也不過文學侍從罷了。禰衡被曹操罰作鼓吏,楊修隻是隨軍參事,竹林七賢中有的官職不低,但無實權。此後的明清時期,文人做大官者,就更少了,進入中央決策機關,能參與政要、發號施令者,絕無僅有。雖然有些禦用文人,隨侍皇帝左右,寫些應製文章,但隻有吾王萬歲萬萬歲的捧場權,幹政是輕易不敢的。唯有唐宋兩代,文人的價碼要高一點,像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軾,在被黜被貶被流放的情況下,還能當上地方官。而王安石,改變了整個國家現行政策者,亙古以來,也隻有他一人而已。

王安石為了實現他的出人頭地的遠大目標,以不做官的手段求官,幾乎等待了他的前半輩子,能下這麽大本錢,連同時代的人,都認為他怪得可以,因為朝廷再三請他出仕,他硬是拒絕任命。有一次,給他一個修起居注的差使,“閣門吏齎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隨而拜之,則避於廁。吏置敕於案而去,又追還之,上章至八九”,如此這般地堅辭,可見他是懂得以怪製勝的,其實並不怪的人。

他慶曆二年(1042)考中進士,時年二十一歲。一直到四十六歲,也就是熙寧元年(1068)得意,經曆了仁宗、英宗兩朝,一共二十五、六年之久,講學金陵,不與奔競,“館閣之命屢下,安石屢辭,士大夫謂其無意於世,恨不識其麵。朝廷每欲俾於美官,惟患其不就也”。由於他謝絕到朝廷裏就任,恬退守職,聲名日盛。越表示不做官,朝野上下越希望他出來做官,越做出怪的行止,也越是吸引觀眾。輿論造得如此之足,竟被視他為“一世之偉人”,朝拜者、敬禮者、請安者、侍奉者不絕於門,“以金陵(指王安石)不作執政為屈”。如此極盡鼓蠱煽動之能事的效果,試想這是傻不唧唧吃了一盤子魚餌的人,製造得出來的嗎?

治平四年(1067)正月,神宗即位,立即任命王安石為江寧知府。九月,又擢升翰林學士兼侍講,這比坐直升飛機還要快,因為他決心要把這位隔牆吹喇叭,名聲在外的奇才,從外任調入京師予以重任。因為當太子時,他的太子司文書事韓維(後來王安石把他一腳踢了),經常對政局發表看法。每逢這位王儲讚同時,韓就表示,此非臣之意見,乃王安石之見解耳。所以,神宗耳朵裏早被王安石的名聲灌滿了,王安石和韓維密信往還,很了解這位新皇帝對他的態度。看來,此公身在金陵,心在汴京,並不是無抱負的傻吃魚餌的呆子,更不是厭倦仕途的塵外之人,隻不過要看時機和什麽樣的皇帝罷了。

所以說,怪也好,不怪也好,裝怪也好,都有其現實的考慮。王安石不是不想出仕的,嘉祐三年(1058),仁宗把他從江東刑獄調到中央來任度支判官,他也曾對仁宗皇帝抱有幻想,上過萬言書的。結果,碰了個釘子,未被采納,他懷才不遇,適逢丁憂,隻好退隱金陵,待機而動了。英宗一朝,他因為反對過這位皇帝繼承大位,知道不會有好果子吃,所以給他官做,他也不做。等到神宗登基,他認為是時候了,聖旨一到,他不再拒絕做官,馬上接受了任命。

不過,他也許覺得一反常態地熱衷仕途,和他多年營造的恬淡拒任的形象,不那麽吻合,到底還是稱病,拖延了七個月才進京。弄得神宗也疑惑起來,是真有病呢?還是冀圖高位?

他二十多年,韜光養晦,拒不出山,製造空氣,聲譽鵲起,也有其策略上的盤算,因仁宗、英宗兩朝任職的範仲淹、晏殊、文彥博、歐陽修、司馬光,這些文學上的對手,要想超越的話,還得憑借政治上的優勢才行。而在封建社會裏,最大的政治上的靠山,就是皇帝。他深知仁宗、英宗不可能對他另眼相待,所以,隻有踞守金陵,等待時機了。

神宗上台,宋王朝積弱的國勢,至此愈益衰敝。仁宗時,國庫就“所出無餘”,英宗時收不抵支,出現赤字。範仲淹在仁宗慶曆年間,也搞過新政的,碰了個大釘子,隻能守成求穩了。新皇帝對這些無計可施的老臣,當然不滿意,而每年必須要“賜”給西夏的五萬兩銀、十三萬匹絹、兩萬斤茶,以求和平的費用,還不包括節日期間要“贈”番邦的銀、茶、絹、帛、衣著的沉重負擔。王安石給仁宗上的萬言書,石沉大海,因為那時國家的日子好過些。但現在,處於內憂外患局麵下的神宗,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王安石的變法上。他一展雄圖的時機到了。

但是,任何一次政治變革,即使很細小的改革,都別指望會順利付諸實施的,勢必要觸犯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假如這部分人的力量足夠強大的話,那麽,變革行動不出母腹,就會被扼殺了。宋仁宗的慶曆新政,清德宗的康梁變法,就是這樣失敗的。假如保守派的力量雖然強大,但進行政治變革的力量,與之旗鼓相當的話,那麽,若是能堅定地排除變革過程中的障礙,若是變革者的營壘始終保持精誠團結,若是能夠證明這場變革確實給老百姓帶來福祉的話,也許,有取得成功的可能。

王安石盡管把所有反對變法的人,都放逐了。作家是最不堪一擊的,歐陽修回家養老去了,司馬光靠邊站了,蘇東坡修西湖去了。但王安石無法製止由於權力再分配,而造成自己陣營中的分崩離析的現象。他最得力的推行新政的副手呂惠卿,也是把他出賣、導致他最終失敗的主力。這個福建人,曾是王安石最賞識的,羅大經的《鶴林玉露》載:“荊公嚐言:‘當今可望者,惟呂惠卿一人。’又曰:‘章子厚才極高,但為流俗所毀耳。’……量足以容君子,識足以辨小人。”王安石欣賞的這兩位,都是不可救藥的敗類。

民諺“鯰魚找鯰魚,嘎魚找嘎魚”,表現出老百姓的智慧。人以類聚,物以群分。小人和小人勾肩搭背,君子和君子清茶一杯,所以,司馬光在他憤而辭去一切職務時,給神宗上書論事,指斥王安石“以為賢則賢,以為愚則愚,以為是則是,以為非則非。諂附安石者,謂之忠良;攻難安石者,謂之讒慝”。王安石下台以後,在南京,天天要寫“福建子”三字,以泄他對呂惠卿的怨恨。凡是執迷地、強直地、無限反複地做同一件事而不停歇者,在醫學上會被視作精神病的症狀之一,王安石如果不是小人,不是偽君子,不是怪人的話,那麽,可以斷言,他在精神狀態上,是個很不健康的人,當無疑問。

但變法失敗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於青苗、保甲、免役、手實諸法,有利民的一麵,也有擾民的一麵;而貫徹執行新法,依靠的仍是舊的官僚行政機構,結果本來有利於民的政策,也會變質而給民眾帶來深重災難。《拗相公》是宋人話本,其中所描寫老百姓對於變法的深惡痛絕之情,不能說沒有一定的真實性。

當然,還有並非不重要的一點,那就是進行政治變革的領袖。若不是一位具有感召力、凝聚力和向心力的人物,而是一個怪人,一個拗相公,必然失去最起碼的群眾基礎。作為文學家,這種性格色彩,足以魅人;作為政治家,怪誕乖戾,險譎詭異,躁迫強直,剛愎自用,“逆意者雖賢為不肖,附己者雖不肖為賢”,從一開始,就注定了變法失敗的命運。

蘇洵為此寫了一篇《辨奸論》,也有人認為是假托的,無論如何,反應了一種民意。“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誌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複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其禍豈可勝言哉?”這個人,就是王安石了。接著,就談到了他的怪。“夫麵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麵,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最後,他的結論是:“凡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因此,碰上這類以怪待價而沽,以怪欺世盜名,以怪招搖過市,以怪不可一世的文人,還真得想想蘇老泉的這番話。

王安石罷相以後,回到金陵去了。他的住宅附近,有一個地名叫“謝安墩”,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又名謝安石,曾在此地落腳過。東晉至宋,也是好幾百年的事了,王安石這個怪人,也怪得太無邊無際起來,為這個“謝公墩”姓謝而不姓王,寫了一首絕句。“我公名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

文人之怪,怪到如此地步,也算是登峰造極了。

王安石最後還是失敗了,倒不是正人君子把他擠出了朝廷,善與惡較量,善是絕對不會操勝算的。相反,惡與惡鬥,倒必有一場全武行的好戲。王安石實際是敗在了他一手提拔的呂惠卿手裏。蘇軾在南京見到下野的拗相公時,還曾好心地關注他過去一些政治上的舉措得失。他連連擺手說:“別問我,別問我,現在已是呂惠卿主政了。”而且還神秘兮兮地對蘇軾交待,“此話出於我口,入於你耳,萬萬不可使他人所知”。

他這樣緊張其事,不是沒有來由的。由於王安石當年給呂惠卿寫過一封私下的信,上麵特地注上一筆:“勿使上知。”也就是不要讓皇帝知道他們之間的秘密。結果,這個可以說是更壞的小人,徹底的兩麵派,隨時準備反戈一擊的叛賣者,把這封“勿使上知”的信件,交給了皇帝,結果自然可想而知。從此,他就固定在這個無法令人尊敬的形象上,他傷害了幾乎一代好人,也就隻有讓後人永遠保持對他的歧義了。

被整得一敗塗地的蘇東坡,倒有機會在金陵與這位不可一世的王安石,有一麵之緣。“東坡過金陵,荊公野服乘驢,謁於舟次。東坡不冠而迎揖曰:‘軾今日敢以野服見大丞相!’荊公笑曰:‘禮豈為我輩設哉?’東坡曰:‘軾亦自知相公門下用軾不著。’荊公無語。乃相招遊蔣山。在方丈飲茶次,公指案上大硯曰:‘可集古人詩,聯句賦此硯。’東坡應聲曰:‘軾請先道一句。’因大唱曰:‘巧匠斫山骨。’荊公沉思良久,無以續之。乃起曰:‘且趁此好天色,窮覽蔣山之勝,此非所急也。’田畫承君,是日與一二客從後觀之,承君曰:‘荊公尋常好以此困人,而門下士多辭以不能,不料東坡不可以此懾伏也。’”由這樣一個小場麵,便活畫出東坡的率真和王安石的矯情,也寫出東坡之屢敗和王安石所以能得意一時的原因了。

小人,像大腸杆菌一樣,植根在社會的肌體之中,一遇機會,就要爆發出來。不過,君子當道,正常細胞能夠抑製得住病菌的繁殖,小人被抑製,即使鬧,也不敢太張狂。但有的時候,邪惡占了上風,正直受到排斥,於是,病毒泛濫,不可控製,小人便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蘇軾這樣正派的文人,就要吃苦頭了。但是,整人的那些小人,無論怎樣猖狂一時,結果,隻能是得到萬世罵名。曆史的價值,也就體現在這種公平上了,否則,小人豈不更得誌了嗎!

甚至,連列入唐宋八大家的王安石,在今人眼裏,也不過爾爾!有誰還會在書本之外提及他咧!可蘇東坡呢?凡他平生足跡所至的地方,無不給後人留下一片好風景,留下幾首好詩文,留下在挫折中不屈不撓的身影,留下做一個光明磊落文人的風範。

在文學史上如蘇軾者又有幾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經得起挫折。我還發現,就在我們周圍那些標榜清高、甘於寂寞的同行,十個有九個半,不過嘴上說說而已。會為得不到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官位,沮喪痛苦,難過萬分。會為得不到一個狗屁不頂的虛銜,哭天號地,哀哀欲絕。還有一些人,就更下作了,一天到晚,懷蠢蠢欲動之心,存絕不退卻之念,用東張西望之眼,作掂斤簸兩之算。哪怕大幕已經落下,也還是不肯脫下戲裝頭麵,擦去鉛華脂粉,還自己一個本色的人。

王安石始終也未做成本色之人,臨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騎驢獨行,他看見一位農婦向他遞交訴狀,然後就消失不見了。回到家後,一摸衣袋,那份訴狀也無影無蹤了,他千真萬確記得,當時很認真地接過來,放得好好的。這樣,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於是,第二天,他在恍惚和驚嚇中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