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凡是識得幾個字的中國人,都能背得出。尤其心緒不佳,一腦門官司的時候,尤其倒黴的事情總纏在屁股後邊的時候,讀這兩句詩,能起到一點紓緩的作用。因為你發現,世界上有麻煩的人,非你一個。

記得當右派的晦暗歲月裏,有時候,人之不被當人對待,挺憋悶,悶到無以複加,就常常於無人處,將李後主這兩句,嘯出來。山,很高,很陡,聲音撞回來,也頗壯觀,頓覺痛快。雖然此舉很阿Q,但消解一下心頭那股鳥氣,也能得到片刻的輕鬆。這也是中國許多帝王中獨能記住李後主的原因,就由於他的詩,其他凶的、壞的、王八蛋的,應該千刀萬剮的,死了也就死了,誰記得住他們。

李煜要是始終隻做詩人,不做皇帝,或許最後的結局,不至於那麽悲慘;那樣,他在文學史上的地位,說不上中國第一,舉世無雙,至少其精品佳作的數量,能與東方的李白杜甫蘇東坡辛棄疾,西方的拜倫雪萊歌德普希金,不埒上下。可是,近人編輯的《全唐五代詞》,隻存其詞四十首,其中尚有一些存疑之作,實在是太令人惋惜了。

作為皇帝,他輸得最慘,作為文人,他死得最慘,真是令人悲哉哀哉的事。

那個鴆死李煜的宋太宗趙炅,真歹毒,真殘忍,也極其不是東西。從文學史的角度考量,他除掉皇帝事小,除掉詩人事大。皇帝這個差使,誰都能幹,“黥髡盜販,袞冕峨巍”,那麽,阿貓阿狗,白癡呆蟲,坐在金鑾殿上,同樣人模狗樣,挺像回事的。而能留下璀璨篇章千古傳唱的不朽詩人,卻不是隨便拉一個腦袋來就能充數的。

可惜,他死時才四十二歲,今天看,隻能算“知青後”一代作家。

在中國,皇帝寫詩者,頗多,不過都是當上皇帝以後,附庸風雅,才作詩。李煜不然,他是先當詩人,再做皇帝。別看次序先後的顛倒,差別卻是很大。先做皇帝,爾後做詩人,屬客串性質,不過遊戲而已;先做詩人,接著再做皇帝,就不能客串,不能遊戲了。可李煜一直在客串,一直在遊戲,當專業詩人,做業餘皇帝,最後隻有亡國滅命一途。

他全部的錯,就錯在這裏。

詩人就是詩人,詩人的最佳生存方式,就是寫詩;皇帝,是當不得的。凡詩人,其感情特點有三:一,沸點低,容易衝動;二,脆度低,容易沮喪;三,耐力低,容易泄氣,把國家交到他手裏,非砸鍋不可。曹操就非常明智,他的詩寫得絕棒,在皇帝詩人行列中,不排第一,也排第二。可他說什麽也不當皇帝,孫權蠱惑他,老兄幹吧,他說,得了吧,你要把我架在火爐上烤啊!所以,他雖然比皇帝還皇帝,硬是不上轎。李煜受命之初,也曉得自己不是這塊材料,可他實在無可推托,同時,我估計此君大概也不想太推托,怎麽說,皇帝也是個美差,於是,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宋人蔡絛《西清詩話》載:“藝祖雲:‘李煜若以作詩工夫治國事,豈為我虜乎?’”

趙匡胤的事後諸葛,看似有理,其實,這位大兵,還是不甚懂詩,不甚懂得詩人。一個真正的詩人,從頭到腳,從皮到骨,甚至到骨頭縫,到骨髓,都是詩人氣質。也就是王國維在《人間詩話》裏所說的那個“真”,他認為“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閱世愈淺,則性情愈真,李後主是也”。所以,即使按藝祖所雲,李煜悉心治國,不作詩,不做詩人,可他隻要血液中詩人的“真”去不掉,就當不好南唐國主。

隔岸相望的趙匡胤,雖然篡了後周帝位,但卻繼承周世宗柴榮的遺誌,一直厲兵秣馬,要將南唐滅了。可南唐國主,詩人第一,皇帝第二,不是不知道處境危殆,而是知道了也無所作為。一不積極備戰,二不養精蓄銳,三不奮發圖強,四不全民抵抗,“日與臣下酣飲,愁思悲歌不已”(《新五代史》),沉湎於酒中、詩中、歌舞中、脂粉氣中。如此這般,詩人啊,你不完蛋,焉有它哉?

孔夫子認為,君子應該“放鄭聲,遠佞人”。李煜恰恰相反,一方麵,聲色犬馬,驕奢**侈,纏綿後宮,荒疏政事;一方麵,吟唱酬和,品評詩詞,琴棋書畫,賞鑒推敲,隻顧忙自己的,將國事托付給隻會坐而論道的文人學士。長江天塹,從來為江南屏障,趙匡胤攻打南唐,便有了在江上架橋的構想。南唐的君臣們,聽到這個傳聞後,不但毫無警懼之意,竟哄然一噱,看作天大的笑話。“煜初聞朝廷作浮梁,謂其臣張洎,洎對曰:‘載籍以來,長江無為梁之事。’煜曰:‘吾亦以為兒戲耳!’”(《宋史》)

這個一塊兒跟著打哈哈的文人張洎,就是十足的害人精了。後來,城陷,他說他要殉國,大家等著看他如何殺身成仁,一轉眼,他又不打算死了,他說,我要當了烈士,誰為國主寫投降書啊!就是這位投降派,“為江南國主謀,請所在堅壁以老宋師。宋師入其境,國主弗憂也,日於後苑引僧道誦經、講《易》,不恤政事,軍書告急,皆莫得通,師傅城下累月,國主猶不知”(《續資治通鑒》)。

李煜,作為詩人,一流,甚至超一流;作為皇帝,三流都未必夠格。說是庸君,對他客氣,說是昏君,也無不可。他所幹過的殘害忠良、屠殺直臣、寵信小人、依賴奸邪的累累惡跡,不比曆史上別的混蛋皇帝差。

不信,抄錄下麵幾段,以作佐證:

南郡留守兼侍中林仁肇有威名,中朝忌之,潛使入畫仁肇像,懸之別室。引江南使者觀之,問何人,使者曰:“林仁肇也。”曰:“仁肇將來降,先持此為信。”又指空館曰:“將以此賜仁肇。”國主不知其間,鳩殺仁肇。

國勢日削,用事者充位無所為,(江南內史舍人潘)佑憤切,上疏極論時政,曆詆大臣將相,詞甚激訐。……國主疑佑之狂悖,收佑,佑即自殺。

時宿將皆前死,神衛統軍都指揮使皇甫繼勳者,暉之子也,年尚少,國主委以兵柄,繼勳素貴驕,初無效死意,但欲國主速降而口不敢發,每與眾雲:“北軍強勁,誰能敵之!”聞兵敗,則喜見顏色,曰:“吾固知其不勝也!”偏裨有募敢死士欲夜出營邀戰者,繼勳鞭其背而拘之,由是眾情憤怒。是月,國主自出巡城,見宋師列柵城外,旌旗滿野,知為左右所蔽,始驚懼,乃收繼勳付獄,殺之,軍士爭臠割其肉,頃刻都盡。

遣使召神衛軍都虞侯朱全贇以上江兵入援。全贇擁十萬眾屯湖口,諸將請乘江漲速下,全贇曰:“我今前進,敵人必反據我後。戰而捷,可也,不捷,糧道且絕,奈何?”乃以書召南都留守柴克貞使代鎮湖口,克貞以病遷延不行,全贇亦不敢進,國主累促之,全贇不從。(以上均《續資治通鑒》)

性驕侈,好聲色,喜浮圖,為高談,不恤政事。(《新五代史》)

八年春,王師傅城下,煜猶不知。一日登城,見列柵在外,旌旗遍野,始大懼,知為近習所蔽,遂殺皇甫繼勳。(《宋史》)

江南李主佞佛,度人為僧,不可數計。太祖既下江南,重行沙汰,其數尚多,太宗乃為之禁。(宋王栐《燕翼詒謀錄》)

江南李氏進貢中國無虛月,十數年間,經費將竭。(《江表誌》)

雖然此君為帝,很糟糕,但比之曆代窮凶極惡的獨夫民賊,李煜屬於既無大善、也無大惡的一個。加之大家對他的詩懷有好感,對他的死抱著同情,也就不咎既往。而且,為帝之初,大概還是做了一些不庸不昏的善政,陸遊在《南唐書》裏說:“境內賴以少安者,十有五年。”江南這塊地方,隻要不打仗,就豐衣足食,也許由於短暫的偏安小康局麵,拿進貢的銀子買來的和平,詩人又不安生了,領導潮流,別出心裁,異想天開,匪夷所思地興起一股纏足之風。

飽暖思**欲,也真是拿這位“食色性也”的皇帝無可奈何。

據清錢泳在《履園叢話》中考證:“裹足之事始於何時?《道山新聞》雲:‘李後主窈娘以帛繞足,令纖小屈足新月狀。’唐縞有詩雲:‘蓮中花更好,雲裏月常新。’因窈娘而作也。張邦基《墨莊漫錄》,亦謂弓足起於南唐李後主,是為裹足之始。”由他始作俑,直到辛亥革命才終結的纏足陋習(據西方學者靄理斯認定,這是一種性虐待的變態行為)竟折磨漢族婦女,達一千年之久。這位詩人皇帝,按上海話講,可就是真正的作孽了。中國出了三百多位皇帝,獨他這個舉動,是最格色,最具其個人色彩的,稱得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哪怕全世界的皇帝加在一起,也找不出一位用這樣方法青史留名者。

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故爾“越王好勇,而民多輕死,楚靈王好細腰,而國中多餓人”(《韓非子》)。中國人習慣了上麵咳嗽,下麵感冒;皇帝放屁,臣民就是五雷轟頂,誠惶誠恐。要是這位情聖兼詩人,不當這個國主,沒有這份最高權力,會弄成舉國皆小腳娘子,蔚然可觀的盛況來嗎?所謂群眾運動,說到底,是運動群眾。如果李煜僅僅是一位詩人,有這種變態心理,頂多騙騙幾個沒頭腦的女孩。但他是至尊至貴的天子,發出史無前例的纏足號召,馬屁精跟著起哄,禦用文人跟著鼓吹,可憐的老百姓敢不雷厲風行麽?

所以,權力這東西,很怪,很可怕,它具有一種催化劑的作用,能將人性中的最本質的惡,釋放出來。釋小惡,則斤斤其得,孜孜其欲;釋中惡,則不擇手段,無所不為;釋大惡,則恬不知恥,倒行逆施。這公式就是:“權力+**=邪惡”。越大的權力,越大的**,也就產生越大的邪惡。私欲膨脹到了極點,野心萌發到了極點,最後就成了晚期的癌症患者,轉移擴散,不可救藥。

李煜做一個純粹的詩人時,頂多是優哉遊哉的公子哥兒,石頭城中的第一情種;可一當上惟辟作威,惟辟作福的皇帝,權力使他往昏君方向發展。提倡纏足,就是他惡的一次釋放。

老實講,手中握有權力,是了不起的,神氣活現,吆五喝六,前呼後擁,屁股冒煙,對有些人來講,是禍,是福,還得兩說著呢!這些年,冷眼旁觀周遭的文人,當官當得八九不離十者,固然有,而當官當得聲名狼藉,頂風臭四十裏者,好像更有。小人得誌,蠅營狗苟,欺世盜名,永無饜足,在權力催化下引發的人性畸變,哪裏還有什麽文人品味,一張肉臉上活生生寫著“名利”二字,令人慘不忍睹。

繼而一想,這班人寫不出東西,不撈名謀利,又能幹什麽呢?

王國維所說的“真”詩人,那是有“真”本事的。治國為其短,寫詩為其長,打仗是其短,作畫是其長。《珍席放談》一書說:“江南李後主善詞章,能書畫,盡皆臻妙絕。”作者高晦叟,為宋代人,距李後主不遠,有這個評價,足見詩人風流絕世,才華絕代,並非溢美之詞。

公元962年(宋建隆二年),李煜繼位之時,給趙匡胤打了個報告,他對他自己不適宜當皇帝,更適宜當詩人,很清楚地表明了內心的苦衷。“臣本於諸子,實愧非才,自出膠庠,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以優遊,思追巢許之餘塵,遠慕夷齊之高義……”(《宋史》)本來,李煜毫無繼位的可能,其父皇李璟之後,說好了的接班人,有兩個“兄終弟及”的叔叔,還有一個立為太子的哥哥,怎麽也輪不著他,注定要當一輩子閑雲野鶴,所以,他思想上沒有一點點儲位的準備,也不存有絲毫覬覦皇位的野心,他一天到晚,美女,醇酒,吟詩,作畫……享受生活,徜徉在詩歌和美學的王國裏。

他排行老五,那龍椅根本輪不著他坐,他就成了金陵城內的王孫公子,風流情聖,桂冠詩人,快活神仙。但是,上帝愛給人開個玩笑什麽的,很快,將其接位途程上的障礙物,一一請到了天國。閣下,你就等待著加冕吧!一個寫長短句的閑散之人,偏要他去日理萬機,“一種心思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蝶戀花》),隻好硬著頭皮,在金陵登上帝位。

他喜歡南京,不願意到他父王的都城南昌去。寧可在南京向趙匡胤稱臣十五年,也不到南昌去當更獨立一點的皇帝,這就是詩人的抉擇,也許石頭城鍾靈毓秀,能給他更多詩的靈感。

我記得,八十年代中期,到南京去過一次。那時,張弦還健在,作為熱情的東道主,定要陪著逛逛六朝故都,都是五十年代開始寫作的老朋友,也就無須禮讓的了。出發前,他說,客隨主便,我不讓你們看大家一定要去看的那些名勝風景,何況你們也都去過,我想領你們看大家幾乎不到的一個地方,如何?

我們說,反正也已經上了車,隻好悉聽君便了。

車子出城,往棲霞山方向駛去。暮春三月,鶯飛草長,柳枝搖曳,菜花吐黃,身後為巍巍鍾山,眼前乃滾滾長江,真是好一派江南風光。我每到龍蟠虎踞的石頭城,總能感受到一種生發出思古幽情的“場”,令我怦然心動。隻好站在江水拍岸的土地上,隻要稍稍掀起古老曆史文化的一角,就會湧出“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至今”(劉長卿《秋日登吳公台上寺遠眺》)的悲悵感。

忽然,張弦招呼停車,說到了到了。

在一片秧田中間,我們看到了一尊石馬,孤零零地兀立在那裏。

這是一尊南唐的石刻,張弦要我們注意,這匹馬的秀美姿態,嫵媚神情,以及清俊宛約的豐彩,和行雲流水般的動感。他若不說出來,也就一眼掠過,經他一煽情,果然與常見的石翁仲截然不同。這尊駿馬,通體洋溢出浪漫而又多情的南人氣韻。

有人問,確實是李後主那時代的石刻嗎?張弦說,這是經過文物專家鑒定的,但不知為什麽?隻有煢煢獨立,形單影隻的一匹,也許是一篇隻寫了開頭,而沒有寫到結束的文章。

清人沈德符在其《敝帚齋餘談》中,為李煜抱不平:“南唐李昪,固吳王恪之後也,據有江淮,垂四十年,史家何以不以正統與之?”正統不正統,由史家推敲去,姑置勿論。營造帝王家的山陵,其工程之浩偉,往往要窮畢生之力。但即位後隻坐了十五年江山的李煜,活著都難,遑顧死者?也就隻能是這種虎頭蛇尾,不了了之的結局。

事隔多年,舊事重提,難免有時光無情之歎,張弦早已作古,同行者也都垂垂老矣,但嫩綠秧苗中的那匹石馬,也許就是《玉樓春》中:“歸時休照燭花紅,待放馬蹄清夜月”的那一匹吧?卻會永遠兀立在那裏。

遠遊歸來,夜色朦朧,掛在女牆之上那一彎淺月,猶曆曆在目,真是“六代綺羅成舊夢,石頭城上月如鉤”(魯迅《無題》)。也許,往事總是不堪回首的,回憶那匹孤獨的馬,回憶那位被牽機藥毒死的不幸詩人,總是禁不住要對這塊土地上文人命運進行思索。

從曆史版圖來看,充滿浪漫色彩的南人,與信奉現實精神的北人交手,從來沒占過優勢。正如那匹孤獨的江南石馬,秀麗中透著柔弱,清臒中現出單薄,文雅中未免過分溫良,躍動的神態中,缺乏男性的雄壯。所以,南部中國的統治者,有過多次聲勢浩大的北伐,幾無一次是絕對勝利的。相反,金戈鐵騎的北人南下,從來不曾折戟沉沙過,這也是石頭城斷不了在漩渦中求生圖存的緣由。南人浪漫,勢必多情,多情則容易把事情往好裏想。北人尚實,自然作風嚴謹,一步一個腳印,很少感情用事。趙匡胤家住山西太原府,他的領導核心,也都是柴世宗的北周人馬。他們按部就班,步步進逼,就在窈娘娉娉婷婷為李煜跳金蓮舞的時候,把金陵城包圍得嚴嚴實實,水泄不通。

曹彬兵臨城下,李煜隻好投降,舉家遷往開封,大兵出身的宋太祖,封他一個誰知是抬愛,還是侮辱的“違命侯”。我想:接到這紙任命狀的詩人,一定啼笑皆非。這有點類似千年以後,我曾當過的右派分子那樣,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與他這個先“違命”,再封“侯”,打個巴掌,給個甜棗,在感恩戴德這一點上,有異曲同工之趣。想想,倒也不禁莞爾。

現在,讀李煜的作品,相隔千年,情景迥異;但是,他那可憐,那但求苟活,命懸一絲的可悲,那瑟縮顫抖,永遠不安的心靈,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破陣子》),“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烏夜啼》),“多少恨,昨夜夢魂中”(《望江南》),“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浪淘沙》)等詩句中,還是能夠深切體會得到。宋太祖雖不喜歡他,留他一條命在,等到宋太宗上台,李煜也就活到頭了。四十二歲生日那天,送去一壺禦賜的鴆酒,“親愛的詩人,Happy Birthday To You,幹杯吧您啦!”一口吞下,毒性立發,在長時期的痛苦熬煎以後,飲恨而斃。

中國皇帝平均文化水平較低,而且大部分出身農民,這也是中國文化人屢遭皇帝**的原因。據說,外國皇帝拿破侖被庫圖佐夫打敗,火燒莫斯科往西撤退時,還關照副官,把從巴黎帶來的詩人再帶回去,免得斷了法蘭西詩歌的香火。副官報告,隊列已經排序完畢,沒有安排這班搖鵝毛筆的家夥,來自科西嘉的矮個子說,將他們編入騾馬牲口隊伍裏,不就行了嘛!要遇上中國皇帝,對不起,連與騾糞馬勃一起的資格都不具備。

這位詩人,被虐殺的痛苦程度,在中國非正常死亡的文人中,大概要算頭一份了。我至今弄不懂趙炅出於什麽動機,要如此狠毒地收拾他?一定要用牽機藥將李煜一點一滴地耗死?想來想去,惟一的原因大概就是女人了,誰教李煜有一個美豔絕倫的小周後呢?就是那首《菩薩蠻》中“花明月暗籠輕霧,今朝好向郎邊去,劃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的昭惠後之妹。她太愛這位詩人了,追隨到汴京後,偏偏被行伍出身的宋太宗相中了。經常一頂翠轎,將她抬進大內,一住旬日,才放回來。

倘非如此,就是他的詩寫得太好,遭到嫉恨了。在中國文化史上,有個很奇怪的現象,凡皇帝,都有愛作詩的毛病,有點墨水者寫,胸無點墨者也寫。連還未坐穩龍椅的黃巢、李自成、張獻忠、洪秀全等革命同誌,也會謅兩句順口溜,讓人笑煞。亭長劉邦,當上皇帝後,居然無師自通,吼出來“大風起兮雲飛揚”,那挺胸凸肚的場麵,一定很滑稽。

於是,我覺得那個科西嘉小個子相當可愛,也許他隻寫情書,不作詩,便對詩人有了一份雅量,一份寬容,讓他們跟騾馬一隊回來,不至凍死在西伯利亞。如果想到耶穌也是誕生在馬槽裏的話,說明波拿巴還是很高看這些拿著豎琴的天使。中國皇帝患有詩癖者,都覺得自己是塊料,壞就壞在趙氏兄弟,偏偏也會寫兩句歪詩,所以,對寫得比自己好的李煜,怎麽看,怎麽不順眼,於是,連違命侯都當不成了。

王銍《默記》載:徐鉉原為南唐李煜臣屬,歸宋後任給事中職,一天,趙炅對他說,何不見見你的舊主子?於是,徐鉉奉太宗命往見。“頃之,李主紗帽道袍而出,鉉下拜,遽下階,引其衣以上。鉉辭賓主,李主曰:‘今日又安有此禮?’鉉引椅稍偏,乃敢坐。李默然不語,久之,忽長籲歎曰:‘當時悔殺了潘佑李平。’鉉既出,有旨召對,鉉不敢隱,遂有秦王賜牽機藥之事。牽機藥者,服之頭足相就前卻,有如牽機狀也。又傳‘小樓昨夜又東風’,及‘一江春水向東流’之句,並坐之,故致禍雲。”

詩人死在了他的詩上,這就是做皇帝的詩人,和不做皇帝的詩人,都有可能遇到的下場。但是,李煜不玩政治,不握權杖,不做皇帝,多活上幾年,會給文學史創造多少絕妙好詩啊!

皇帝有閑情逸致,是可以當一回詩人的。但真正的詩人,決不能當皇帝。李煜是至“真”之性的詩人,他隻能作詩,隻能燃燒自己的生命,去創造人間絕唱。雖然他活得窩囊,死得痛苦,雖然他未能給這個世界上更多的詩,但是,他的名字,就是詩和美的同義詞,他的作品,就是漢語言臻於精絕的頂峰。

隻要還有人類存在,他的詩,會永遠被吟哦。因此,他也得到了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