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多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無垠。

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

聖代複玄古,垂衣貴清真。

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眾星羅秋旻。

我誌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古風》其一)

打開《全唐詩·李白卷》,第一首就是這首《大雅久不作》。清代編纂《唐詩別裁》的沈德潛認為:“太白詩縱橫馳驟,獨《古風》二卷,不矜才,不使氣,原本阮公,風格俊上,伯玉《感遇詩》後,有嗣音矣!”照他這麽一說,李白應該是一位儼然的正統派。

鄙意未必!

要是有可能求教詩人本人的話,恐怕他也不能首肯,更不會認同自己是詩壇上具有責任感、使命感的道德衛士。雖然在這首詩中,他憂心忡忡地呼籲“大雅”的出現,洋溢著撥亂反正的精神,但以他一生的文學實踐衡量,幾乎很少遵循這個創作準則。現在流傳下來他所寫的九百多首詩和幾十篇文章,大都為“矜才使氣,縱橫馳驟”離正統甚遠的作品。

所以,先要舉出詩人這一首《古風》,是為了說明李白始終處於相當程度的自我矛盾之中。他有時候是自己,有時候就不是他自己,有時候他在做一個想象中應該是什麽樣的自己,有時候失去自己,走到不知伊於胡底的地步。李白從公元701年生,到公元762年死,可以說是一生矛盾,矛盾一生。

姑且相信有上帝這一說,不知為什麽,祂把人造成如此充滿矛盾的一個載體,而人之中的詩人,尤甚。設若矛盾在平常人身上,計數為一,那麽,在詩人身上必然發酵為一百。同樣一件事,你痛苦,他就痛苦欲絕;你快樂,他就快樂到極點,到狂。詩人與別人不同之處,無論痛苦,還是快樂,來得快,去得更快。於是,詩人像一隻玻璃杯,總是處於矛盾的大膨脹和大收縮的狀態下,很容易碎裂。

所以,真正的詩人,都很短命。有些詩人雖然後來還苟活著,實際上,他的詩情,早已掏空,他的五色筆,也被夢中的美丈夫收回去了,壓根兒已不是詩人,隻不過是原詩人或前詩人。寫不出詩,並不妨礙他仍頂著詩人的桂冠,在街頭搖晃,作行吟狀,真惡心!

這首《古風》的寫作年代,由於引用了孔夫子的話,“甚矣,吾衰也”,一個“衰”字,研究者認為是李白晚年的作品。其實,一個人到了真老的時候,往往諱言其老。兩條腿都成天津麻花了,走路打晃,還說自己健步如飛,要繼續拉車;嘴巴都不嚴絲合縫了,哈拉直流,還說自己心神俱佳,要再幹一程。這些人不但自己諱言老字,也嫉恨別人總是提醒他這個事實。所以,李白能在詩中說“我老得不行了”,證明他未必真老。

再說,李白在逝世以前的那段日月,作為一個充軍夜郎,遇赦折返的國事犯,羈旅江湖,家國難歸,那心境怕快活不起來,他筆下隻能寫這種愁眉不展的詩:

竄逐勿複哀,慚君問寒灰。

浮雲本無意,吹落章華台。

遠別淚空盡,長愁心已摧。

三年吟澤畔,憔悴幾時回?(《贈別鄭判官》)

一個“心已摧”的詩人,不可能有興致去研究當時詩壇的風潮、流派,以及詩人們的精神狀態。

同樣,《古風》這首詩,也不可能是他春風得意那一陣寫出來的,太快樂比太痛苦更不容易激發詩的靈感。聲色犬馬,三陪女郎,酒足飯飽,桑拿浴房,這時候的詩人隻有飽嗝可打,臭屁可放,詩是絕做不出的,更甭說去關注詩歌運動了。一千年前,李白在長安城裏,過的是他摯友所寫的那優哉遊哉的日子:

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杜甫:《飲中八仙歌》)

再說,作為供奉翰林,李白還得哄皇帝老爺子開心。從宋人王讜著的《唐語林》中的一則故事知道,詩人的馬屁術,也挺有水平。“玄宗燕諸學士於便殿,顧謂李白曰:‘朕與天後任人如何?’白曰:‘天後任人,如小兒市瓜,不擇香味,唯取其肥大者;陛下任人,如淘沙取金,剖石采玉,皆得其精粹。’上大笑。”

當然,李白的作秀,或李白的佯狂,是他的一種舞台手段,他渴嗜權力,追逐功名,奔走高層,討好豪門,是為了實現更遠大的目標,宮廷侍奉,更是他必須全身心投入的得以接近最高當局的惟一機會。所以,他忙得很,至少那一程子,分身乏術,忙得腳打後腦勺,不可能寫《古風》。

下麵這首近似“吹牛皮”的詩,便可了解他那時的得意心情了——

少年落魄楚漢間,風塵蕭瑟多苦顏。

自言管葛竟誰許,長籲莫錯還閉關。

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丹雪胸臆。

忽蒙自日回景光,直上青雲生羽翼。

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天馬駒。

王公大入借顏色,金璋紫綬來相趨。

當時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惟有君。

待吾盡節報明主,然後相攜臥白雲。(《駕去溫泉後贈楊山人》)

英國的莎士比亞,一生中侍奉兩位君王,一位是伊麗莎白,一位是詹姆士二世。前者,他隻有在舞台邊幕條裏探頭探腦的份;後者,他不過穿著驃騎兵的號衣,在宮殿裏站過崗,遠遠地向那個跛子敬過禮。而我們的詩人李白,不僅與李隆基同乘一輛考斯特,由西安同去臨潼,一路上還相談甚密,十分投機。《唐語林》也證實:“李白名播海內,玄宗見其神氣高明,軒然霞舉,上不覺忘萬乘之尊,與之如知友焉。”看來,詩人的得意之吹,固然有發酵的成份,但大致符合實際。他給楊山人寫詩的時候,肯定采取海明威的站著寫作的方式,因為他已經激動得坐不住了。

所以,依我看,那首《大雅久不作》,有可能是他天寶三年(744)第二次離開長安以後,已經有點失落,但未完全失落的期間寫的。有點失落,怨而不怒,是寫風雅頌的最佳狀態,完全失落,一心舒憤懣,就有失溫柔敦厚之意了。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

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

覺來盼庭前,一鳥花間鳴。

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

感之欲歎息,對酒還自傾。

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春日醉起言誌》)

正因為他還有一份對長安的憧憬,才生出“浩歌待明月”的期冀,才有寫一首《大雅久不作》的感懷詩的可能。無論如何,他終究是和皇帝在一輛考斯特車上坐過,很官方色彩過的。所以,他有一時興來的正統情感,雖然自己倒未必堅持正統,猶如他習慣了寫非主流的作品,興之所至,偶爾主流一下,也未嚐不可。大師出神入化的詩歌創作,在物我兩忘的自由王國裏任意翱翔,就不能以凡夫俗子的常法常理,來考量他了。

對李白這樣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來講,要他做到絕對的皈依正統,死心塌地的在體製內打拚,恐怕是一件最痛苦的事情,繼續做籠中的金絲鳥,無異於精神的奴役。這也是他第二次終於走出長安的底因。如果我們理解李白在人格上,更多的是一個悖背正統的叛逆者,也許就不能苟同這首詩能夠代表他全部的文藝觀點了。

但是,也別指望他能大徹大悟,李白與文學史上所有大師一樣,無不處於矛盾之中。一方麵,建功當世,以邀聖寵,揚聲播名,以求聞達,這種強烈的名欲,使他幾乎不能自已;一方麵,浪跡天涯,嘯歌江湖,徜徉山水,看穿紅塵,恨不能歸隱山林;一方麵,及時行樂,不受羈束,聲色犬馬,胡姬吳娃,離開女人簡直活不下去;一方麵,四出幹謁,曲事權貴,奔走營逐,賣弄才華,沉迷名利場中而不拔。所以,公元733年,他第一次離開長安後,東下徂徠,竹溪友集,人在江湖,其實,還是心存魏闕的,這是詩人一輩子也休想擺脫的“我輩豈是蓬蒿人”的攀高心結。

這不僅僅是李白,世界上有幾個甘於寂寞,當真去歸隱的文人呢?唐代,有許多在長安撈不到官做的文人,假門假勢地要去隱遁,可又不肯走得太遠,就到離長安不遠的終南山當隱士。隔三差五,假借回城打油買醋,背幾箱方便麵在山裏吃的理由,屁顛屁顛地又溜進來青綺門,窺探都城動靜。

“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將進酒》一詩中的這兩句名言,注定了詩人不能忍受的,就是不堪於默默中度過一生。公元742年,他的機會來了,由於他友人道士吳筠,應召入京,吳筠又向玄宗推薦了李白,唐玄宗來了好興致,征召我們這位詩人到長安為供奉翰林。於是,他寫下這首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歌。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雞酌白酒,兒女嬉笑牽人衣。

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爭光輝。

遊說萬乘苦不早,著鞭跨馬涉遠道。

會稽愚婦輕買臣,餘亦辭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

最後兩句,我們能夠想象詩人當時那副樂不可支的模樣,幸而他一向佯狂慣了,要是這幸運落在《儒林外史》中的範進頭上,怕到不了長安,就笑瘋了。凡詩人,都有強烈的表現欲,哪怕他裝孫子,作假收斂,作假謙謹,那眼角的餘光,所流露的貪念,是打埋不住的。所以,像李白這樣不遮不掩,不蓋不藏的真性情,真自在,真實的內心,真透明的靈魂,倒顯得更加真率可愛。

李白倒不是浪得大名,“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下頗得聞矣”,“十五觀奇書,作賦淩相如”,深信自己具有“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奮其智能,願為輔弼,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能量,正是這一份超常智慧,卓異才華,使他既自信,更自負。

在《與韓荊州書》中的他,那豪放狂傲、不可一世的性格,和他幹謁求售時急不可待的心情,兩者如此巧妙地結合,不能不令人對其筆力所至、無不盡意折服:“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十五好劍術,偏幹諸侯。三十成文章,曆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皆王公大人許以義氣,此疇曩心跡,安敢不盡於君侯哉!”把自己狠狠吹了一通以後,又把荊州刺史韓朝宗,足足捧了一頓:“君侯製作侔神明,德行動天地。筆參造化,學究天人。幸願開張心顏,不以長揖見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縱之以清談,請日試萬言,倚馬可待。”然後,進入主題,凡吹,凡拍,無不有明確的目標。“今天下以君侯為文章之司命,人物之權衡,一經品題,便作佳士。而今君侯何惜階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揚眉吐氣,激昂青雲耶!”

怎樣吹自己,是一門學問,以上引文,不足百字,要吹的全吹了,要達到的目標全表達了,而且,文采斐然,豪氣逼人。我絕無厚古薄今的意思,當今一些作家、詩人在包裝促銷、炒作高賣方麵,可謂瞠乎其後。到底是大詩人,大手筆,連吹,也吹出這一篇難得再見的絕妙文章。直到今天,李白先生吹自己的傑作,還被莘莘學子捧讀,還能讀得十分動情。時下文壇上那些吹者和被吹者,三個月,不,一個月以後,還有人記得嗎?

一個作家,寫了些東西,想讓人叫好,是很正常的情緒。在信息泛濫得無所適從的今天,給讀者打個照會,不必不好意思,無非廣而告之。適當吹吹,無傷大雅。如今鋪天蓋地的廣告,有幾份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的呢?因此,街頭吆喝,巷尾叫賣,推銷產品,便屬必要。所以,別人不吹,自己來吹,老王賣瓜,自賣自誇,不是什麽丟人現眼的事,拉點讚助,雇人鼓掌,也不必大驚小怪。

文人好吹,當然不是李白開的頭,但不管怎麽說,李白的詩和文章,卻是第一流的,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也是眾所周知的。所以,有得吹的吹,並不是一件壞事;讓人痛苦的,是沒得吹的也吹,充其量,一隻癟皮臭蟲,能有多少膿血,硬吹成不可一世的鯤鵬,吹者不感到難堪,別人就會覺得很痛苦了。

但是,假冒偽劣產品,由於質次價廉的緣故,碰上貪便宜的顧客,相對要賣得好些。貨真價實的李白,一腦子絕妙好詩,一肚子治國方略,就是推銷不出去,第一次到長安,他隻有坐冷板凳的份。

愁坐金張館,繁陰晝不開。

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

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

清秋何以慰,白酒盈吾杯。

吟詠思管樂,此人已成灰。

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

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玉真公主別館苦雨》)

好容易走了駙馬爺張垍的門子,以為能一登龍門,便身價十倍,哪知權力場的鬥爭,可不是如詩人想象的那樣簡單。他兩進長安,興衝衝地來,灰溜溜地走,都栽在了官場傾軋,宮廷紛爭之中。大概,一個真正的文學家,政治智商是高不到哪裏去的;同樣,一個真正的政治家,其文學才華,總是有限,這是魚和熊掌不可得兼的事。不錯,英國的邱吉爾獲得過1953年的諾貝爾文學獎,與其說獎他的文學,不如說獎他堅定的反對共產主義的一生,來得更確切些。駙馬將李白扔在了終南山裏那位道姑的別墅裏,再也不理不問。細雨蒙蒙之中,希望渺渺之時,能不發出感歎係之的悲鳴嗎!

毛澤東曾用毛與皮的關係,比喻知識分子的依存問題。封建社會中所謂的“士”,也是要考慮“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李白為了找這塊可以附著的皮,第二次進了長安。這回可是皇帝叫他來的,從此能夠施展抱負了,雖然,他那詩人的靈魂,“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不能完全適應這份新生活,隻好以酒度日,長醉不醒。而李隆基分派下來的寫詩任務,不過哄楊貴妃開心而已。無法參預朝政,得不到“盡節報明主”的機會,眼看著“光景不待人,須臾發成絲”。最後,他隻好連這份吃香喝辣的差使,也不幹了。終於打了辭職報告,卷起鋪蓋,告別長安。

本來他以為從此進入決策中樞,一顯才智。可在帝王眼裏,供奉翰林與華清池的小太監一樣,一個搓背擦澡,一個即席賦詩,同是侍候人的差使。也許,他未必真心想走,說不定一步一回頭,盼著宮中傳旨讓他打道回朝,與聖上熱烈擁抱呢!我們這位大詩人,在興慶宮外,左等不來,右等不到,隻好撅著嘴,騎著驢,出春明門,東下洛陽,去看杜甫了。

這就是封建社會中的知識分子,總是處於出世與入世,在野與在朝,又想吃,又怕燙,要不吃,又心癢的重重矛盾之中的原因,也是曆代統治者對文人不待見,不放心,斷不了收拾,甚至殺頭的原因。

第二次漫遊,李白走遍了魯、晉、豫、冀、湘、鄂、蘇、浙,公元753年,在安徽宣城,又寫了一首感到相當失落,但仍不甘失落的詩。

青春幾何時,黃鳥鳴不歇。

天涯失鄉路,江外老華發。

心飛秦塞雲,影滯楚關月。

身世殊爛漫,田園久蕪沒。

歲晏何所從,長歌謝金闕。(《江南春懷》)

也許,一個人的性格可能決定了他的命運,同樣,一個人的命運也可能支配著他的心路曆程。十年過去,無論他兜了多麽大的圈子,從那首“浩歌待明月”,到這首“長歌謝金闕”,軌跡不變,仍舊回到最初的精神起點上去。

真為我們的想不開的詩人痛苦。老先生啊,文學史記住的是你的詩,至於你的官銜,你的功名,那是一筆帶過的東西,即使寫在悼詞裏,光榮、偉大、正確、英明、雄偉、遼闊,一直到嗚呼尚饗,全寫了,又如何?念完以後也就完了,沒有一個人會聽進耳朵裏去。但是,人們卻能記住你的詩。所以,一看到我的許多同行,忙忙碌碌,甚至蠅營狗苟,謀這個職務,求那個差使,得著,歡天喜地,得不著,呼天搶地,我就想,有那精神和時間,寫點東西該多好?不寫東西,躺在草地上,四肢撐開,像一個“大”字,看天上的浮雲遊走,又該有多自在?

文人得了官場病!也就沒治了!

我一直在思索,若是他死心塌地的去做他的行吟詩人、雲遊山人、業餘道人,或者大眾情人,或者長醉之人,有什麽不好?可他總是心緒如麻地往長安那個方向眺望不已,難道他還看不出來,那個不可救藥的李隆基,已離完蛋不遠了嗎?就算朝中的清醒者,聘他回長安施展治國才能,坐在火藥桶上的李唐王朝,引線已經點燃,開始倒計時,他能阻止這場帝國大爆炸嗎?

但詩人不,撇開他的私念不論,那一份家國之念的執著,那一份功名之想的強烈,還是令人感動。尤其那一份“欲獻濟時心,此心誰見明”的急迫感,簡直成了他的心獄。在登謝朓樓時,還念念不忘“何時騰風雲,搏擊申所能”。那個昏憒的唐玄宗,早把醉酒成篇的詩人,忘掉在九霄雲外;時隔十年以後的李白,還自作多情地“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擾”,憂國憂民不已,讀詩至此,不能不為中國知識分子這種多餘的癡情,感到深深的悲哀。

他不愛你,你還愛他,這單相思豈不是白害了嗎?

公元755年,李唐王朝的盛世光景,再也維持不下去,安史之亂終於爆發;從此,元氣不複,走向衰弱。同樣,這場動亂也將李白推到皇室鬥爭的政治漩渦之中,成了犧牲品。他還沒有來得及弄清誰是誰非,急忙忙站錯了隊,便草草地於垢辱中走完生命的最後旅程。

他是個快活人,即使在逃亡避難,奔走依靠途中,不乏行吟歌嘯,詩人興會,酒女舞伎,遊山逛水的快活,這是他幾乎不可或缺的人生“功課”,該快活,能快活,還是要快活的。但是,詩人是個矛盾體,快活的同時,也有不快活,便是那場血洗中華的戰亂,他不能不激動,不能不憤怒,不能不憂心忡忡。

馬如一匹練,明日過吳門。

乃是要離客,西來欲報恩。

笑開燕匕首,拂拭竟無言。

狄犬吠清洛,天津成塞垣。

愛子隔東魯,空悲斷腸猿。

林回棄白璧,千裏阻同奔。

君為我致之,輕賚涉淮原。

精誠合天道,不愧遠遊魂。(《贈武十七諤》)

於是,他無時無刻不關注著兩淮戰事,河洛安危,“撫劍夜吟嘯,雄心日千裏”,“中夜四五歎,常為大國憂”,河山灰燼,社稷傾圮,愛國之情,報國之心,還是使得這位快活的詩人,夜不能眠,起坐徘徊。

所以,為李白辯者,常從這個共赴國難的角度,為他應詔入永王幕表白。但那是說不通的,很難設想關心政治的李白,會胡塗到絲毫不知這個握兵重鎮的李璘,正在反叛的事實。他所以走出這一步,是經過了慎思熟慮的。我認為玄武門之變的曆史教訓,對詩人的那根興奮了的迷走神經來說,是一種強刺激。他心中有個算計,就是在決勝局尚未揭曉之前,既沒有勝者,也沒有敗者,誰知這位皇子,會不會是第二個李世民,明天的唐太宗呢?

詩人是以一個賭徒的心理,押上這一寶的。他哪裏想到,這一步鑄成他的大錯,這一錯加速他的死亡。

當他被李璘邀去參觀那一支王牌水師,走上樓船的甲板時,官員們呐喊歡呼,列隊歡迎,水兵們持槍致敬,恭請檢閱。穿上軍衣,戴上軍階,挎上軍刀,行著軍禮的李白,總算體驗到一次運籌帷幄之威風,指揮統率之光榮,頓時間,忘乎所以,嘯歌江上,腦袋發熱,讚歌飛揚,把身邊的野心家,當成明日之星,大發詩興,一下子泉湧般地寫了十一首頌詩。

這實在有點破天荒。當年,李隆基點名請他賦詩,也不過才寫了三首《清平調詞》。而這次卻顯得很慷慨:

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其二)

自詡之後,又別有用心地暗示李璘——

龍蟠虎踞帝王州,帝子金陵訪古丘。

春風試暖昭陽殿,明月還過鵲樓。(《永王東巡歌》其四)

最後,則認為天下已定,佐駕有功,就等著永記公司的老板給他分紅了。

試借君王玉馬鞭,指揮戎虜坐瓊筵。

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永王東巡歌》其十一)

一個本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詩人,現在,成為政治上的胡塗蟲,這種文人見木不見林的短見,太實用,也太庸俗的功利主義,真使人不禁要為誤入歧途的大詩人李白歎息。

至德元年(756)七月,太子李亨即位於靈武,十二月,一看沒戲的永王李璘,公開打出反叛旗幟,割據金陵。公元757年正月,永王率水師東下,經潯陽,從廬山把詩人請了下來。政治家有時需要文學家,隻不過起個招牌作用而已,李璘舉事,民心不附,當然要這樣一位名流作號召。詩人有其天真的一麵,當真想象他就是東晉的“斯人不出,如蒼生何”的謝安,胡子一撅一撅,下山輔佐王業去了。

其實,李璘集結軍隊,順流而下,分兵襲擊吳郡、廣陵,已引起江南士民的抵抗,李白是清楚的。急於擴大地盤,另立中央的行徑,幾乎沒有州縣響應,更無名流支持,李白也是了解的。否則就沒有猶豫再三,最後經不起敦勸和**,才入幕為賓的過程。

他哪裏想到,那個剛登上皇位的李亨,一見後院著火,大敵當前也顧不得了,回出手來便狠狠地收拾他的兄弟。二月份在鎮江的一場激戰,曾被詩人歌頌過的英武水師,被打得潰不成軍,詩人至此,吃什麽後悔藥也來不及了。

最可笑的,那個主犯李璘,沒有定罪,而從犯李白,李亨卻不肯原諒。

先把詩人關在潯陽獄中,幸好,得到禦史中丞宋若思的營救,取保釋放。出於感激,趕緊寫了一首題目很長的詩,《中丞宋公以吳兵三千赴河南軍次尋陽脫餘之囚參謀幕府因贈之》,獻上去——

獨坐清天下,專征出海隅。

九江皆渡虎,三郡盡還珠。

組練明秋浦,樓船入郢都。

風高初選將,月滿欲平胡。

殺氣橫千裏,軍聲動九區。

白猿慚劍術,黃石借兵符。

戎虜行當翦,鯨鯢立可誅。

自憐非劇孟,何以佐良圖。

所以把這首泛泛的詩作,抄錄出來,因為我實在懷疑,是不是原來打算獻給永王的?如果那個野心家真的坐江山的話,這不是一首寫他創業建功的現成的詩嗎?

這世界上有的是小人,而皇帝有可能是最大的小人,李亨不保他,誰保也不行,詩人保外的日子很快結束,最後,給他定了“從璘”罪,流放夜郎。

《舊唐書》為史家著,對於李白之死,是這樣寫的:“永王謀亂,兵敗,白坐長流夜郎,後遇赦得還,竟以飲酒過度,醉死於宣城。”《新唐書》為文人撰,對於同行多所回避,連醉也略而不談了。

但李白醉酒落水而死,杜甫過食牛肉而亡的傳說,卻在民間一直流傳至今。中國文人的非正常死亡,這是兩個經常提及的例證。有一說,詩人醉酒泛舟江上,誤以為水中月為天上月,俯身捉月,一去不回。有一說,詩人看到江上的月影,以為是九霄雲外的天庭,派使者來接他上天,遂迎了過去,躍入江水之中,有去無歸。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餘風激兮萬世,遊扶桑兮掛石袂。

後人得之傳此,仲尼亡兮誰為出涕。(《臨路歌》)

這是他最後一首詩作,這個一輩子視自己為大鵬,恨不能振翅飛得更高的詩人,忘了萬有引力這個規律,終於還是要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的。詩人最後選擇了投入江水懷抱中的這個辦法,也許他想到老子那句名言:“上善若水。”這個結局,說不定能給後人,多留下一點遐想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