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蹤曆史之魂——在日本看碑

要到日本去,我提出來想看的碑非看不可的隻有一塊,那就是京都嵐山的周恩來總理的詩碑。到了日本才知道日本多碑。

日本的碑多不是古代遺留下來的,是現代人造的。並非那種“宮必有碑,所以識日景(影),引陰陽”的碑,也不是像墓碑那樣普及得人皆可造的小碑。讓我感受深刻值得一書的當然是那種成為社會一景並有曆史的隆重的或奇特的紀念意義的碑。

大城、古城且不說。以北海道一座海濱小城小樽為例,僅有十七萬人口,卻有近十家博物館、文學館、美術館;隻文學紀念碑就有十五座。每一座都有構思獨特的造型,其本身就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的先驅小林多喜二的紀念碑建在風景優美的山坡上,周圍是野樹野草野花,前麵可俯瞰大海波濤,後麵是大山,遠處可見積雪,在陽光下閃爍耀眼。風水相當不錯。紀念碑本身則像一本打開的書,厚重,輝煌,呈鐵紅色。

小林多喜二是有成就的名人,不管他屬於哪個階級,享受發達資本主義物質文明的現代日本人都視他為自己民族的驕傲。紀念碑之外還另有小林多喜二的紀念館、故居可供遊人、後人、崇敬者參觀瞻仰。

日本的紀念碑有國家或地方政府修建的,有私人集資造的;有鐵碑、石碑;有巨碑、怪碑。

豐碑者如北海道開發一百年紀念碑。一個莊嚴雄偉的黑色“人”字,人頭如利劍,拔地一百米,直插青空。腳下是色彩紛呈的大地,名為“野幌森林公園”。

東京塔則是日本現代化的豐碑。全高三百多米,紅白相間的巍峨鐵碑。乘電梯可升至二百五十米高處鳥瞰東京全貌。在地麵上看色彩豐富、旗幟招展、幹淨漂亮的東京城,在高空看則是一片擁擠不堪的高低不等的形狀和大小不一的灰白色水泥堆塊。這是現代文明的驕傲,還是現代文明的垃圾?隻有皇宮四周被綠色包圍。塔底有許多遊樂場所,如水族館、餐廳、電子遊戲室、蠟人館。我進了蠟人館,據說明書介紹,這裏再現了許多世界著名人物的形神。每一個蠟人不也是一個名人的生動紀念碑嗎?進去以後卻頗有些失望,看完全館隻有布什和林肯很像真人。最不像的是毛澤東,個子很矮,神情全失,站在蔣介石和胡誌明的身邊,蔣、胡倒坐在太師椅上。奇怪的是沒有一個日本的偉人或曆史名人,隻有一兩個外國人不太了解的日本歌星。我問陪同的橫川健先生(日中文化交流協會事務局副局長),他也說不出所以然。後半個館倒是塑了不少歐美的影星、歌星以及強盜殺人的慘烈恐怖的場麵,頗不倫不類。

怪碑如東京的一繁華大街上豎起一塊巨石,上刻“殉國小次郎”。非常招眼,像個大公司的廣告招牌。小次郎乃一“暴走族”(喜歡騎著不裝消音器的摩托車在馬路上風馳電掣的年輕人)成員,騎車在此撞死。他的同伴們為了紀念他,在他出事故的地方立了這塊碑。我感到新鮮的是日本社會的包容性,竟然在繁華區允許這樣一塊碑存在。它能提醒所有駕車的人注意安全,也可警戒“暴走族”。遇有像我這種不肯忽視自己的感覺又愛尋根問底的人,東京人大大方方地公正地介紹“暴走族”的情況……

後樂體育館門前有兩塊橫放的粗糲而不規則的大石,在上麵磨光了幾個地方,刻上一些在戰爭中殉難的著名棒球運動員的名字,名為“安魂碑”——他們不能再參加比賽了,讓他們喜歡運動的靈魂安息吧!當後人來看球賽的時候,自然會想到他們。遇有好的比賽,年輕的球迷們就帶著背包、毯子或塑料布提前一天乃至幾天在這“安魂碑”前安營紮寨,排隊等待買票。這是很簡單很容易建造又意味深遠的紀念碑。

嚴肅的注重感情的民族多立碑。

注重曆史注重未來充滿信心和希望的民族多立碑。

發達的注重文化的民族多立碑。

碑是民心,是曆史之魂。

我就是懷著這般深沉而複雜的感情去尋找周恩來總理的詩魂。他在一連串神秘的事件和氛圍中迎接了我——

幹燥的五月的一個黑色早晨。我向來一睜開眼便很清醒,決不迷糊。但神差鬼使般在刮胡子的時候不在意不覺疼地刮掉了七塊皮,血從嘴的四周滲出來,很快弄紅了半個臉和脖子。可謂大麵積受傷,隻差沒有把嘴刮掉。

我感到震驚。——不是因為疼痛和難堪。

刮了幾十年的臉從未有過這樣的失誤。何況這是在國外,一向還比較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肯太馬虎。

不會是要出什麽事情吧?

我重看已經爛熟於心的日程安排,沒錯,全天的活動就是遊覽京都,拜謁周總理詩碑。

哦!我心有所動。向窗外望去,京都陷在一片濃重的灰暗裏,空氣潮濕。自然界已經為大哭一場作好了充分的鋪墊。我們吃完早飯出門的時候,雨果然潑灑下來了,不大不小,氣氛是足夠了。日本的司機無可挑剔,看我們一露麵就把汽車開到眼前,非常麻利地跳下駕駛室,繞到另一側打開車門,為我們撐著傘。從賓館門到汽車隻三五步遠,他也要彎腰施禮,畢恭畢敬地一個個護送,決不讓雨滴落到你身上。汽車裏收拾得像豪華客廳,使你不忍心把鞋子踏上去,再沒有教養的人坐進這樣的汽車也會檢點自己的行為,注意衛生。

嵐山在京都郊外。我們到達時,雨恰恰停了。山川樹木無比潔淨,掛著青翠的水珠,像嬰兒的眼淚晶瑩透明。嵐山莽莽蒼蒼,樹木茂密,在一片碧綠中有星星點點嬌嫩的淡紅。順山勢奔跑著一條桂川,急水如雲,其聲潺潺。周總理的詩碑坐落在桂川岸邊的山坡上,一叢綠樹包圍著一塊渾圓的青色巨石,上麵刻著廖承誌書寫的周總理的詩《雨中嵐山》:

雨中二次遊嵐山、

兩岸蒼鬆、夾著幾株櫻。

到盡處突見一山高、

流出泉水綠如許、繞石照人。

瀟瀟雨、霧朦朧、

一線陽光穿雲出,愈見姣妍。

人間的萬象真理、愈求愈模糊、

模糊中偶然見著一點光明、

真愈覺姣妍。

一九一九年四月五日

我揣摩詩人當時的心境。距離五四運動還有一個月。“五四”、“四五”,是兩個神奇的不論怎樣組合都有偉大魅力的數字。

周恩來首先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世界事務活動家,中國曆史上一位功高蓋世的國務院總理。沒想到豎了一塊他的詩碑。而且不是“真理愈求愈明白”,是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還偶爾能見著“一點光明”。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了,以德國為首的同盟國集團向有中國北洋軍閥政府參加的協約國集團投降。美、英、法、日等國在巴黎召開“和平會議”,名曰建立戰後和平,實則重新瓜分世界。也算是戰勝國之一的中國軍閥政府向“和平會議”提出希望帝國主義放棄在中國的特權,廢除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條”,收回日本在山東奪去的一切權利,卻遭到人家的蠻橫拒絕。貧弱和落後釀成了民族的奇恥大辱,六十多年後又恰恰是日本豎立了這塊周恩來的詩碑。

陳獨秀發出呼喊:“社會遵新陳代謝之道則盛,陳腐朽敗之分子充塞社會則社會亡”,“吾寧忍過去國粹之消亡,而不忍現在及將來之民族不適世界之生存而歸消滅”。

李大釗則號召:“多難興邦,殷憂啟聖,再造神州。”

民族精英的呼號呐喊引發了全國規模的群眾運動。當時的軍閥政府把這種公眾的憤慨視作無政府狀態。其實,公眾的麻木、沉默才是更危險更隱蔽的無政府狀態。

周總理就是在這種情勢下東渡扶桑,寫下了《雨中嵐山》。之後不久,李大釗、陳獨秀就思考應該建立中國共產黨。

雨又下起來了,緊一陣緩一陣。雨滴時大時小,遲遲寂寂。詩碑前的花束被打散了,花瓣飄落。我的傘丟在汽車裏,倘若手裏有把傘一定支起來護住花束,護住周總理的詩魂。

無邊無際的雨絲散發出無邊無際的包圍感。默中藏雷,靜得神往,讓雨水洗刷這汙染重重和憂患縱橫的世界吧,有死亡和鮮血做伴才叫曆史。

傷痕累累的曆史也須向巨人般的詩碑屈下一膝。天地同泣,悲歎一個偉大的英靈消失了!

然而他那明智的力量、靈活的縝密、鋼一樣的彈性、行動的果敢、遏製不住的仁慈和纖細、大智大慧忍辱負重富於變化的氣質,幻化成這座豐碑,“遺世獨立,與天為徒”,托起人類精神的一塊天空,像曆史一樣默默無言,又勝過千言萬語。這碩大圓石的堅實和悠久像大地、天空、太陽、空氣和雨水一樣。

雨水澆濕了我的頭發,打濕了我的西裝,仍不想離開,不忍離去。且管束不住自己那狂野的思想。在靜默裏看到一個深邃的世界,不再習慣生命的麻木和膚淺,想隨心所欲地表達對生命深層自由的欲望和衝動。

陪同我們的人說:“凡有重要人物來拜謁周總理詩碑,都要下雨。”

我不是什麽重要人物,但**裸的真誠同樣有感天動地之力,呼風喚雨之功。我的真誠太死、太沉,和著雨水在流,流不盡。山下的桂川,便是真誠的一道傷口。

心裏再次漲滿無可名狀的悲愴。對生活的信念忽然又增加了一種遊移而模糊的意義。

我將深味這悲涼和濃霧般的迷離。

周總理的詩魂並不寂寞。他也沒有沉默。倒是我的想象和思索成了自己的一種負擔,仿佛能拉我墜入一種無法自拔的冷酷的深淵。

願我的這些想象和思索,再加上良知,編織成一個不凋謝的花環,常獻於詩碑之前。

模糊中偶然見著一點光明、真愈覺姣妍。

198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