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和服的日本

日本隻相當於一個雲南省。我以日本人的節奏和效率在這個雲南省大小的日本考察了半個月,工廠、農村以及日本的主要城市差不多都去了。倘若隻用一句話來概括我的感受,這就是:“我沒有看到日本!”如果說美國是**的,日本則是包裹得很嚴實的,穿著肥大的充滿傳統的神秘感和多飾物的和服。

日本,是個理智的重禮儀講形式善微笑的民族。以此獲得成功,也以此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日本人的微笑很有學問,這是那種看似謙卑實則神秘莫測的永恒的微笑。麵掛微笑,心裏是怎麽回事誰也無法知道。我懷疑連他們自己也未必清楚。到處都彬彬有禮,男人們尤其周吳鄭王、西裝革履,比西方人更喜歡穿西服(我卻認為男人的和服很莊重、大方,有特殊風度)。日本人習慣把微笑留給別人,留給同業,把痛苦、不快和一切秘密留給自己。

因此,我感到日本人是壓抑的。

作為一個經濟落後國家的公民,我有足夠的理由應該羨慕他們,奇怪的是我沒有這種感覺,相反,倒莫名其妙地深深地同情他們。許多職員下了班都去喝酒,不是在一個酒館裏喝醉為止,而是要進出好幾家酒館,在每個館子裏都喝一點,耗到九十點鍾,甚至更晚。隻見城市裏一個挨一個的飯店酒館,沒見過有哪一家不生意興隆的。我在地鐵車站的長椅上見過酒醉後沉沉大睡的男人,沒見過撒酒瘋打架吵嘴的。日本人似乎在酒後也有力地控製著自己。

日本人以其禮貌周全、形式主義、永恒微笑、絕對服從,黏合著一個個集團,黏合著社會整體。並想以此培育一種“養德”機製,挖掘“缺德”土壤。這使現代人類尖銳複雜的人際關係變得單純了,至少表麵上是如此。世界上不是流傳著許多關於日本的神話嗎?一個日本人毫不足懼,三個以上的日本人就不可戰勝等等,跟他們獨有的這種黏合劑有關。

世界上社會化程度最強的是中國人。日本人沒有我們這麽強的社會性,但有集體性、企業性。有一種集團,認為自己幹的工作是神聖的,自己所在的單位是好的,愈是下層職員城府愈深,像可愛的含笑的兢兢業業的機器人。下級絕對服從上級。企業集團的領導人的絕對權力沒有導致絕對的腐敗——真是奇跡!

我想也許有這樣一條原因:決策人是內行,雖武斷但基本正確,下級不得不服。

政治是另外一回事。裏庫路特事件搞得自民黨狼狽不堪。但資產階級政治家講究輸了也要輸得有風度。秘書以自殺謝罪,竹下登提前好幾個月就宣布辭職,不僅起到平息民憤、安定社會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也保全了一部分政治家的品格。在裏庫路特事件鬧得最熱鬧的時候,我見到的日本社會卻極其安定,人民該幹什麽還幹什麽。世界上領袖人物辭職的很多,尼克鬆、田中角榮等。有些還是於國於民有殊功的偉大角色,如戴高樂。當人民對他們的支持率低於應有的水準時,便大大方方地告退,不失大局,不失風度,於國於民於己都有好處。現實的複雜性、現代政治的多變,都和政治領袖的終身製無法協調。

日本人的細致、周到是心靈的一塊擋板。

我在采訪中提出的問題難得會得到正麵的直率的回答,這跟日本語言的含蓄和喜歡繞彎子有關。

“護美箱”——就是垃圾桶,繞了一個彎從另一個角度命名,不是美得多秀氣得多嗎?

“立小便禁止”——並不意味著蹲下小便就可以。

“每日火災”——不是每天都發生火災,而是“每日火災保險公司”的廣告。

日本人創造了自己的語言,語言又影響了日本人的性格。

日本是個極其複雜的民族。一方麵節奏最快,辦事最講效率、最講實際;另一方麵又是最講虛禮、最煩瑣、最拖遝。比如吃飯喝酒、茶道,還有那個國技“大相撲”,真正的比賽不過是幾秒鍾最多一兩分鍾的事情,前麵的虛張聲勢、擺架子要五六分鍾甚至十幾分鍾。比中國京劇裏大將出馬的氣勢還要囉唆。

日本是看不透的。唯其看不透才更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中國從封建時代到孫中山,幾次變法改革都失敗了,日本的明治維新卻成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日本和中國有相同的機會,日本又成功了。盡管美國給他們扔了兩顆原子彈,出兵占領日本,日本人卻不憎恨美國人,認為美國給他們帶來西方文化,幫助了他們。倒是瞧不起被他們欺侮過的中國人(當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這樣,日本有一大批真誠願意日中友好、熱愛中國的人,我為之深受感動)。當今的世界都在用複雜的心情猜度“日本世紀”會不會到來。美國人擔心日本會“經濟偷襲珍珠港”。英國經濟學家則猜不透日本人到底是“優等種族”還是“笨蛋”……

一位日本人難得地對他認識多年的一位中國學者講出了這樣一種憂慮:“中國來日本留學的人很多,來一個留學生就多一個抗日派。去美國留學正相反,多一個留美學生就多一個親美派。”我為這種憂慮的深刻感到震驚。日本人會認真思索這種現象嗎?

1989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