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路

世人皆知日本是島國。

一般說來,島國容易讓人感到隔絕、閉塞、交通不便。

然而當你踏上日本的土地,絕無隔絕、閉塞和不便的感覺。經濟上自不必說,政治、文化上也如此。我想這得益於日本有一個發達的立體的密布全國的交通網。

所謂“立體”——航空、鐵路(新幹線上的火車最高時速可達二百五十公裏)、高速公路、地鐵(據說東京的地鐵有四層),再加上水運。名副其實的蛛網。任何一個人在日本的土地上活動都像蜘蛛在自己的網上一樣輕便自如。

經濟學家曾把美國的統一和發達歸功於通暢全國的高速公路。交通成了一個國家發達的基礎和標誌。發達國家必有發達的交通。

以東京為例。可以稱它為“空中城市”,也可以把它視為“地下城市”。怎麽稱呼它都對。因為它的下麵被掏空,上麵一個東京,地下還有一個東京。電車道、地鐵道、高速公路像血管一樣爬滿它的全身。初到日本的外國人走進地鐵站(尤其是新宿等繁華大站),覺得眼暈,感到恐怖。幾個層次,成輻射狀的幾十個通道,令人眼花繚亂的線路,你不知該往哪兒走,該上哪趟車。我們的翻譯是“日本通”,先後十一次訪問日本,居然在新宿車站迷了四十五分鍾找不到出口。

日本人在他們自己建造的交通迷宮裏卻如魚得水。我喜歡在地鐵站裏觀察日本人的節奏。上下班的時間真如洪水暴發,急速匯合,急速流動,急速分流。數不清的頭顱像泡沫一樣飛快湧動。我老是想起南極那成群結隊的企鵝集體奔跑的情景。並不嘈雜,因為沒有人說話,都在低著頭或仰著頭奔自己的路。更沒有打架吵嘴的。半個月裏我沒有碰上一起吵架的。無論是大街上、公路上、地鐵站台上和車廂裏,都很幹淨。見不到一點髒東西。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塵不染。但看不見有清潔工人在打掃——我想他們是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時候出動搞“突然襲擊”。最重要的是靠公民的自覺性。我們在火車上、飛機上用過的飯盒、飲料筒都由陪同我們的原先生小心地收回,放進兜裏,回到地麵統一扔進“護美箱”。他自稱是“護美隊隊員”,日本人大都是這樣的“隊員”。所有的城市都一樣地幹淨。東京是世界上有名的大城市,大於北京、天津,人口密度很大。日本人的這份教養不能不讓人欽佩。確實是個教養問題,我在一個郊區小站上就看見了煙蒂和痰。

早晨乘“光之號”沿新幹線從京都出發,一天的時間可以遊曆奈良、神戶兩個著名的城市。乘電車(其實是電動機車)從東京出發,一個多小時可橫穿川崎、橫濱兩座城市。我們白天在本州的南部城市大阪參觀,晚上就可以飛到北海道的首府劄幌,曆程一千多公裏。我們尚未到達日本,按照雙方商定的日程安排,主人在東京就把半個月內參觀日本九個城市所需要的各種車票、機票全買好了。半個月跑下來沒有一次差錯,嚴密、可靠。在我們看來最令人頭疼、最沒有把握的“行”和“住”,在日本卻不是問題。隻一個局長助理陪同我們,又當導遊,又當生活秘書,又當翻譯,還遊刃有餘。看上去並不比我們更辛苦。因為我們還要嚴肅認真地應付各種歡迎儀式,發表講演,做采訪筆記等。

我雖然出過幾次國,也到過當今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引為遺憾的是始終沒有看到發達國家是怎樣發達的、怎樣建設的。日本也如此,它是怎樣在戰後的一片廢墟上建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呢?它的塵土飛揚、泥沙遍地的土建過程有多長?日本可曾有過那種混亂、肮髒和到處阻塞的大興土木的階段?

我看到的是已經建設好的表麵成果,不是建設的過程。一切都按部就班,人們在盡情享用現代物質文明。跑了大半個日本,隻在奈良看到一處蓋房子的(京都、奈良這些古城法律規定不許建造六層以上的樓房,要保留古都的風韻)。用綠色塑料布罩起來,看不見裏麵搞什麽名堂,不知日本人是怎樣把磚瓦灰沙石堆成房屋的。沒有水泥粉彌漫,沒有泥水流淌,沒有攪拌機嘎嘎轟響。旁邊的便道幹幹淨淨,照樣行人跑車(日本的自行車隻能在便道上跑,不許上馬路影響機動車輛的行駛和速度)。我聯想自己有一種矛盾而奇怪的心境,又希望國家建設得漂亮,又厭惡土建。從打記事的時候起就看見挖馬路、拆房子,泥沙鋪陳,塵土狼煙,幾十年過去了,還在挖路、拆房子。我們什麽時候能夠安居樂業呢?

發達的交通網要有強大的電力支撐。日本沒有節電的概念。設計不考慮節電,使用也沒有節電的習慣。城市是不夜城,日本是不夜國。充足的電流裝飾了日本炫目的色彩。每個城市的地下部分燈光通亮,五彩閃爍,勝過白晝,是永恒的有顏色的白晝。所以日本人最怕地震和停電。發達也有發達的憂慮和煩惱。

當今世界上有沒有煩惱的人嗎?

我們也一樣,在異國他鄉,乘車住店的事不用操心。一回到祖國懷抱倒有點玩不轉,提著箱子擠公共汽車——立刻就意識到:回家了!

1989年8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