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遊思

1.關於“紅色”

我參加“走進紅色歲月”活動,至少懷有一種好奇:逝去的歲月真的還能“走進”嗎?那豈不等於時光可以倒轉?簡單地回憶和重複容易,從心靈到情感真能走進去,恐怕不易。我猜組織者發起此次活動的本意,不在於參加者是否真能夠“走進”,而是讓“紅色歲月”“走進”參加者。並通過他們“走進”或感染更多的人。

要“走進”或被“走進”,應該需要些基本條件。比如現在還有多少人從心裏真正尊敬和懷念“紅色歲月”?“走進”需要渴望,需要理解,需要對曆史謎團的癡迷……

紅為色彩之首,源自生命的本色。所以被革命尊為象征性的顏色,甚至直接將其視為目的,革命的軍隊叫“紅軍”,革命的小將叫“紅衛兵”,俗稱“十年浩劫”的“**”搞的是“紅海洋”……崇尚紅色幾近登峰造極。繼續革命叫“不變色”,想永遠不變的自然還是紅色。革命取得成功叫做建立“紅色政權”,革命的策源地瑞金,被稱作“紅都”。但如今“紅都”又被企業注冊為商標。在商品社會,“紅都”仍然還有很大商業價值,這足以說明時代的變遷,並未影響紅色的魅力。

紅——也是最複雜的顏色。紅色太濃太豔太重太深,包含了太多的曆史遺傳密碼。至今仍有許多未解之“謎”,令人欲說還休,欲理還亂。

比如延安“肅反”。周恩來曾說過:“沒有這個肅反運動,劉誌丹同誌也不至於犧牲。”“肅反”以“紅”反紅,“紅”裏藏奸,內鬥不止。

“肅反”甚至變成一種思維方式,成了我黨政治活動中的一種“病毒”,經常會發作,一直影響了中國政壇幾十年。“鎮反”、“反右”、“造反”、“清理階級隊伍”、“打倒當權派”……“**”是“肅反”的擴大和深入……說不清的事,若要硬說,一說便錯。

俗雲:“越描越黑。”本是“紅”,反被描黑。有兩個原因:一是“描”者不能坦坦****地自圓其說、以事實服人;二是看客對“描”者失去了基本信任。

然而,“這個世界上唯一新鮮的東西,就是你所不了解的曆史”。這也正是紅色作為歲月,還能被不斷“走進”的一個原因。

2.關於“聖地”

大半個世紀以來,人們習慣於稱延安為“革命聖地”。一提“聖地”,便令人肅然起敬,從心裏湧起一股神聖感,還不免要產生這樣的聯想:如潮水般湧動著朝覲的人群,他們的靈魂向“聖地”飛翔,在“聖地”凝聚,並由此得到純潔、得到提煉、得到升華。

“聖地”凝結著巨大而崇高的精神力量。“聖地”放射著光華,澄淨圓融,至高至尊,藹藹撫四方,赫赫出塵冥,給所有朝聖者注入強大的虔誠和忠貞。

“革命聖地”更應該是獨一無二的。它是革命的搖籃,也是信仰的中心。當人們革命意誌衰頹,發生了道德乃至信仰危機,到“革命聖地”接受一番洗禮,便會重新恢複信仰和理想,燃起生活的熱情和勇氣。

但是,對“聖地”的向往,隻能存留於精神的層麵。“聖地”不屬於現實。

當我踏上延安的土地,不是覺得走進了“聖地”,反而感到離心目中的“聖地”更遠了。此後在延安的幾天裏,我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是我對“聖地”的理解出了偏差,還是“聖地”不聖了?

延安是真實的存在,無論現在是什麽樣子,它始終都是“革命聖地”。至於它像不像我心目中的“聖地”,不在它而取決於我的感覺。我從藝術作品中和曆史資料裏,了解的是過去的延安。曾經越看它,越想它,它就越像“聖地”。

延安先天就具備“聖地”的光環。從地理上說,三山(寶塔山、清涼山、鳳凰山)鼎峙,它居其中;兩河交匯,風水通達,它被擁戴。延安從來都是“三秦鎖鑰,五路襟喉”,從曆史上說,被尊為“人文初祖”的軒轅黃帝的陵寢,就安臥於延安境內的橋山之巔。誰敢不拜?誰敢說這兒不是“聖地”?還有吳起、蒙恬、範仲淹、沈括等古代名將、名臣,在此展示文韜武略,居功至偉,留下無盡的傳說和佳話。令人歎服,令人敬仰!

此後盡人皆知,革命在此臥薪嚐膽,發展壯大,最終一舉成功,執掌大政。延安被賦予“革命聖地”的桂冠,自然而然,合情合理。那麽,是什麽誤導了我現在的感覺呢?

是延河缺水,失去了昔日的風光?是地產商密集的高樓,如尖刺般破壞了“三山鼎峙”的格局,遮擋了延安四周的天際線?抑或是我讀了太多的關於“聖地”的文藝作品,與現實脫節?藝術的失真是最大的欺騙,是對心靈的欺騙。卻也不要忘了,現實也可以欺騙藝術,讓原本真實的藝術表達變得失真。即所謂“經不住時間的考驗”。

所以,經典一定要在高處,高到現實或真實傷害不到的地方。

帶有宗教信仰的“聖地”,因其宗教不變,“聖地”的光環也不變。而“革命聖地”不同,革命在不斷變化,“與時俱進”,其“聖地”也必然是現實的、變化的。

革命成功後,革命本身也並未刻意把延安打造成自己的“聖地”。因此它是自然的,是平實的,至今引以為榮的仍然是兩個“點”:“長征的落腳點,抗戰的出發點”。

若沒有這兩個“點”,長征不知道還要征多長、征多久?抗戰的勝利和全國的解放,自然也要往後推……凡世界上被稱作“聖地”的地方,都不是因為現實,而是因為它的過去。

延安是“革命聖地”,是曆史賦予的,是革命的命運決定的,不是現實形成的。無論社會如何發展,它都是“革命聖地”。革命者及其後人,要“朝聖”就得到延安來。

3.延安的心結

許多年來,延安人心裏有個疙瘩沒有解開。中國革命無疑將會永遠感激延安,但革命領袖毛澤東,在革命勝利後卻不再回延安。特別是他曾多次回過韶山,也重上過井岡山……這是為什麽?

據說一九七三年六月,周恩來總理陪同外國友人去過延安,蕎麥餄鉻還沒吃上幾口,眼淚就下來了,嗚咽著說道:“我們對不起養育了中國革命的延安人民啊!”後來的另一位國務院總理朱鎔基,也到過延安,說了大致相同的話:“我們欠了老區人民的情,我來還賬來了!”

對“革命聖地”的委屈,這無疑是一種慰藉,卻也更加重了人們的不解:處於不同時期的國家領導人,都遵循人之常情,承認對不起延安,欠了老區人的情,為什麽單單是國家最高領導人的毛澤東,反而不提這個茬兒?

當初延安不足萬人,竟養育並強壯了數萬乃至數十萬的革命隊伍,那是付出了何等巨大的代價呀!更何況在延安的歲月,是毛澤東生命中的黃金時期,他的政治、軍事才華得到淋漓盡致地發揮。《毛澤東選集》前四卷中絕大多數文章都完成於延安,毛澤東思想也是在延安形成並發展起來,得以顯示出毛澤東身上的那種“天命的力量”。

誰都可以不提延安,他怎麽會忘了延安?沒有回延安,不等於忘了延安。忘不掉的過去,也並不等於還非要再回去。就這樣,這個延安人的心結,漸漸變成全國的疑問,乃至世界上關心中國問題的懸念……隨之便出現了各種各樣的解釋和猜測,眾說紛紜,至今不斷。

——這構成了一種有趣的文化景觀。其實,“**”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

從革命的本義上考慮,毛澤東離開延安後就不再回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禮尚往來,不能溫良恭儉讓。革命也不能吃老本,當老革命遇到新問題的時候,革命第一……如果毛澤東對延安也懷有“對不起”和“欠情”的情結,還會有困難時期餓死人的事情發生嗎?還會發動“**”嗎?

設若毛澤東在革命勝利後又回過延安,那又如何?韶山和井岡山在度荒時還不是照樣挨餓、照樣經曆了“**”的劫難?延安有慘烈的“肅反”和“整風”,“文革”是“肅反”和“整風”的“升級版”,當時將全國變成了三四十年代的延安。這不也是一種對“延安精神”的發揚嗎?

不可以常人常情,揣度革命領袖的心思。群眾表達對領袖的愛戴和領袖關心群眾的方式,是不能類比的。

4.從“大生產”到“大躍進”

在棗園毛澤東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塊粗糙的鐵條,長約二十公分,寬不足三公分,磨得有些發亮。講解員說,一九四二年陝北革命根據地開展了“大生產運動”,從煉出的第一爐鐵中,裁選了這麽一塊,送給毛主席留做紀念。

毛主席果然喜歡,當做鎮紙一直用到離開延安。我忽然聯想到,十六年後毛澤東發動“大躍進”,舉國上下大煉鋼鐵,其創意很有可能就來自這根鐵條。

一九四一年,中國革命麵臨雙重壓力:一是日本侵略軍瘋狂推行“殺光、燒光、搶光”政策;二是國民黨對陝北根據地實行鐵桶般的軍事剿殺和經濟封鎖。在“要麽餓死,要麽解散”的嚴峻情勢下,陝北革命根據地展開了以自救為目的的“大生產運動”。當時喊出的口號也很單純:“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自己動手的目的,就是為了吃飽穿暖。生存的需求,加上背水一戰,同仇敵愾,“大生產”有了大回報,革命隊伍不僅沒有“餓死”,沒有“解散”,反而強壯了筋骨,獲取了“東征”的資本和時機。因此可以說,陝北的“大生產運動”,取得了振奮人心的成功。

新中國成立後,受到以美國為首的強權世界的孤立和封鎖。後來在跟蘇聯的關係交惡之後,毛澤東有延安“大生產運動”所提供的膽氣和經驗,借助朝鮮戰爭和反右派的勢頭,一鼓作氣發動了“大躍進”。由於時代變了,條件和環境變了,目標也變得複雜而宏大,“大躍進”不僅沒有真正地推動經濟躍進,反而變成“大浮誇”,致使國家的經濟“大倒退”……

人禍加上天災,造成了中國近代史上著名的“三年困難時期”!此後左左右右、右右左左,給毛澤東心理上造成的陰影越來越重,最終引爆了“**”,將中國社會再一次推入更深重的災難之中。

“大生產”煉出的鐵條,還可以給毛澤東當鎮紙用。“大躍進”煉出來的成千上萬噸廢鋼渣,卻嚴重地汙染了中國人的精神,敗壞了國家經濟的胃口,並留下後遺症至今還經常會泛起“泡沫經濟”。

曆史就是這樣曾反複地向人類證明:經驗是不能重複的。

5.周恩來的右臂

關於周恩來的右臂是如何受傷的,至少有三個版本。

有不同的版本,就給民眾和曆史留下了可以想象和創造的空間,更便於流傳,形成佳話。古今中外的許多神話,就有兩個或多個版本。

但,我還是相信另外一種說法:一九三九年七月的一天,江青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也沒有遵守規定向有關部門報告,就私自帶人出去了。這在當時很不安全,有人報告了周恩來,他立刻帶人騎馬去找。不想中途遇險,坐騎受驚,將他摔於馬下,右臂受傷。

——這合情合理,也符合周公的性格。他向來以“主席的管家”自謙,不管江青是出於任性,抑或是負氣出走,既然周恩來得到了報告,就一定會去找的。

無論是哪一種說法,周恩來右臂受傷都跟江青有關,這成了他們關係的一種標誌。

周恩來的右臂摔得很重,小臂的骨頭從肘關節處支了出來。先由中央衛生隊的醫生做了治療,後又經三名印度醫生做了手術,卻總是不能複原。他是僅次於毛澤東的風頭人物,到處奔波,東跑西顛,常常比毛澤東還要活躍,卻挎著一條傷臂……毛澤東還曾叫他去蘇聯重新做了手術,結果依舊不理想,那條傷臂再也無法伸直了。

共和國成立後,周恩來出任國務院總理兼外交部長,風度優雅,謙和睿智,很快成為國際舞台上的風雲人物。那條彎曲的右臂不僅沒有給人以殘疾感,反而成為一種風度、一種魅力和個性。

然而,這條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曲臂,又成了某種政治關係象征,老是理不順,總有點擰巴著。所以才有了“文革”中“評《水滸》”、“批投降派”等公開指向周恩來的一次次政治運動。即便在他處境艱難的時候,那條能彎能曲的右臂,仍舊醒示著一種韌力,激發人們聯想。

——就這樣,周恩來這條驚世駭俗的“曲臂”,凝聚了一段曆史,形象地代表了一代政治偉人間極其錯綜複雜的微妙關係。

這種關係又遠遠地超出了個人間的恩怨。個人恩怨會影響政治選擇,但政治利害永遠大於個人恩怨。為了政治利益,生活中恩將仇報的事情太多了,過去有,現在也還時有發生……

6.毛澤東的灑脫

中央的領導集體,是在延安形成並成熟的。甚至可以說,在延安時期的中央領導集體,是曆史上最好的一個階段。團結一致,富有成效。否則就不會有後來的全國解放和共和國的建立。這自然取決於領導集體的靈魂——毛澤東。

他除去具有令人無法比肩的才華和定見之外,還相當地灑脫、隨和,富有浪漫的詩人氣質。這無疑增加了他的個人魅力與親和力。當時他欽敬和喜歡的人很多,喜歡誰就能夠由衷地稱讚誰。他讚朱德:“朱毛朱毛,沒有朱哪有毛?”詼諧而親切。

他讚彭德懷:“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誰都認為,被毛澤東表揚過的人,就等於過去拿到了“免死牌”,誰知幾十年後……還有他讚女作家丁玲:“纖筆一支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昔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

當時的毛澤東,既能夠接受鋪天蓋地的頌揚,也承受得起批評和咒罵。有一次參加群眾集會趕上了雷雨,聽到身邊一個農婦惡毒地詛咒:“咋不讓這雷把毛澤東給劈了!”他扭臉問道:“你認識毛澤東?”那農婦說:“不認識。”“你不認識他,為啥這麽恨他?”“自從他來了以後租子多了,稅也重了,俺們苦得沒法活了嘛!”

陝北是窮地方,人口也不多,紅軍的到來自然給當地百姓增加了很重的負擔。毛澤東沒有還嘴,沒有發怒,也沒有詢問那農婦的姓名,回到窯洞就召開會議,在根據地掀起了減租減息的土地革命。隨後不久又發動了發展經濟、保障供給的“大生產運動”。

在待人接物上,他的坦然隨意,常常變成佳話流傳開來。一九四〇年初夏,著名愛國華僑陳嘉庚,帶著海外華人捐助的財物回國支援抗戰。先到重慶,受到國民黨一擲千金的“熱情款待”。卻讓他的心裏大不以為然,抗戰這麽艱苦,重慶竟然還這麽奢華。後來陳嘉庚又輾轉來到延安,毛澤東就在楊家嶺自己的窯洞前擺了小桌招待他。從坡下自己的小菜畦裏拔來新鮮青菜,主菜是鄰居大嫂送來的一隻雞,這頓飯卻讓見過大世麵的陳嘉庚大為感動。他正是通過這頓平時很難吃得上的飯菜,看到了革命的希望,看到了中國的希望。

斯諾在《西行漫記》裏也記述了第一次見到毛澤東時的情景。當時陝北高原上的氣候還有點涼,但窯洞外麵的陽光倒很溫暖,毛澤東就和他對坐在小院的太陽地兒裏,開始了中國曆史上非同尋常的一次長談。

幾乎沒有什麽客套,毛澤東就進入正題,談話直截了當,又生動多智。隨著他的談興越來越旺,身上開始發熱,便不經意地解開了褲腰帶,一邊說著話,一邊將手伸進褲腰裏捉虱子。捉到吸滿了血的虱子,就用指甲擠破,啪啪作響。他在做這一切的時候極其自然,就像是交談中必不可少的動作,能給談話助興,還可以加強話裏的意味。

俗雲:“窮生虱子富長疥。”黃土高原本就幹旱缺水,又處於異常艱苦的戰爭環境,連毛澤東也沒有條件經常洗澡,身上不可能不生虱子。令對麵的美國人大為驚奇的是,在毛澤東生平第一次接見外國的記者的時候,竟能這麽無拘無束、坦坦****地處理自己身上的這些寄生蟲,格外灑脫自如,顯示出一種特殊的魅力。難怪會有那麽多人追隨他,紛紛從四麵八方投奔革命,投奔延安……

毛澤東身上有種東西能使人的靈魂著迷。也真難為這位美國記者,毛澤東不拘小節地當著他的麵捉虱子,反倒征服了他,令他著迷。看來人隻要放得開,“土”有土的魅力,“洋”也會有洋的味道。

毛澤東要去重慶跟蔣介石談判,卻沒有一身稍微能看得過眼的行頭,大家幫著跟一個剛從內地投奔到延安的人借了件中山裝,找蘇聯軍事代表借了皮鞋和帽子……臨上飛機前穿戴起來,“總導演”周恩來卻怎麽看怎麽不順眼,問他自己感覺如何,他也覺得不大自在。

周恩來靈機一動,回窯洞翻出自己在法國戴的博士帽,往毛澤東的腦袋上一扣,效果登時大變,這頂帽子竟然把整個人都給抬起來了。

眾人一說好,毛澤東自己感覺也自在了許多。他有一張著名的照片,站在飛機的舷梯上向送行和迎接的人揮動著白色博士帽。從此,那頂帽子便成了他鄭重其事時的一個標誌,那個揮動帽子的動作也一直延續到“**”,每當他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最喜歡做的一個動作,就是向衝著他歡呼的革命群眾揮動帽子……

單從人文角度說,以毛澤東為靈魂的中央領導集體,在延安期間或許才是鼎盛時期。

2010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