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須登高

中國真有好地方。但凡好地方大都有個好名字,比如:文登。

端詳中國版圖,膠東半島若蛟龍入海。在“龍睛”的地方,有一座山,不是很高,卻正應了“山不在高,有仙則靈”的妙箴。公元前二一九年,顧盼自雄的秦始皇東巡至此,興致高漲,率天下文士登山,在山上吟詩作賦,議論風生,遂開辟了一種“文化登高”的風氣。

後人在此地開埠建縣,名為“文登”。

文登不負其名,吸引孔子的高徒申棖來此舉眾講學,並漸漸形成“東魯學風”,後被宋真宗追封為“文登侯”;再加上東漢經學大師鄭玄在文登開辦“康成講堂”,創立“鄭氏學派”,遂使文登文風蔚然,曆經隋唐五代,而長盛不衰。

甚至在文登的山區,都有個極其文雅的“曬字村”。村民將字寫在樹葉或樹皮上,怕陰雨會發潮黴爛,每逢天氣好便鋪在石頭上晾曬。奉秦皇之命調查此事的李斯,見寫在樹葉或樹皮上的詩文竟字跡娟秀,行壟清晰,不禁連連稱奇,“千載澗中流出水,琅琅猶帶讀書聲”。

至今文登仍在盛行“文登學”。

這是一種什麽學問呢?宋代慶曆四年(1044),朝廷頒詔各州縣皆立學。每到科舉發榜時,要標出中榜者來自哪個學府。多的地區四五個縣能考中一名進士,少則需八九個縣才會考中一名。而文登常常一科考中兩名,甚至創造過一科七進士,以及父子同榜、兄弟連璧的佳話。他們先後出了一百多名進士,每到唱榜時都會屢屢念到“文登學府、文登學府……”山東人喜歡給“學”字加上兒化音,舌頭一拐彎就將“府”字給甩掉了,久而久之便成了“文登學、文登學……”

就連當時的皇子皇孫,都是“文登學”的受益者。文登人徐士林,二十九歲中進士,後被選進宮為皇子皇孫們授課,乾隆就是他的學生之一。後來屢屢被人們稱道的“康乾盛世”,竟還有著“文登學”的一份功勞。

如此看來,“文登學”就是“文化學”、“教育學”,也可稱作“人才學”。

文登出人才,卻不一定光出文人,必要的時候也可以出武將。隻要有“才”,文武是可以轉化的,文可變武,武亦可生文,還可以文武兼備。古代該“文”的時候,文登出過朝廷重臣;革命戰爭年代更需要用“武”,文登又出了一百二十多名共和國的將軍。僅從一九三七年的文登天福山起義中,就走出了四個軍,為民族獨立和中國解放立下赫赫戰功。

“文登學”——培養的是一種精神。

精神需要文化的培養。文化為一個民族提供理想,建立核心的價值觀。所以就必須登高,文化一定要在高處。那麽,現在的文化不在高處嗎?

豈止是不在高處,還在繼續往低處出溜。比如媚俗文化大行其道,精英文化缺失,甚至向世俗獻媚。編一個段子、想出一句雷人的話,逗大家哈哈一笑,成了當下社會文化的“亮點”。到處都是“文化搭台,經濟唱戲”,把文化當墊腳板,當幌子。

唱來唱去,當經濟這台戲唱到今天,想要提高品位、“做大做強”,卻隻能求助於文化了。當今世界上的所有競爭,都是文化的競爭。隻有文化才能提升經濟的整體規模和品質。如果說前三十年是經濟選擇適合自己的文化,那麽今後就要靠文化選擇經濟了。

在全球同質化的時代,文化已經變成“一種創意和傳播的戰略手段”,是一個國家或一個地區增強軟實力的必然選擇,它不僅是一種創造力,也是支撐力和推動力。文化創意已成為世界二十一世紀的主要戰略,文化甚至可直接體現為一種目的。隻要看看當今國際經驗,就可一目了然。有些國家,諸如韓國、日本,就直接提出“以文化立國”的方略。發達國家也確立通過發展文化創意,提升國家發展力。如世界最發達、最富裕的美國,在金融風暴中險些翻船,但在文化上卻一直處於強勢。正是這種文化的強勢,有效地支持了國家的經濟和政治,並依靠強大的主流文化,很快地走出困境,轉危為安。法國文化學者馬特爾甚至驚呼:美國正以文化“統治全球”,他們大量輸出的美國文化和信息產品,正在文化上“加速全球的美國化”。

如果美國不再以軍事帝國、經濟帝國自居,那它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文化帝國了。

足見文化關乎著一個國家的形象和戰略,也關乎著一個地方的規劃和發展。為什麽我們老是拆了建,建了拆?今天看昨天的過時了,明天看今天的落後了,而今天看明天,卻一頭霧水,隻能“摸著石頭過河”,走到哪兒說哪兒。

於是臨時抱佛腳,什麽都往文化上套,簡直是“文化亂撞”,揀到筐裏的都是菜。諸如土豆文化節、蘿卜文化節、潘金蓮文化研討會……乃至急功近利、走火入魔,有些地方竟為爭奪一個子虛烏有的“西門慶故裏”,不惜對簿公堂,從而喪失了文化的最基本水準。

經濟有泡沫,文化也有泡沫。

“泛文化”就是反文化。幹這個我們可是有教訓,名為“**”,實際是“大革文化的命”。文化不能造孽,不能走邪門歪道。

曾創造了“文士登山”佳話的秦始皇,七年後就坑殺了四百多名“術士”。盡管秦始皇崇尚法家思想,欣賞“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但朝廷對文化人還是相當尊重,不僅對“七十位博士優禮備加,對於諸生也尊賜甚厚”。用秦始皇自己的話說:“吾收天下書,不中用者盡去之,悉召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但他又性格多重,一方麵氣吞六國,雄霸天下,同時又求神拜仙,煉丹製藥,以求長生。有些術士,如侯生、盧生、徐福等便投其所好,誑稱能與神相通,可得仙方奇藥,以助不死。當秦皇要見真格的時,他們就一逃了之。逃就逃吧,還四處造謠惑眾,誹謗始皇,於是株連其他術士、儒生等被坑殺。

今天無論怎樣糟蹋文化,都不會有被“坑殺”之虞。但危害卻是顯而易見的。之所以在重視文化的口號下毀壞文化,究其因是許多年來聽憑經濟選擇文化的結果。一切向錢看,文化完全服從經濟利益,文化便失去了應有的含義和品格。文化一低,人的境界、社會倫理的境界也都相應地低下來了。

國內媒體曾公開報道了一家國際調查機構的結論:當今世界上最崇拜金錢、相信金錢萬能的是中國人。麵對這樣的調查結果,誰還有臉說我們有五千年的文明,有燦爛的文化……幸好老祖宗還為我們留下了一句話:“知恥近乎勇。”

現在到了該是文化提升社會的時候了。文化應該登高,文化也可以“唱戲”。傳統文化也給我們留下了許多可貴的思想,不妨抄錄“文登學”的佼佼者徐士林的一首詩,為此文作結。

乾坤豈是無情物,

民社還依至性人。

不有一腔真熱血,

廟堂未許說經綸。

但使無顏皆可富,

若非有骨豈能貧?

雙睛不染金銀氣,

才是英雄一輩人。

2009年9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