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北上接天津

由於曾熟讀過《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等書,長時間以來便產生了一種錯覺,以為對毛主席講過的一些重要話都會有些印象,即便現在記不住了,大體也不會感到陌生。近讀《林一山回憶錄》,才知毛主席還說過許多我聞所未聞,現在聽來依舊很新鮮並對中國的發展還在發揮著重大影響的話。

比如,一九五三年二月九日,毛主席由長江水利委員會主任林一山陪同視察長江,對被周恩來尊為“長江王”的林一山打趣道:“你能不能找一個人替我當主席,我給你當助手,幫你修三峽大壩?”第二天,毛主席乘長江艦,在洛陽艦的護衛下由武漢直下南京,航行途中依然用詢問的口吻對林一山說:“南方水多,北方水少,能不能從南方借點水給北方?”

頭一段話在半個世紀後成為現實,“截斷巫山雲雨,高峽出平湖”。第二段話啟動了當今世界上最大的水利工程——中國的“南水北調”。

“南水”——目前就是指長江。

“北調”——麵積可就大了,黃淮平原、華北平原、北京、天津。正可謂“滾滾東逝水,滔滔往北折!”

中國有七大水係,當下有三大水係卻成了最缺水的地區,即黃河、淮河和海河流域。真是“滄海桑田”!黃、淮兩個水係暫不說,單講能匯集燕山山脈和太行山脈之水,號稱九河下梢的海河水係,為什麽竟會名存實亡,成了無水之係呢?同樣也是以毛主席的一句話為臨界點。一九六三年夏季,華北發大水,天津城岌岌可危。我當時正在海軍服役,部隊駐紮在天津的塘沽,不得不把圖紙資料和一些重要的儀器設備裝上軍艦,開到海上躲避洪水。這就叫:水漲船高,以海抗洪。即便是滔天的洪峰,一匯入大海,便顯得微不足道了。就是在那次大澇之後,毛主席發布指示:“一定要根治海河!”

於是,一場治河的大運動幾乎改變了華北的地勢形貌。在各主要河流的上遊修建了一個又一個的水庫,在地勢低窪的冀東平原上,加寬和新挖了一條又一條的通海的泄洪河,想象著即便是天河倒傾,激浪滾雷,也休想再浸泡天津!然而大自然的脾氣,卻令人難以捉摸,也就是從那一刻起,嘎噔一下整個北方開始隻旱不澇。這一下真把海河給“治”了,也把天津“治”了。在“根治”之前,海河每年要向渤海灣傾注一百五十億立方米的淡水。自“根治”之後,所謂九河,竟一滴水也流不下來了。用水利專家陳曦亮的話說,京津以南的大片平原上,“有河皆幹,有水皆汙”。

地上沒有水就到地下找,開始瘋狂開采地下水,致使華北地下形成一個巨大的漏鬥,天津則是漏鬥中的漏鬥。原來打井隻需挖下兩三米就見水了,現在的水井卻要挖得像油井那麽深,才能抽上點水來。過度開采地下水,造成地麵急速下沉,有些地方已經低於海平麵,於是海水倒灌,海河變成海水向陸地倒流的河。隻好建閘擋鹹,一道閘不行,又建了第二道閘。天津人開始常年喝鹹水,吃苦水,那個鹹和苦可不是海水的鹹和苦……現在若說出那種鹹水和苦水的來源,會讓人翻腸倒胃!

直到引灤河水入津,天津缺水的困境才稍有緩解。然而僅是一條灤河水,水量有限,而且流量逐年減少,天津的經濟卻在飛速發展,城市也在急劇膨脹,用水量激增。就在舉國歡慶進入新世紀的那一年,天公大旱,灤河無水,天津的水缸——潘家口水庫,隻剩下一個庫底兒,專業用語叫“死庫容”,無法再放出水來……那真是一種絕境!

國務院緊急決定,調黃河水北上,以解燃眉之急。然而黃河的水量隻相當於四十年前的百分之十,多次出現斷流,更不是說調就能調得來的,萬一趕上黃河也無水可調,或不能及時調來,天津做了最壞的打算:所有企業一律停工,每家發兩隻同一型號的水桶,每戶人家每天隻供應兩桶維持生命的水。

一個城市,一個地區,沒有水就斷絕了生命之源,會陷入癱瘓。

偏偏中國的人均水資源,隻相當於世界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而且水資源的時空分布又極不平衡,主要大江大河都在南方,水質也優於北方地區。在世界銀行一九九八年統計的一百五十三個國家中,中國排在第八十八位。天津的用水量又隻占全國平均用水量的百分之十四,北京也隻占到百分之十六。然而,缺水的又豈止是北京、天津,在中國的六百六十座城市中,超過四百座水資源不足,其中一百座城市嚴重缺水。就這樣中國要用僅占世界百分之七的淡水,養活占世界百分之二十的人口,而且還要繁榮強盛。很顯然,水資源的缺乏已成為我國持續發展的主要製約因素。難怪前水利部長汪恕誠曾大聲疾呼:“要麽為每一滴水而戰,要麽滅亡。這就是中國麵臨的挑戰!”

“南水北調”——是中國發展的必然選擇!

幸好,中國還有長江,為世界第三大河,每年入海的流量達到一萬億立方米,橫貫南半個中國,中下遊正好與最缺水的華北平原相鄰。也正因為有長江,才使我國的水資源總量排在巴西、前蘇聯、加拿大、美國和印尼之後,居世界第六位。這就使“南水北調”的偉大構想,成為可能。自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起,國家組織了陣容強大的專家隊伍,反反複複地論證了近五十年,於二〇〇二年十月十日,國務院批準了專家組的方案,舉世矚目的中國南水北調工程正式啟動。從那一天開始,除東北以外,中國的水係將重新規劃,由江河單一地自西向東、南濕北旱,變為相對均衡的“四橫三縱”,呈網狀水係。

“四橫”——是珠江、長江、淮河、黃河。

“三縱”——就是從長江調水北上的三條主動脈,分西、中、東三條線。

西線——從長江上遊的通天河取水引入黃河,解決西北和華北部分地區的幹旱。但黃河上遊和長江上遊相隔巴顏喀拉山,河床高於長江八十到四百五十米,若讓江水入河,需修建至少二百米高的攔水大壩,開挖長達一百公裏以上的隧洞。

中線——從位於長江中遊的丹江口水庫引水,供應京、津、冀、豫四省市。丹江口有“小太平洋”之稱,水質優良,正常蓄水高一百七十米,總庫容為二百九十億立方米,每年可平均調水一百二十億到一百四十億立方米,枯水年也可保證調出六十二億立方米。更為有利的是丹江口的地勢,其海拔高於天安門一百米,高於天津一百五十米,居高臨下,水一出閘便自流到京津。沿太行山東側山腳,沒有汙染,易於保護水質,源源不斷地浸潤中原心腹之地。這條輸水線的設計,堪稱神來之筆,以它為主才形成了“四橫三縱”的黃金網絡。

東線——從長江下遊引水,水源豐沛,有現成的湖泊、河流與水利設施可資利用,江水一越過黃河,便注入早已幹涸多年的南運河,順順暢暢地向山東、河北和天津供水。我對東線最感興趣的有兩點:一是“江過河”。黃河的地勢高於引水口三十七米,如何讓長江水跨過黃河北上呢?可供選擇的無非是兩個辦法:“上天”和“入地”。前者是把江水打上天,從上麵翻過黃河。這也不是什麽難事,上個世紀美國斷斷續續也用了近五十年時間搞了個“北水南調”,從北部奧維羅爾湖南端引水,翻越海拔很高的蒂哈查皮山,先要把水抽上山,送入八點五英裏長的隧洞。抽水機一次性抽水高度達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六英尺,美國人當時創造了世界第一。中國的水利專家卻采取了“入地”的辦法讓長江過黃河,在黃河底下七十米深處,打了一條直徑十米,長八公裏的隧洞,使長江水在地下靜悄悄地穿過黃河。這樣做更易於保護水質,同時也是向孕育了中華文明的黃河表達敬意!倘若從黃河上空跨過,工程過於張揚,且不雅觀。

東線還有一個特點讓我感動,那就是“江救河”。南運河是京杭大運河的中段,古稱“禦河”。上個世紀的五十年代,還是一條浩浩****的大河,白帆晝夜往來不絕,兩岸是茂密的森林。“大躍進”砍光了兩岸的樹,“根治海河”後運河斷水,漸漸變成一條死河。到九十年代初中央電視台拍攝《話說運河》的時候,邀我撰寫河北段的解說詞,我隨攝製組沿著古運河走下去,發現有的地方在運河河道裏種了莊稼,還有的地段在運河裏放羊,更有甚者將運河的河床改成一條道,在運河裏跑拖拉機……這次長江水北上,無疑是救活了古運河。我渴望著再看到明人李東陽描述的情景:“漕卒嘯風前後應,篙師乘月往來頻。”

行文至此,有一個所有人都關心的問題,不能不給出答案,如此大規模地分東、西、中三條輸水幹線調用長江水,長江吃得消嗎?對中國的自然生態環境會發生什麽樣的影響?國務院集各門類的專家、精英,之所以反複論證了五十年,就是要回答這些問題:三條線加在一起的總調水量,隻相當正常年份長江自然流量的百分之七,對長江本身影響甚微。

“四橫三縱”的水脈布成之後,對中國的自然環境會有很大影響,但不是負麵的,而是積極的。二〇〇二年十月,由當時的國務院總理朱鎔基親自主持召開的南水北調座談會上,為該工程製定了“三先三後”:先環保後調水,保護生態環境是南水北調工程的前提條件和目標;先節水後用水,以節水為本;先治汙後通水,以治汙為重。

有水才有靈氣,有水才有生機,對一個城市、一個省是如此,對整個國家也是如此。南水北調功成之日,長江之水便開始滋潤中國南北,趕上豐水的年份,還可以將黃河的水也調過來一部分,增加城市和工業用水,將擠占的農業用水置換出來,遏製地下水的過度開采。那將大有利於環境,希望能逐漸恢複以前中國大陸的最佳自然狀態。那是怎樣一番情趣呢?野曠天低,清水悠悠;彩霞映日,水光浮天。

南水北調既是救急、救命的工程,也是人類水利史上功在千秋的壯舉。長江因此也將進入它最輝煌的時期,責無旁貸地擔負起中國的曆史和中國人的命運,並以其雄渾大勢給生命注入力量。

長江是祝福,是中國的驕傲!

2009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