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厚”土

在睡夢中迷迷瞪瞪地聽到外麵起風了,吱吱呀呀——嘰裏哐啷。緊一陣,慢一陣,輕一陣,重一陣,搖動著我住的這幢七十多年前建的老房子,也搖動著我的睡眠,幾次要醒過來,卻始終並未真醒。昏昏沉沉又溜入另一種夢境:仿佛重新睡回到當年的軍艦上,搖搖晃晃的也很舒服……門窗猛地一陣重響,我陡然驚醒。先聞到一股刺鼻的異味,慌忙坐起,見屋裏已滿是煙霧。

急推妻子:“快起來,著火了!”

同時翻身下地,想奔廚房。卻發現通往陽台的門被風吹開,濃煙洶湧著從外麵往屋裏灌,散發出嗆人的土腥氣。我冷靜下來,關好房門,拉開窗簾,看見外麵一片昏黃。風怒天吼,飛塵揚沙,混混沌沌,天地不分……一時竟斷不清是早晨還是黃昏?但想想上床睡覺的時候是晚上十一點多鍾,現在肯定是早晨,而斷不會是黃昏。

漸漸地也看清彌漫在房子裏的並不是氣體煙霧,而是實實在在的固體物質——沙土。

我打量自己的房間:窗台上、桌子上、地板上以及屋裏的所有平麵,都均勻地覆蓋著一層黃沙土。不用說被子上肯定也落滿了,我們其實是在土窩裏睡了一夜!我忽然怒從心起,不覺罵出了聲:“怎麽會是這樣?”妻子無奈地嘟囔了一句:“不這樣還能哪樣?”我的惱怒立刻轉化為氣懣和沮喪,心裏翻騰著一股複雜的情緒。在北方生活了半個多世紀,下沙子的天氣也經曆過幾次,就不曾見過能破門進屋要趕盡殺絕的沙暴。

整個宇宙都被攪得渾渾噩噩,陰森恐怖,真有了逼近世界末日的感覺!

又一陣氣血攻心,我穿好衣服要去遊泳。妻子阻攔,她說中央電視台的氣象員提醒過,沙塵暴下來後,就盡可能躲在屋裏不出門。我甚不以為然,現在外麵有沙塵,屋裏也是沙塵,待在哪裏還不都一樣!越是遭遇這鋪天蓋地的無孔不入的沙塵襲擊,我就越加渴望遊泳館裏的那一池清水。我每天早晨遊泳已經堅持了十幾年,無論刮風下雨,冰天雪地,從未間斷過,豈能讓沙塵暴壞了我的樂事!

想到此,我愈加急切地要衝到外麵去,真實地體驗一下沙塵暴。

這幾年隨著氣候的反常,我的性情也覺變得有些怪異,固執且喜歡刺激。天津連續三年大旱,去年有一次人工造雨成功,我便騎著自行車在雨中圍著中環線跑了一圈兒。也許是造雨的人求雨心切,多放了幾炮,造雨造過了頭造出一陣冰雹,我躲避不及可真被砸得夠戧!有朋友說我瘋了,我自知這是地球更年期在我身上的反映……

我戴好眼鏡,又翻出一頂白色旅遊帽扣到頭上,提上裝著遊泳用品的兜子就出門了。出門洞剛騎上自行車,牆根下的逆風啪地給我來了個滿臉花,一團腥呼呼的風沙灌了我滿口,隻覺頭皮嗖的一下,旅遊帽便隨風而去,身子一晃不得不又跳下自行車,推著走出院子。上了大道反覺得風略小了一些,急忙騙腿兒上車,順著道邊用力往前蹬。

空氣中的沙塵更濃了,細土飛旋著帶著沙沙的響聲落到我的頭上,大一點的沙粒子彈般啪啪啪地打到我的眼鏡上,鑽進我的耳朵裏、鼻孔裏、嘴裏、脖子裏和一切有洞有縫隙的地方。皮膚又癢又痛,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變成一尊泥塑……沙暴莽莽,黃天墜地,萬物攪成一個顏色,天地間充塞著濃烈的土腥氣。

我熟悉的城市消失了,近在咫尺的樓群變成一團昏冥冥的影子。汽車都開著大燈,光亮卻極其微弱,搖搖晃晃的像土裏的蟲子,緩慢地向前爬行。我終於騎出了中心區,一拐上空闊的通向遊泳館的公園北路,風向忽然變成了正頂頭,無論我怎樣用力,自行車不前進反而向旁邊倒去。我隻好下車推著走,好在這裏距遊泳館已經不足兩千米了。

車子騎不動,推著也並不容易!風沙似刀,迎麵亂砍,嘴裏已經塞滿了沙子,吐又吐不出,咽又不想咽,隻感到口舌發幹,呼吸困難。眼鏡已經不起作用,眼睛被沙粒打得睜不開……情急之中,我忽然想起每天遊泳後都要用一個塑料袋存放濕遊泳褲,便小心翼翼地打開兜子,拿出塑料袋倒著套在自己腦袋上,立即就擋住了沙粒對頭部的抽打,發出一陣劈劈啪啪的亂響,臉上卻頓覺舒服多了。

我雙手緊緊抓住車把,縮著脖,弓起腰,艱難地繼續往前挪。每天從家騎到遊泳館隻需要二十分鍾,今天仿佛已經走了有好幾個小時,卻還是看不見遊泳館的影子。兩腿越來越重,腳步越來越慢,褲管裏早就都是沙子了,它們像給我雙腿上了夾板。我整個人都變得臃腫不堪,有平常的兩個人那麽粗笨。細沙從上麵貼著脖子順著衣襟衣袖像水一樣流進我的衣服裏,它們吸幹了我的汗水,又在吸取我體內的水分,我感到身上越來越冷,精疲力竭。

不得已,我放倒了自行車,吃力地彎腿坐在道邊上,用雙臂護住頭臉,想歇一會兒……耳邊狂沙吼叫,我雖然坐著,身子卻不由自主地在搖擺。眨眼間,我的腳邊和屁股底下,凡有角的地方都填滿了沙土,圍著我的身子已經堆起了沙檁子,我突然有了一種正在被土葬的感覺,恍惚間不知此身何身,此夕何夕。

一個激靈我又站了起來,睜大雙眼,隔著塑料袋看著四周,滿世界都是沙土,這可真是黃天“厚”土啊!

暴沙滾滾,黃風獵獵,空中漲滿了煞氣,土腥味更重了。我覺得自己真的是要瘋了,便大聲提醒自己:“現在是陽曆二〇 〇二年三月二十日的上午,你正在去遊泳館的路上,你要記住這個日子,記住這番經曆!”

黃天厚土嗬,這是怎麽了?

2000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