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遊北部灣

廣西明明在中國的最南部,有個地方卻叫北海。

北海不是海,是個漂亮的新興城市,坐落在海邊上。

這個海叫北部灣——顯然是借用了北海的前一個字,否則它應該叫“南部灣”。

當年北部灣戰爭時期,我正在海軍裏服役,當繪圖員,在圖板上跟北部灣打過無數次交道,對它可以說太熟悉、印象太強烈了,它把號稱是世界上最強大的美國海軍纏住,一拖就是十幾年。

這次親眼看到了真實生動的北部灣,豈可不下海一遊,不親身感受一下這個神秘海灣的魅力?北海市的市長說,來到北海而又不下海的人,等於沒有到過北海。

可見北海市的魅力也跟海分不開。

然而,我們參加這次“京津港作家北海筆會”的主要目的是要動筆的,動筆之前還要用眼看大量的事實,用耳聽大量的講解,用嘴問大量的問題,參觀采訪的進程完全按照沿海特區改革開放的節奏來安排,非常緊張,每天晚上十一點鍾之前沒有個人活動的時間。當然也不會安排下海遊泳的節目。

直到香港的兩位作家明天就要離開了,主人讓我們搬進一個靠近海邊的賓館,而且當晚九點鍾就結束了全天的活動安排,送我們回到賓館。於是作家們便決定要夜探北部灣。連七十九歲高齡的香港作家聯會會長曾敏之先生,也動作利索地換成短打扮,興致勃勃地先走出房間等候。

當時正值農曆四月十五,月輪飽滿,清輝灑地,輕柔的海風飄送著濕漉漉的清馨。從我們下榻的賓館到海灘不過百米,海灘上的沙子分兩種顏色,幹沙是白的,細軟微溫,赤腳踏上去立刻有一種極舒服、愜意的感覺傳導到全身。而海水退去後留下的濕沙是深色的,細膩而瓷實,腳板接觸這樣的細沙,忍不住想跑想跳想在上麵打滾,任你怎麽折騰都不會碰到異物,受到傷害。

海上清光浮動,水影茫茫,遠處有船燈點點,閃閃爍爍,乍浮猶隱,逗得水麵似熔金煉銀。明明是萬頃細波,一旦推到岸邊就形成了線狀大浪、嘩嘩啦啦地拍打著沙灘。沙灘上隻有我們這幾個戀水者,也許這還是一片尚未開發的海濱,我不免為曾公擔心,他偌大年紀穿得過這海浪的排陣嗎?

不想我還在沙灘上彎腰甩臂地做著準備活動,曾公倒一馬當先地撲進了大海,香港詩人王一桃和北京的翻譯家範寶慈也緊隨左右衝進海浪。我和舒乙哪敢怠慢,走進波濤看護著曾公,隨時準備施以援手。留下鄧友梅夫婦在沙灘上掠陣,照看衣物。

曾公從容自信,背對海浪蹲進水裏,有時大浪湧來會把他推上沙灘,他嬉笑著又退回淺水處,極有耐性又不失尊嚴地跟海浪周旋。最後索性坐在淺水區,一麵接受海浪的拍打,一麵和大家談笑風生。

我看著這幅有趣的“老人月夜戲海圖”,突然被感動了。世界的進步就在於老人不老。一九八二年我就在香港結識了曾先生,以後又多次受到過他的款待,卻從未把他和七十九歲聯係起來。老先生智慧飽滿,學養深厚,卻又平易謙和,隨著大家一項不漏地參加所有的活動,不管多麽緊張,喊累的不會是他,發困的不會是他,陪著主人說話最多經常表現出最高興致的倒往往是他。

他從不拒絕別人想照顧他的好意,但他思維敏捷,動作靈巧,該說的說到點上,該做的做得恰到好處,使大家不知不覺地把他當成采訪團裏的普通成員,不再特意地照顧他。

是睿智使曾公不老。

他能保持睿智,就不能不讓人肅然起敬了,大家在他身上理會了什麽叫德高望重。

西方有位先哲說,老人是民眾的威嚴。任何活動有這樣一位老者,其餘的人就省事了,可以跟在後麵濫竽充數。即便是在海裏,我們再繼續站在曾公旁邊充當救生員的角色似也沒有必要了,我和舒乙先生便向遠處遊去。

其實,曾公遊戲的淺水區才是風口浪尖,真的進入深水區域,反倒風輕浪柔,海麵變得安靜了。頭上皓月當空,眼前波光粼粼,四肢慢慢劃動,心裏一片澄明,通體舒泰。夜裏遊海,有一股特殊的寧靜和神秘感,好在主人再三強調這一帶海域裏沒有鯊魚,我們可放心大膽地遊個痛快。我的手幾次碰上了柔軟溜滑的浮遊生物,足見這是一片肥海,魚類竟多到往遊人的手上撞,大概是我們的夜晚侵入,驚擾了它們。我低下頭向水裏看,沒有看到魚,卻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的手臂和腿腳,好清澈的海水,水下似乎比水上還要透亮。夜晚尚且如此,白天這海水又會是什麽顏色呢?

我在想象著海水的顏色,左前方的天空卻突然變成了一片火紅,緊接著又變黃、變綠、變白……有《維也納森林》的樂聲隱隱傳來,樂聲中億萬根五顏六色的水柱像海裏的精靈般翩翩起舞,或組成片片水牆,或散成團團水霧,或跳躍,或旋轉,或柔媚,或激昂,或溫文爾雅款款情深,或熱烈奔放激射到夜空深處。旁邊一幢摩天大樓般高大的不鏽鋼鏤空巨球,在七彩光影裏顯得神秘而古怪,忽而輝煌燦爛,忽而奇妙隱去——這就是北海著名的銀灘音樂噴泉,它是北部灣夜晚的詩。

用眼看上去那彩色的夜空並不太遠,可要從海裏遊過去,大概就得到第二天早晨了。我們知難而返,懷著對北部灣夜晚的一份留戀,遊回了曾公一夥人的身邊,並勸老先生上岸。來日方長,明年是曾公八十大壽,大家相約一定要好好地慶祝一下,或者同去香港,或者把他請回內地,肯定還會有同遊北部灣的機會。

我回到房間,洗完澡就睡了。第二天早晨才知道,曾公昨晚遊北部灣之後餘興未盡,回到房間又寫了一首詩,老先生的精氣神兒真是沒比的。茲抄下曾公的詩,為此文作結:

南北相逢北海濱,

風雲意氣訴潮音;

明年一葦香江去,

醉枕爐峰看月明。

根據1998年9月10的日記整理成文,2001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