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西的水

曆史是要劃分出許多時期的,“大躍進時期”、“困難時期”、“文革時期”、“改革開放時期”……眼下的中國進入了全民大旅遊時期,家家戶戶似乎都在策劃著怎樣出遊。根據自己的條件有的出國遊,有的國內遊,有的本市遊,在兩千年的勞動節和國慶節期間,天津的水上公園平均每平方米裏擠站著兩個人。不管去哪兒都是出遊,都有自己的快樂和滿足。在家裏待久了想出去,在外邊待上一段時間又要回來,這是人的天性。

去年是世紀之末,各種活動多,我可以外出的機會也就多:《人民文學》在新疆辦筆會,中國作家協會在內蒙古的創作基地要掛牌,山西有人請,鞍山有人邀,都被我一一謝絕。有的朋友問我什麽條件?我說條件隻有一個,叫我去的地方必須有水,大量的水。在天津被旱怕了,幹透了,想借著出遊好好地滋潤一下。

天津人從冬到夏就盼著下大雪、下大雨,越盼就越不下,連收視率最高的天氣預報都不準了。報十次有雨能下一次就很不錯,報中雨下小雨,報小雨隻陰天,大雨和連陰雨一場沒有。大大小小的洗浴中心和洗車房都關門了,三伏天裏居民用水也要限量,我每天把空調機滴下的水接到桶裏,滑溜溜地先洗臉,後再衝馬桶。幸好剛建成不多久的遊泳跳水館還沒有停業,那可是個有水的地方,卻在人們眼睛能看到的所有方位都掛出“水源奇缺,節約用水”的牌子,讓人感到下水遊泳或洗手洗臉是一種罪過。

人類似乎真要退回到茹毛飲血、不幹不淨的年代?

這是怎麽發生的呢?天津曾是“九河下梢”,過去每到夏天都有幾場大雨讓街道變成河,有些街道的幹部要在水麵上用木盆推著大餅、鹹菜去救濟房子被困在大水中的市民。我是五十年代初從滄州考到天津來上學,那時南運河裏波濤滾滾,白帆片片,岸邊全是樹林子,順著河堤綿延數百裏。隻幾十年的工夫,不知不覺的樹林子就沒了,河道幹了,說旱就旱成了這個樣子!早得我一聽說哪兒下大雨、發大水就妒忌。到十月中旬,北方進入幹旱的秋季,不可能再有雨了,我便懷著一種被幹涸得近乎絕望的心情出發去廣西參加一個活動。

從秋高氣爽的天津飛到南寧的當天晚上就開始下雨,這是那種我盼了大半年而沒有盼到的雨,不翻滾烏雲以虛張聲勢,也沒有電閃雷鳴,就是一個勁地下個沒完。大雨整整下了四天四夜,天地間混沌成一片濃重的雨色。當地的朋友很掃興,我卻異常興奮,聲稱自己具有大民族情感和一盤棋的胸襟,雖然這雨下在北方會更好,但給了你們我同樣也很高興。他們以為我在開玩笑,沒有當真,想把室外的參觀活動全部取消,安排我提前講課。我說,我給你們帶來這麽一場好雨,不比講什麽文學都更有用!參觀采訪的項目一個都不能取消,別人不去我一個人去,我是龍,怕旱不怕水,盼著挨雨澆可是盼了有時候啦!

廣西的同行不領情,他們並不稀罕我帶來的這場大雨,反以為是煞了風景,添了麻煩。這就叫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有水的體會不到缺水的苦。當我結束南寧的活動冒雨往下麵走的時候,就越感到造物主的偏心,南方越是滋潤就越是要給雨,讓他們錦上添花。無論是乘車還是坐船,所到之處皆是山青滴翠,綠水生煙——這個綠可不是人們常見的那種被汙染後長了毛起了泡發了臭的綠,而是一種青蔥蔥水靈靈的綠,是“野水碧於草”的綠,綠得潔淨,綠得澄澈,綠得生機盎然。凡高的地方就有植被,凡低窪之處就有水,河滿溝平,碧粼粼,浩悠悠,翠峰壓河,清流浮山。山轉河亦轉,河行山亦行……

廣西水多,人家用起水來也大方。桂林疊彩山入口處旁邊,有個大名鼎鼎的掛著“五星級廁所”牌子的方便之處,裏麵的確幹淨。但讓我最感驚奇的還是小便池上的衝水裝置,當人站到它跟前,你還沒有出水它先衝水以示歡迎。等你開始方便了,剛方便到半截它又衝水,膽小的會被嚇一激靈。其實,人家是給你助興。在你整個方便的過程中,它要衝水兩三次,好像“五星級廁所”的標準就是客人隨尿它隨衝。等你方便完了,它還要大衝特衝,似是在製造一種音響效果為你送行,順便也把你的排泄物作最後徹底地衝洗。如果是前列腺不太好的老者站在這樣的小便池前,我看沒有半噸水是不夠它這樣稀裏嘩啦衝著玩兒的。

我真羨慕廣西人,眼饞他們的水。

然而,廣西還算是西部。在一般人的印象裏,中國每年的降雨量分布應該是東多西少,在新疆大戈壁上跑車感受最強烈,哪兒有一點水,哪兒就有一片綠色、一片人家。沒有水的地方就是一望無際的沙礫。可從國家公布的資料看,中國有六個嚴重缺水的地方,西部隻有一個寧夏,其餘的五個都在東部:河北、山東、江蘇、河南、山西。天津坐落在河北境內,水資源情況自然跟河北差不多了。那麽,究竟缺到什麽樣的地步呢?

按照現行的國際標準,“人均水資源量一千立方米為人類生存的起碼需求,人均水資源量兩千立方米就處於嚴重缺水的邊緣。”在中國,水資源量不足兩千立方米的省有十六個,占了一多半。上麵提到的那六個缺水最嚴重的省市,人均水資源量“不足五百立方米”!隻有五百立方米就夠可怕了,前麵還要加上“不足”。倘是說得再少了還讓人活不活?

從廣西回來我就老做關於水的夢,唯願新的世紀是個滋潤的世紀。

2000年1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