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花果山

傍晚,飛機在蒙蒙細雨中降落,我便帶著一身水汽走進了水汽蒙蒙的連雲港。四十年前我當海軍製圖員時曾繪製過連雲港的海圖,依稀還記得此港海底舒緩,灘塗平闊,北有臂彎狀的山腳環衛,外有一狹長的海島屏障,頗符合“負陰抱陽,衝氣以為和”的特征。見了真實的連雲港卻對不上號,處處都覺得新奇而陌生。

華燈初上,閃閃爍爍,風生燈影動,雨在光裏飛,城市被衝洗得極為潔淨。連雲港盛產水晶,整個城市也如一片璀璨炫目的水晶世界。大道寬闊平直,市區空間舒朗,沒有多少高樓大廈。想不到在東部沿海還有這樣樸實自然的城市,也正是在這樣一座城市裏卻擁有被稱作是《西遊記》裏的花果山。我是到連雲港以後才知道,足見當地人有一份平靜的自信:以港為榮,不以山傲,是連雲港有個花果山,而不是花果山有個連雲港。

誰能相信石頭裏會蹦出一隻活猴呢?我從來就沒有想過世界上會真有一個孫猴子的老巢——花果山水簾洞。可既然來到它跟前了,不管真假也應該去見識一下。第二天清晨,我們乘汽車輕快地駛出了市區,在中國像連雲港這樣不塞車的城市已經不多了。

雨後的天空清澈而遼闊,陽光燦燦,空氣溫潤、清新。車窗外展現出平坦而飽滿的秋野,由成熟的晚稻構成主色調:金黃。其間鑲嵌了一片片翠綠色的菜園,田埂上裝飾著星星點點的五色野花,姿姿媚媚,斑斕多彩。在這種花團錦簇又飄著清香氣的大平原上跑車最是愜意,我放開視野,深深地呼吸,不知不覺地進入了花果山風景區。汽車轉了兩個彎,眼前便陡然出現一座大山,雲遮霧罩,似隱似現,景色也隨之大變。一團團的濃綠取代了金黃,包圍著汽車,擋住了視野。汽車順著山道緩慢地纏繞著盤旋著,身不由己地就鑽進了大霧之中,山路變得恍恍惚惚。水汽瀟瀟,輕煙漠漠,杳杳千峰失,霏霏萬壑連,就像碰上了“鬼打牆”一般突兀。越是升高,霧就越濃,光線昏暗,沉湧濃迷,花果山影影綽綽,如幻如化。

我們隻有下了汽車,跟著一位熱心的“花果山通”,夢遊般地往山上爬。濃霧中看不清山上的景色,這反倒增加了花果山的神秘感。引導我們的人原來是花果山管理處的處長,一個敦敦實實的中年漢子,紅臉大耳,一身福相,活脫脫就是一尊在《西遊記》裏經常出來給唐僧師徒帶路的土地神。他對花果山的來龍去脈、一草一木都爛熟於心,講起來如數家珍,玄妙有趣,一下子調動起我們最大的想象力,霧中的景致變得有些光怪陸離了。他說:“經過數十年仔仔細細的考證,這座花果山跟吳承恩在《西遊記》裏的描述一般無二。國近大海,海外有一國土,就是指連雲港,連雲港外有一個東西連島,島的兩端都有高山,與花果山遙相呼應。花果山乃十洲之祖脈,蓬萊、方丈、瀛洲三島之來龍,勢鎮汪洋,威寧瑤海。山上到處都是丹崖怪石,削壁奇峰,滿山壽鹿仙狐,靈禽玄鶴,珍花異草終年不謝,蒼鬆翠柏四季長春。最奇的就是山頂上那塊長形巨石,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能通靈,一日忽然迸裂,產下一石卵,見風而長,化為靈猴。他就是後來得成大道的孫悟空……”

我感到“土地神”處長是在背《西遊記》,滾瓜爛熟,聲情並茂,極富感染力。至少,他的講解使我們登山變得容易了,騰雲駕霧般地就攀上了山頂,見到了那塊能生出孫猴子的大石頭。後人為它建了亭子,立了碑,上麵洋洋灑灑地刻了許多文字——最神奇的還是文字,有文字為證,誰想否定它就難了。特別是經典著作裏的文字,不管它是神話還是虛構小說,後人一定要考證出跟它相對應的事實。但是,光有這麽一塊大石頭似乎還不足以證明這就是花果山。“土地神”看透了我的心思,帶領大家來到一個較為平緩的山坡,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什麽地方掏出了幾包花生分給大家,然後一聲呼哨,呼啦啦從濃霧中躥出來一大群猴子。

這些猴子十分張狂,根本等不及我們喂它,如旋風一般撲到我們的身上來爭搶,冷不丁嚇了大家一跳,手裏的花生全都掉在地上。一隻大猴子居然跳到南京大學一位老教授的肩頭上,前爪放在老教授的頭頂上,又蹬又抓,還齜著牙發出吱吱的怪叫。我們想喂猴反被猴戲,果然是大聖的子孫!我相信這裏就是花果山了。

剛才蹲在一邊不動聲色的猴王,猛地衝過來霸占了落在地上的花生,把其他想吃花生的猴子咬得吱吱亂跑,不敢近前。這時一隻母猴,向大公猴撅起屁股,做**狀,猴王便不緊不慢地走過去與之**。作為交換條件,那隻母猴就可以吃地上的花生了。其他猴子也趁猴王正洋洋得意地進行性表演的時候,跑過來搶食花生。“土地神”則衝著公猴大聲嗬斥:“咳,咳,成何體統!”眾人大笑,我卻有些生疑,孫悟空雖然頑劣透頂,鬧天宮、偷蟠桃、竊仙丹,倒不曾有好**的毛病。在去西天的路上,有多少妖精化作絕代美姬勾引他,都不能使他動心。如此看來真是世風日下,現在花果山上的這些猴子,俱是大聖的不肖子孫!

這讓我想起曾經讀過的一本西方人類學家的著作,她在非洲的叢林裏生活了許多年,觀察跟人類最為接近的黑猩猩。當一個家族中為首的雄猩猩捕獲到獵物以後,其他猩猩都不敢靠前,這時會有雌猩猩向它露出外**,並因**而變紅,吸引雄猩猩與其**。雄猩猩就會撕下一塊肉扔給雌猩猩,雌猩猩或者自己吃,或者分給自己的孩子吃。這就是“食色,性也”的來源。人類的初級階段想必也是用色交換食物,或者用食物去交換色。今天花果山的猴子隻不過更隨便些罷了,為了幾個花生也可以賣身。

更令人驚異的是,我們在給群猴喂花生的當口,山上的大霧竟悄無聲息地消散了,像來的時候一樣突然。花果山立即變得通透鮮明,讓我們看清了它的真容:峰巒與天齊,穀壑生層雲,古樹參天,絕澗流聲,倏忽猿聲起,驚鳥爭墮葉。此時的“土地神”也笑容燦爛,風神朗朗,大步領我們來到花果山最為引人入勝的地方——水簾洞。

這裏危石倒掛,銀河從天而下,懸空噴射,飛珠濺雪。洞口煙雨溟濛,盤雲低回,從洞內發出陣陣轟鳴,聲若奔雷。洞前龍潭匯注,水影搖翠,水簾洞旁邊的植物分外茂盛,枝頭掛著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果。“土地神”一個一個地講解給我們聽,名字都很古怪,我猜測可能都是吳承恩給起的名字——花果山果然不虛。

我從一開始就懷疑,此花果山是不是《西遊記》裏的那個花果山?遊過之後這個疑問忽然變得不重要了。不管它跟唐僧師徒有沒有關係,此山都令人著迷,我慶幸不虛此行。

2000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