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台山車禍

一九八七年的夏天,山西省作家協會組織“黃河文學筆會”,三十多位作家雲集太原,乘一輛大轎車直發五台山。車一開起來響聲頗大,搖**感強烈,且椅背上沒有扶手,人被顛起來沒地方抓,無法固定身體,隻能隨著車廂的擺動搖來**去。我的腦子裏立即閃過一個念頭:這個車跑山道保險嗎?遇有緊急刹車抓哪兒呢?我看到前麵的椅背高而窄,兩個椅背之間縫隙很大,心想遇到特殊情況就抱緊前麵的椅子背。天地良心,當時就隻是腦子胡亂走了那麽一點神兒,對這次出行並無不祥之感,更不會想到後來真會出車禍。

大家一路上說說笑笑,興致很高,到下午就輕輕鬆鬆地上了五台山,迫不及待地去參觀寺院,作家們忽然異常活躍起來,一時間嘰嘰嘎嘎,高聲喧鬧,在肅靜的廟堂裏頗為招搖。傍晚,僧人們聚集到一個大殿裏做法事。由於天熱,抑或就是為了讓俗人觀摩,大殿門窗大開。難得趕上這樣的機會,遊客們都站在外麵靜靜地看,靜靜地聽。忽然又有人指指畫畫起來,自然還是參加筆會的人,他們發現一位尼姑相貌俊美,便無所顧忌地議論和評點起來,這難免攪擾大殿裏莊嚴的法事活動。後來那尼姑不知是受不了這種指指點點,還是為了不影響法事進行,竟隻身退出大殿,急匆匆跑到後麵去了。

就這樣,文人們無拘無束地度過了色彩豐富的“黃河筆會”的頭一天。第二天,氣候陰沉,山巒草木間水汽彌漫。筆會安排的第一個活動是參觀“佛母洞”,大轎車載著所有參加筆會的人爬上了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峰,山頂有個很小的洞口,據說誰若能鑽進去再出來,就像被佛母再造,獲得了新生。因此也就具備了大德大量大智慧,百病皆消。一位知名的評論家首先鑽了進去,不巧這時候下起了小雨,如煙如霧,隨風亂飄,隱沒了四野的群峰,打濕了地麵的泥土,人們或許擔心會弄髒衣服,便不再鑽洞。評論家可能在洞裏感到孤單,就向洞外喊話,極力慫恿人們再往裏鑽,於是就信口開河:我真的看到了佛母的心肝五髒……上海一位評論家在洞外問:你怎知那就是佛母的心肝?他說:跟人的一個樣。上海人又問:你見過人的心肝五髒嗎?他說:我沒見過人的還沒見過豬的嘛!

任他怎樣鼓動,也沒有人再往洞裏鑽,他隻好又鑽了出來,領隊見時間已到就讓大家上車,奔下一個景點。別看大家對登山鑽洞積極性不高,一坐進汽車精神頭立刻就上來了,文人們喜歡聊天,似乎借筆會看風景是次要的,大家聚在一起聊個昏天黑地一逞口舌之快,才是最過癮的。車廂裏如同開了鍋,分成幾個小區域,各有自己談笑的中心話題,每個人都想把自己的話清晰地送進別人的耳朵,在鬧哄哄的車廂裏就得提高音量,大家都努力在提高音量,結果想聽清誰的話都很困難,車內嗡嗡山響,車外嘰裏咣當……忽然,車廂裏安靜下來,靜得像沒有一個人!

震耳欲聾的聲響是汽車自身發出來的,轟轟隆隆,稀裏嘩啦……由於車閘失靈,手閘拉斷,失控的大轎車頭朝下如飛機俯衝一般向山下飛掠,車廂劇烈搖**,座位像散了架,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了懸空的感覺,心裏卻是一片死樣的沉靜。車上沒有一個人出聲,不是因為恐懼,實際也來不及恐懼,來不及緊張,腦子像短路一樣失去了思維。大轎車突然發出了更猛烈的撞擊聲,然後就是一陣接一陣的稀裏嘩啦,我感到自己真的變成一個圓的東西,在搖滾器裏被拋扔,被摔打,最後靜下來了……人和車都沒有動靜了,山野一片死寂!

隔了許久,也許隻是短短的幾秒鍾,打破死寂第一個發出聲響的是司機的兒子,他先是哭,跟著就罵他爸爸。這時候我也知道自己還活著,腦袋和四肢都在,並無疼痛感,這說明沒有事。而且雙手還在緊緊地抱著前麵的椅背,我完全不記得是在什麽時候完成了這樣一個摟抱自救的動作?我再回想剛才車禍發生時的感受,還是一片空白,什麽感覺都找不到,由此可見影視作品在表現車禍發生時讓人們大呼小叫、哭喊一片,是不真實的,隻證明創作人員沒有經曆過車禍。車禍使大家感到每個人的生不再是個體,死也不再是個體,這時候車廂內有了響動,有人滿臉是血,一位女編輯前額翻著一道大口子,有人還在昏迷,不知是死是活……但沒有人哭叫咒罵、哼哼唧唧。這時我才看清剛才發生了什麽事情:大客車翻倒在左側的山溝裏,幸好山溝不深,但汽車也報廢了,車內車外都成了一堆爛鐵。鋼鐵製造的汽車摔成了一堆破爛,我們這些由碳水化合物組成的肉體竟絕大多數完好無損,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剛才在山上曾鑽進“佛母洞”的那位評論家,沒有傷到別處卻唯獨撞傷了嘴巴,腫得老高,讓人一下子聯想到豬的長嘴,顯得異常滑稽好笑,卻沒有一個人笑得出來,直覺得毛骨悚然。有看熱鬧的人開始向車禍現場聚攏,他們先看到被摔爛了的汽車,問的第一句話是:還有活著的嗎?其實我們都在道邊站著哪。有人見這麽大的車禍竟沒有死人,觸景生情開始大發別的感慨:去年有三十多個北京的萬元戶(那時候在人們的眼裏萬元戶就是富翁了),集體來遊覽五台山,在另一個山道上也出了車禍,全部遇難,沒留下一個活的。看來五台山喜歡懲罰名利場中人!其實這也許隻是俗人的想法,在佛眼裏眾生平等,分什麽名利高低。如果世間有個名利場,那非名利場中又是些什麽人呢?現代人無不生活在市場經濟的競爭之中,難道都該受到懲罰?

“黃河筆會”很難再繼續下去了,我們換了新的大客車,直奔大同,並安排大同第一人民醫院給每個人做詳細檢查。筆會組織者要我給大同的文學愛好者和一部分機關幹部講課,我們給大同添了很多麻煩,主人的這個要求不能拒絕。實際上講課就是給筆會換飯票,人家這麽抬舉你,無論如何都不能推托。主人領我先去透視,然後就上了台,待到傍晚講完課回到住處,所有參加筆會的人都用一種古怪的似同情似疑惑的眼光盯著我看,原來所有人檢查完內髒和骨頭都沒有事,個別人血流滿麵也隻是皮肉傷,縫合幾針就解決問題了,獨我,“右邊第九根肋骨輕微骨折”!說也怪,從接過診斷書的那一刻起,我感到右側的肋條真的有點疼。主人已經為我們買好了當晚回北京的火車票,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鍾,一輛早就準備好的小車等在北京站台,拉上我就往天津跑。天津的朋友圈裏已經轟動,碰上這種事大家都喜歡盡情地發揮想象力,五台山上的車禍還能小得了嗎?說是肋條斷了,那是怕家裏人著急,實際還不知怎麽樣了……將近中午我回到天津,作協的人不讓我進家先去骨科醫院檢查,結果是:“未見骨折”。

這就有點意思了,此後的兩天我又跑了四家醫院,兩家說是骨折,兩家說沒有骨折,正好是一半對一半。這太怪異了,完全沒有道理……或許這是一種警示,想告訴我點什麽?世間能說出的道理都是有局限的、狹隘的。唯有講不出的道理,才是最龐大最廣闊的,沒有道理就是最大的道理。我仔細回想那場車禍,事故發生後曾覺得人離死很近,生命極其脆弱,災難會在你沒有感覺的時候突然降臨,喉管裏的這口氣說斷就斷。隨著人們漸漸地緩過勁來,健康地將車禍看成了一次驚險而富有刺激的經曆,又會覺得人離死很遠,出了那麽大的車禍都沒有死一個人,可見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這時一位高人得到消息打電話安慰我說:你的肋骨沒有骨折,不信就立刻下樓跑十圈,沒有一個斷了肋骨的人能夠跑得起來。這不過是五台山跟你們開了個玩笑,佛不怪人人自怪,要謹防自己的心啊!我放下電話就下樓,圍著住宅樓跑了十圈,剛開始感到右肋有些不自在,漸漸地就渾身發熱,酣暢淋漓起來。從此便不再理會“第九根肋條”,它也就真的沒有再給我添麻煩,卻至今無法淡忘那次車禍。不幸是偉大的教師,禍福相貫,生死為鄰,“禍必以罪降,福必以善來”。守住心先要守住嘴,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不可妄加評斷。人很難不被生死禍福累其心,漸漸地我覺得對世間諸多人和事的看法改變了許多,心境越來越平和,有時竟感到活出了一份輕鬆和舒緩。故此要感謝五台山,感謝那次車禍。

1988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