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森林采風

天津的七月,一切都是黏糊糊的。它不同於潮濕。潮濕是水分多。黏糊糊是膠狀物質多,永不幹淨,永不清爽,永不利索,怎麽也不舒服。

空氣是黏糊糊的。陽光是黏糊糊的。黑暗是黏糊糊的。身上是黏糊糊的。汗水是黏糊糊的。周圍的一切物體全都黏糊糊的,世界掛了一層膠。連人們的思維和語言也變得黏糊糊的——

“諶容、葉楠、何士光等很多作家都去,你怎麽能不去?”

無法辯駁的論據。一個有格調有意義有**力有號召力有趣味的作家名單。朋友們都去,我怎可不去!我的朋友很多,老中青都有,倘若有人高升、有人出國、有人仙逝了呢?

“《天津文學》辦的筆會,你是天津人不參加不合適!”

我是滄州人。從不敢冒充大直轄市的天津人。但目前端著天津作家協會的飯碗確是無可否認的現實。

最有分量的還是“不合適”這三個字。意味深長,怎麽理解都可以。如今人們都格外敏感,想象力發達,為一件小事、一句不經意說出的話就可能得罪人,無端招致閑言碎語,飛短流長。正因如此,這些年來我絕少參加各種名目的筆會。

記得四年前,筆會之風剛興。我懷著新鮮的**趕到某省去參加一個筆會。文人們相聚,議論風生。兩天後客氣勁兒一過便熟不講理,唧唧咕咕,親的厚的,仨一群倆一夥。沒有大事,無非是些飽暖之後的閑事閑話、**的突然爆發、靈感的見景升華……傳揚出去便走了樣兒,鬧成什麽“新聞”、什麽“事件”。本與我無關,無意中卻成了旁觀的“見證人”。夾在中間活受罪,說話要得罪人,不說話也要得罪另一方。於是從那時起便跟五花八門的饞人的筆會絕緣了。非是我怕什麽,隻是覺得無聊。想躲個清淨。樂得站在圈子外麵看著熱熱鬧鬧的文壇,豈不更有意味?

看來這次《天津文學》的筆會我是逃它不過了。

可我答應了大連的一位朋友(那裏也是朋友),去采訪即將動筆的中篇小說《滿仙》的主人,順便參加大洋公司成立七周年的慶祝會。我怎能失信?不要小瞧“七周年”——它雖然不是個了不起的數字,彈指一揮間嘛。但是,在這風起雲湧的變革年代,一個企業家能幹滿七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理應慶賀一番。

“這好辦,快馬加鞭。你先去大連,由大連往大興安嶺趕。”

森林我見得不算少了。

“知道你見過南方的熱帶雨林。大興安嶺的森林跟那個不一樣,保證不黏糊!”

這倒也是。為了擺脫這黏糊勁兒,我堅定不移地參加了大興安嶺森林筆會。並將記錄我在森林裏所見、所聞、所感、所想的筆記整理發表於此。大大方方地議論,決不“唧唧咕咕”。

1.朝拜自然

溫柔清新的海水挽留我,涼爽濕潤的空氣挽留我,使我從大連一登上北去的列車便開始發燒。我每年差不多都要得一次感冒,一感冒便免不得被無焰的暗火燒灼一番。每經過一次燒煉,筋骨就有了點資本,足可以抵擋一年的邪魔入侵。這次在旅途中發燒與其說是對大連的留戀,不如說是對大興安嶺的向往。

中國地圖是一隻脖子挺得很硬、尖嘴有力地向裏彎起隨時準備向前猛烈衝躍的雄雞。大連就是雞嘴,興安嶺則是它驕傲的金冠。火車突然變成了火箭,直立起來向高處爬去……

我睜開眼,窗外的地是平的,莊稼長得很好,綠得冒油、發黑,仿佛能生出煙霧來。火車像個巨大的爬蟲,在莊稼梢上飛行,裹著一身綠煙。

我又閉上眼睛。欲睡睡不著,不睡又想睡。記憶和想象都格外活躍。我對在發燒時構思出來的小說總是比較滿意,即所謂燒得說胡話嘛!

五十年代初有一首很流行的民歌:“高高的興安嶺一片大森林。”我也很欣賞呂文科演唱的著名的歌曲《走上這高高的興安嶺》。興安嶺是個神話,是個很熟悉又全不了解的神秘的世界。“蓊鬱尤甚,鬆樺蔽天,早不見日”,山雞野鳥伸手揀,獐子麅子拿棒攆。鹿麝送上門,黑熊闖進院……

我帶著一身在城市裏沾上的現代工業的汙染,沒有焚香沐浴就貿然上嶺,衝撞了興安嶺自然的靈氣,理應發燒,先退退俗氣。

迷迷糊糊、心馳神往地躺在想象中的興安嶺的懷抱裏度過了十七個小時。趁在哈爾濱轉車的機會到醫院打了退燒針。晚上再登車西行,興安嶺已經遙遙在望了。不,“遙遙”兩個字可以省去了。我仿佛看見了興安嶺黑森森的奇峰異巒,聞到了大自然的渺渺瑞氣,聽到了林濤的轟鳴,間或還夾雜著野獸的吼叫聲。心急車慢,好像不是火車載著我前進,而是我的大腦拽著火車飛跑。在急切的盼望中又熬過了漫長的一夜和大半個白天,終於到達了“林海明珠——牙克石市”。

奇怪的是我沒有見到“林海”。在火車上沒有見到,在牙克石的遠郊沒有見到,在牙克石市內甚至連一棵像樣兒的大樹都沒有。要知道這裏是內蒙古森林管理局(現稱牙克石林業管理局)的所在地,豈可無林?其綠化程度不如大連,比天津也好不了多少,灰禿禿陽光燦爛,空氣幹燥。街道寬闊整潔,一座座新建築也很漂亮。忘掉“林海明珠”的旗號,應該說是一座蠻不錯的北方小城。

盡管我一路上馬不停蹄,還是比來參加森林筆會的其他作家晚到了兩天。他們從貴陽、武漢、重慶、太原、長沙、北京等四麵八方趕來朝拜大森林,可見興之高、心之誠。當代人出國願意去歐美等發達國家,在國內旅遊則喜歡往人煙稀少的地方鑽,希望看到還沒有被現代文明破壞的原始的東西,尋找野趣,感受“野性的美”。

現代人越來越崇拜大自然。

焉知人類對大自然的掠奪和毀壞最早不是從崇拜開始?鄂倫春族最早的宗教是把熊當作圖騰崇拜,稱熊為“祖母”、“舅舅”。這並不妨礙他們獵熊。隻是獵到熊以後要舉行個儀式,抬回時要假哭,口中念念有詞:“打死你絕不是故意的,是誤殺,求你保佑。”但熊肉不能分,統一煮,共同吃。熊骨和熊頭按照他們的風葬儀式安放在樹上。同人死了以後一樣,讓其自然風幹風化,回歸自然。

我在整個森林筆會期間聽到不少關於獵人和動物的傳說,唯獨沒有見到一頭活著的野獸。為了安慰我們,主人在原始森林的邊上,立起啤酒瓶、罐頭盒、木棒、石塊,讓我們放幾槍過過癮。歌曲裏唱的“獐麅野鹿滿山林,打也打不盡”,已經成為遙遠的回憶,也許原本就是天真的想象。

我漸漸懂得為什麽牙克石林業管理局周圍沒有森林了,凡是人多的地方林木就少。不僅在總局見不到森林,我們又坐了一天的火車來到基層林業局,仍然見不到森林。阿裏河林業局的所在地也是鄂倫春自治旗的旗府所在地,正大興土木,鎮裏主要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什麽樹木,塵土能沒過鞋底。我深切地體驗到現代工業文明對大自然構成的威脅。

內蒙古的大興安嶺在清朝以前是沒有采伐工業的。清初曾有過四禁政策:禁止采伐森林,禁止開采礦山,禁止狩獵及捕魚,禁止農耕及放牧。清末,隨著東清鐵路的修建,森林采伐工業開始興起,首先是鐵路兩側的森林很快被砍光了。當然,它也促進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以後俄、日入侵,實行“剃光頭”、“拔大毛”的掠奪性采伐,搶走了一千多萬立方米的木材,使蔚然長林“漸成為濯濯矣”,受到嚴重的創傷!

解放後至一九八五年末,僅牙克石林管局就向國家提供商品材一億零二十七萬立方米。換成錢是二十八億一千萬元。人類從森林獲取的經濟效益是巨大的,但又付出了什麽代價呢?

誰曾想過黃沙彌漫、土地龜裂、有山皆禿的黃土高原,以前也曾生長著茂密的森林?無非是“采伐無度,需要彌增,斧砍火燒,無日蔑有”的結果。

我國的沙漠從解放初的十億畝增加到十九億畝。水土流失麵積從一百一十六萬平方公裏擴大為一百五十萬平方公裏,幾乎占國土麵積的六分之一。僅此一項每年國家損失土壤近五十億噸,占全世界土壤流失量的五分之一。古諺講“寸土寸金”。據測,大興安嶺的土層平均厚度為三十公分,土壤學家認為要形成一公分厚的土壤需要經過幾百年的時間。大興安嶺的土壤尤其寶貴,在光、氣、風、水的作用下,岩石逐漸風化,隨著微生物和被子植物的腐爛慢慢形成了土壤。然而土壤損失起來是多麽容易、多麽不被人注意啊!

有的作家已經離家十天了,跋涉近萬裏,還沒有見到森林。我們這個曾是多林的國家,現在的森林覆蓋率隻占世界的第一百六十六位。真是難見森林!莫怪人們說森林是“綠色的金子”,金子就是錢,一立方米木材可賣一百零二元。

我突然感到惶惑:人類真的征服自然了嗎?真的做了大自然的主人嗎?

文明人類麵臨兩大威脅:戰爭和生態失去平衡。對前一種危險人們能夠緊張地感覺到,有多少人意識到了後麵這一種更大的危險呢?說到底,最可怕的還是人類自身。

2.義氣鬆

我終於看見了森林,看到了大興安嶺。

大興安嶺並不高。巍峨、雄峻、粗獷、奇絕……這些讚美大山的形容詞均與它無緣。它充滿女兒氣質,靈秀,嬌嫩,潔淨,嫵媚。我站在諾敏山莊的陽台上遠眺,隻見森林不見嶺。這正是大興安嶺的迷人之處。它是林海中一個連一個的渾圓的波浪,絕不是露出水麵的突兀崢嶸的褐色礁石。

連大興安嶺的早晨也都是綠的。田野一片青魆魆,雲霧渺渺,輕飄漫散。

大興安嶺的顫音灌滿我的雙耳,森林的呼吸匯成強大的音流在空中嗡嗡震響。充滿**的靜謐,生氣勃勃的文靜。似乎在等待一個輝煌時刻的到來——

朝日如一枚巨型的鬆塔,在林梢上顛了兩顛,霍然爆裂開來,金黃色的鬆子傾瀉而下。霎時,把一片嫩綠的大興安嶺染成焦黃。

我們匆匆吃了早飯,就急不可耐地闖進大森林。

不,這裏沒有大森林。雖然森林的麵積非常廣大,有山皆綠。但沒有大樹——幾個人抱不過來的大樹。大興安嶺無霜期短,每年隻有七十天到一百天,樹木生長緩慢。這兒的“樹王”每二十年才祝一次壽,也就是說二十年才算長了一歲。一棵長了二百年的樹,我也能輕鬆地抱過來。但木質堅硬,耐腐蝕力很強。我在克一河林業局見到的大多是第二代或第三代林,樹幹的直徑一般為二三十公分左右,筆直而細高,大都在二十米以上,有的高達三十五米。整齊,漂亮,令人賞心悅目,像一排排身著體操服的小姑娘。跟我所見過的陰森恐怖的熱帶雨林截然不同!

難怪人們把大興安嶺叫做“綠色聚寶盆”,甚至要砸盆取寶。樹太大了不一定有用,這裏每一棵樹都是好材料,都很值錢。

我發現一個怪現象:越是山嶺的陰麵森林長得越茂盛,一片深綠,鬱鬱蓊蓊。有些南坡陽光雨露充足,樹木反倒是稀疏平常,呈淺綠色。此處森林茂密,就自成氣候,相互擋風遮雨,棵棵樹都長得挺拔粗壯。林木稀疏的地方,空間廣闊,陽光無限,樹木反而長得矮小變形。這真是大興安嶺的一絕!

我對這種落葉鬆產生了興趣。

當地人管它叫“義氣鬆”。主動住在陰坡,謙虛善良,缺少個性,喜歡過集體生活。成群團狀就長得高大繁茂,一棵鬆則長不好,甚至會死掉。正因為它沒有個性,身上沒有刺兒,沒有太多的枝丫如疤瘌溜秋的節子,二三十米高的樹幹溜直溜光。所以人們就格外喜歡它,做棟梁,打家具,當枕木,鋪大橋,因而也最容易遭砍殺。

泰山鬆、黃山鬆,充分發展自己的個性,長得千姿百態,容貌可人。吸引了無數人去觀賞,去瞻仰。被詩人讚美,被畫家描摹,被印成彩照,被拍進電影,成為人間的寵物。倘有一條枝丫幹枯也會成為一條新聞,人們會為它的安全大聲疾呼。

我同情義氣鬆,它的義氣讓我感動,也為它感到難受和不平。它之所以這樣老實,也許是由於受過皇封:“許你隨風飄**,不許就地生根!”

鬆子頂風飛八十米,順風飛二百米。你的鬆子到我這兒來生根發芽,我的鬆子到你那兒去長大成材。就靠這股頑強的生命力,大家互相幫襯,互相扶持,砍不完,殺不絕,一代一代地活下來了。我忽然意識到義氣鬆是有個性的,講義氣就是它的個性。沒有缺點不一定沒有個性,橫生枝丫也不等於個性豐滿。

義氣鬆是大興安嶺的主要樹種,是大興安嶺這塊講義氣的土壤養育了它。它又是大興安嶺的驕傲。它那倔強的軀幹是人類文明的脊骨,有這不倒的脊骨才有綿綿不絕的生命。

我對大興安嶺肅然起敬,感激它,願意聽憑它的主宰。也許唯有如此,才能獲得大自然的諒解,在它的懷抱裏得到自由與美。

我從來沒有認真記住過一種樹,一種花,一種草。今後卻決不會忘記大興安嶺落葉鬆——義氣鬆!

3.柳蘭姑娘

在林區土道的兩側,密密匝匝開著一種藍幽幽的野花。藍得純淨,藍得透明,藍得清雅,藍得酣暢。給每一個踏進林區的人鋪上柔軟的藍地毯,仰起笑臉,熱情地歡迎我們這些不速之客。

當地人以民間傳說中善良好客的姑娘的名字給它命名——柳蘭。在數不清的野草野花中,唯有柳蘭喜歡在路邊道旁排隊列陣,每朵小花都仿佛透著一股靈氣。

在柳蘭的隊伍裏每隔幾步就有一株草蓮,昂頭挺胸地高出一大截,驕傲地舉著金傘,仿佛是替柳蘭遮陽。

昨天晚上我們到達克一河鎮的時候,就有十幾位身著紅色迎賓服的姑娘在站台上列隊迎候,這使我們深感不安。她們在克一河林業局局長樊久卿和黨委書記聶文學的指揮下,把我們接回諾敏山莊(克一河林業局招待所)。這座現代化的小樓靠近河邊,在鎮子上顯得很突出。裏麵的裝飾也頗有一些豪華的氣派,樓道和房間裏鋪著紅地毯。二十四英寸的彩色電視機轉播中央電視台的新聞節目隻比北京慢零點三秒。衛生間裏肥皂是綠色的,毛巾是綠色的,水磨石地麵是綠色的。第二天我看完森林回來,感到洗臉池、水龍頭、浴盆、牆壁、壁燈也都變成了綠色。

當我們走進餐廳的時候,再一次受到震顫。理智的和情感的。

酒筵已經擺好。茅台酒,大興安嶺著名的紅豆酒、越橘酒、啤酒等在上菜的條案上排開。每張飯桌的中間放著一個大號的紫銅火鍋,嵫嵫地冒著熱氣,四周放著一盤盤切好的生麅子肉。三伏天吃火鍋在天津是不可想象的事情,這裏早晚要穿毛衣,我想穿上棉大衣也不會感到熱。從一踏進林區就難得再出汗,早就忘記在天津那種黏黏糊糊的滋味了。作家的想象力再豐富,也沒有帶夠足以禦寒的衣服,大家輪流著感冒發燒,沒有生過病的人已經很少了。吃火鍋涮麅子肉正可以好好出身透汗。還有增熱大補的“蔥爆狗肉”。主人報的菜名是“蔥爆羊肉”,大概擔心實話實說了會讓挑肥揀瘦的作家們不敢問津。他們可能是受了“掛羊頭賣狗肉”的啟發。豈知現在的行情發生了變化,城裏人難得吃上狗肉,狗肉比羊肉珍貴得多。會做買賣的人現在應該是“掛狗頭賣羊肉”。再有一盤是“清燉飛龍”。飛龍是大興安嶺獨有的珍禽,專吃樹籽和草籽,不僅肉嫩而鮮美,且有極高的營養價值。自從慈禧愛上飛龍肉以後,它便成了昂貴的貢品。

剛才我們進門的時候看到台階上趴著一頭前腿被打斷的麅子,渾身抽搐,毛茸茸的小臉,玻璃球似的眼珠,露出驚恐和悲苦的神情,惹人愛憐。如今我們興高采烈地大嚼其肉,沒有絲毫的愧疚和不安。我也曾慷慨激昂地表達過自己對生態平衡遭到嚴重破壞的憂慮。此刻麵對滿桌的山珍野味如果說不香,如果說我不想吃,那就是十足的虛偽。當樊局長告訴我們打獵隊套住了一頭熊瞎子,明天吃熊掌,我們差一點沒歡呼出來。我甚至很想去看一看狗熊被套住以後是一副什麽模樣。

我心底充溢著感動、感激。對大自然的崇拜完全被對主人的真誠和熱情的感謝所代替了。同時也有深深的慚愧和不安,那是因為想到我們這些人何德何能,到這兒來完全是給人家添麻煩的,有什麽資格領受這樣的感情?

樊久卿是個人物。通過幾天的接觸,我發現他身上有著當代成功的企業家所共有的某些氣質:心活眼寬,善交往,有路數。外表隨和內存精明。充滿自信,有經驗也有辦法。能打開局麵也能控製局麵。

我欣賞他大規模造林的氣魄。把每一塊荒坡空地都承包給職工家屬,“當年包造林,三年包成活,十年包成林,二十年包成材。”由局裏統一提供造林機械。我看到高大的拖拉機一犁下去就翻出一條一米深的壟溝。

他的林業局也許不是最大的,但管理得確實漂亮。有一大片安裝了自動噴灌設備的苗圃,嫩樹苗像韭菜一樣綠油油的。有一米高、三米高、五米高的幼林,有十米左右高的中幼林,也有大片的成林,老少幾代。在他的管界難得找到一角荒地。葉楠稱此為“綠色的希望”。

乍一聽讓人有點心酸,心寒。大興安嶺是我國最大的原始林區。我們把祖宗留下的大樹快砍光了,種下一點小苗苗還說是“綠色的希望”。我們原本就是綠色,不是一個沒見過森林的民族剛看見了一點“綠色的希望”!不管怎麽說,有希望總比徹底絕望和無望強。

我認為真正的希望是林區的覺醒,是樊久卿這樣一批有遠見的人掌了權。他們感悟到林之不存,人將焉附?沒有了森林還會有林業嗎?我忽發奇想,如果將克一河林業局承包給樊久卿又當如何呢?

幾十年才能養成一棵樹,自然林一百二十年後才可開采,人工林六十年才能開采。樊久卿已五十有一,再過幾年一退休,換上的新局長又會怎樣作為呢?有個林業局二十年換了二十屆領導班子,誰上來都先抓錢,放它幾個日產一萬立方米木材的衛星,撈點資本拍拍屁股走人了。至於什麽長遠規劃,什麽森林的生態效益,才不去管它呢!

樊久卿把他的局由單一的采伐型改為多種經營型。他的木器廠用樺木的邊角餘料生產的地板條和野餐家具,新穎別致,銷路極好,僅此一項每年就可獲純利近五十萬元。

克一河林業局的人很富。我訪問了幾戶林業工人的家庭,家家屋內的現代化設備著實令我驚奇。如果不是隔著玻璃窗抬眼就能望見森林,還以為走進了天津市一個有錢人的家中。每家都有一個長長的院子,大狗把門,院子裏種著蔬菜,養著雞、鴨、豬、羊。

盡管他們使用著現代化的家用電器,終究是遠離大城市,受現代文明的汙染較少,為人樸實可愛。很多林區姑娘看上去都有點像美麗善良的柳蘭姑娘。她們不用化妝品,氣色比城裏濃妝豔抹的姑娘還好看。麵色紅潤,談吐含蓄文靜,通身上下透著大自然所賦予她們的靈秀之氣。她們是有文化的最年輕的一代林業工人。

我在白樺林裏拜了一個小師傅。她用不到五分鍾的時間就教會了我怎樣使用油鋸,讓我自己背著油鋸放倒了三棵由她做了記號的樺樹。

下午,她又用一分鍾的時間教會我駕駛美國造的高軲轆拖拉機。讓我一個人開著拖拉機在不足五米寬的土道上來回奔跑。土道兩旁是水溝,同伴們躲得遠遠的,手裏捏了一把汗。翻進水溝摔傷了我倒沒有關係,弄壞了人家的進口拖拉機可怎麽交代?他們又不敢喊叫,怕驚了人、驚了車。隻有我的師傅用溫柔的信賴的目光鼓勵我。她的笑仿佛有一股魔力,把她的靈氣傳給了我。我立刻變得聰明起來,什麽事情一點就透,一學就會。

她是柳蘭仙子。

第三天晚上,我們要告別克一河的時候,林業局的諸位領導和諾敏山莊身著盛裝的姑娘們又把我們送到火車站。緊緊地握手,熱烈地話別,一一握過,再握一次,不斷地重複地握手告別。我忽然發現我的師傅,早就等在站台上為我們送行。她怎麽知道我們是今天走呢?

我們被局裏領導和招待所的服務員們包圍著,簇擁著。她站在人群的後麵,靜靜地含蓄地微笑著,用清亮的目光向我們告別。她換了一件新衣服,白地藍花,把她襯托得越發清雅、挺秀。

我衝她揚起手,心裏默默地為她祝福。

4.綠色的曆史

我們闖進了原始林區,擁抱著神秘的原始,盡情吸吮曆史的乳汁……

這裏有數人摟抱不過來的大樹,至少生長了四五百年。枝幹如鐵,直搗青天。不知什麽年代它被雷電咬過一口,一道幾十米長的焦黑的傷疤,彎彎曲曲、飄飄忽忽,從頭頂貫到腳跟。至今還像有一條惡龍纏繞其身!

恐怖而又壯觀。難怪鄂倫春人供奉雷神——大凡看見雷電擊燒的樹木就遠遠繞開,免得自己得病發燒。

當初它是怎麽挺住的?遭到雷擊電劈硬是沒有倒下,沒有被撕成兩半,不僅活下來了,而且活得強壯繁茂。

它就是一本書。

一個炭狀的樹墩,一排燒焦的樹樁,留下了曆代一次次大火的痕跡。縱然是原始的過去,也不能做到無影無蹤。

從原始走向現代,在人們的生活中火是不可缺少的自然力。

孩子被火燙傷了手,母親揮起獵刀憤怒地將火搗滅。她帶著孩子離開了這個不吉祥的地方,卻再也點不著火了。待她走投無路又返回原地的時候,看見被她砍滅的火堆又熊熊燃燒起來,旁邊坐著一個老太婆,滿臉刀傷血汙。母親驚恐地向火神下跪求饒,於是又得到了火種。

我真的感到大自然有一種後發製人的神威。

經過一次次山火的洗劫,森林沒有滅亡。有大樹沒有老樹,有古樹沒有枯樹。高空為樹冠所壟斷,遮天蔽日。地麵則為雜草、野花和數不清的灌木所霸占。踩一腳綿軟柔鬆,如落陷阱。蒿草齊人高,紅豆的植株匍匐於地結成網絡,果實形如櫻桃,紅顏白頷,瑩潤閃光。杜斯枝蔓帶刺,橫鉤豎掛。榛子、橡子、杜鵑、花楸等數不清的小喬小灌在樹幹之間織成網搭成牆,使人寸步難行。再加上蜘蛛結網亂上加亂,蚊子、牛虻趁火打劫,更增加了原始森林中的神秘氣氛。

一開始我們聲聲相喚,彼此應答,以免走失。漸漸地相互看不見影兒也聽不見聲兒了。我頭皮發緊,恐怖像趕不開的蚊子,輪番襲來。我感到自己是這樣疲乏,這樣弱小,這樣愚昧和膽怯。我恨不得變成一棵樹、一根草、一個動物,甚至是一種小昆蟲,它們都比我有更大的自由。

一個現代人落入了原始的迷魂陣。

這森林連接著遠古和今天。我感受到了世紀的更新、大地的變遷、曆史的內涵無限的重複、人類的花樣翻新的局限。我似乎懂得了什麽是充實與貧乏,什麽是神奇與渺小,什麽是博大與簡單,什麽是終古長新與曇花一現……

我聽到了槍聲,它微弱得像文明社會的呻吟。我屬於那個被汙染的世界。在這個沒有汙染的天地裏我不適應,感到恐懼,感到自己的淺薄與渺小。生死隻是一瞬間的事情。現代懼怕原始,文明懼怕愚昧,先進懼怕落後,人類懼怕自然,無神論者遇到了神。曆史也會鬼打牆。

我從現代文明走進了原始,領略了原始無與倫比的強大魅力:壯闊而單純、粗暴而溫柔、深沉而急躁、平靜中藏著殺機、**中變化莫測。我循著槍聲又從原始回到了現代文明社會。

輕風是涼爽的,空氣是清香的。溪水清澈見底,喝一口清冽甘美。洗一把臉,頭腦立刻清醒,讓原始的塵垢、蚊蟲叮咬的紅腫盡付諸水流。唯有在林中的諸般感受沉澱下來,充實了我的靈魂,豐富了我的生命。

5.我尊敬他們

不知是巧合還是管理局領導的有意安排,阿裏河林業局的領導幹部搭配跟克一河林業局差不多。局長孫振清跟樊久卿一樣是個“經驗型”的領導幹部。雖然他們都幾次到大學進修過,也一起成功地通過了國家對重點企業的廠長的考試,到底沒有正式的大學文憑。他的黨委書記王衛民同樊久卿的黨委書記聶文學一樣又都是“學者型”的幹部。聶文學畢業於內蒙師大中文係,王衛民畢業於遼寧大學物理係。年齡都是四十七八歲。

一個“經驗型”,一個“學者型”,配合起來很和諧。孫振清跟他的黨委書記的關係令人羨慕。通過短短幾天的接觸,他們給我的印象既深刻又美好。最深的印象是老實。

王衛民以前是中學教員,沒有權力欲,公正豁達。把行政權力全部給了局長,行政上的大事小事決不幹涉。他自己滿意的政績是先改文山會海,扭轉那種認為沒有文件沒有會議就沒有工作的傳統惰性。

孫振清五十二歲,頭發卻已經灰白,一臉忠厚。他從一九五二年來到林區,當過木材技術員和林場主任。他管的這一攤子比克一河林業局大,總麵積四千五百平方公裏,從南到北二百多公裏長。基礎卻比克一河林業局差。“**”中幹部靠邊站,群眾一窩蜂地砍樹。阿裏河北部的森林砍得差不多了,照此下去,再有十年南部也會砍光的。孫振清在“**”中被關了兩年,一九八三年由副局長被提升為局長。他大概是阿裏河林業局執政時間最長的一任局長,也許還是最有作為的一屆領導班子。我幾次采訪他,他憂慮重重不肯多談。

森林資源本來是再生資源,如果管理得好是不必擔心會砍光的。阿裏河森林的每年生長量是二十七萬立方米,國家計劃卻要求砍伐五十萬立方米。今天吃後天的,爺爺把重孫子的都吃了,能不讓人憂慮?

砍了森林當原料賣,價格極其便宜。別的東西都漲價,就是木材不許漲價。同時國家又花高價從日本進口紙漿,我們的套子有點亂。

社會主義的優越性在於有計劃,他們一九八六年的生產計劃到一九八六年七月份才發下來。沒有計劃銀行就不給錢,前七個月叫他們怎麽幹?計劃又是指令性的,不執行不行,又是這般緩慢與呆板。可想而知,孫振清這個局長當得有多難!

賣木頭的錢都被平調走了。管理局要吃大頭,自治區要提成。上級代表國家嘛,應該找他要錢,他也應該給。都給完以後他手裏所剩無幾。育林造林沒有錢,發展自己的多種經營沒有錢……孫振清是個本分厚道的不敢出大格的幹部。

老實人激動起來更為倔強。有一次他問我:“你這個局外人說說,是森林值錢還是木頭值錢?”

當然是森林值錢。有森林才有木頭,森林茂密,長生不絕,木材才能源源不斷。但森林所以值錢並不僅僅是因為它能變成木頭,這甚至不是最主要的。森林的生態效益才是無可估量的——涵養水源。大興安嶺有大溪小河一千八百六十多條,有山必有溝,有溝就有水。水源總量為四百三十三億立方米,每年夏天自林海蒸騰水分五十億噸。森林是巨大的看不見的地下水庫,有雨它能吞,無雨它能吐。“龍王安在?龍在林海!”除此之外,森林還可以保持水土、保護生物、屏障東北、供氧淨化、調節氣候。據測每公頃森林每日可吸收二氧化碳約一噸,放出新鮮氧氣七百公斤左右,一年還可以吸收有害浮塵約三十六噸。像大興安嶺這樣的林海,每天至少可以吸收二氧化碳六百萬噸,吐出新鮮氧氣四百萬噸,堪稱是個規模宏大的“製氧工廠”。

怎可把活林全部變成死木頭,用火燒光?

“可我們有些頭頭居然認為森林不值錢,砍倒了變成木頭才值錢!”孫振清動了感情。從上麵我記下的一個個數據也可以看出他的林業知識多麽紮實,對森林的感情多麽深厚。

一個愛森林的人當林業局局長,是森林之大幸!

我還訪問了其他一些有趣的人物。

鄂倫春自治旗的旗委書記塞革,隻有三十七歲。能歌善舞,在酒席筵上可以現編現唱。我們離開阿裏河的前一天晩上,塞革以自治旗的名義舉行送別宴會,什麽犴呀、鹿呀、雞呀、荷蘭豬呀擺了一桌子。酒後辛一夫揮毫題字,塞革要求贈給他三個大字:“盼千金”!他有兩個兒子,想要一個女兒。聯歡晚會一開始,他把我塞給一個鄂倫春大嫂。她是自治旗檢察院的一個什麽負責幹部,一下子把我鎮住了。我從一九五八年就開始學跳交際舞,始終培養不起興趣,一直沒有學會。那天晚上在檢察院大嫂的連哄帶嚇唬下,到後半截已經能輕鬆自如地踩上節奏了。看來跳舞並不難,關鍵在能不能豁出去。正所謂:“臉皮厚,踩節奏。”

克一河有位能幹的林場主任,他認為“跳舞是搞流氓活動的準備動作”。雖然是在深山老林,年輕人跳舞的潮流也不可阻擋。他就想出一個辦法,每有舞會必到,讓女青年在台上跳,男青年在台下跳,誰也不許碰誰。他搬把椅子,往中間的“楚河漢界”處一坐,直至終場。

有人說他是“老正統”。但“正統”得可愛。他看見兒子向支部書記交了一份入黨申請書,回到家氣得吃不下飯,摔盆打碗,吹胡子瞪眼。老伴兒以為林場出了什麽大事故,再三追問,他才說出實情:“就憑他那德性還想入黨?他把我們黨看成什麽啦!”

看來他跟兒子之間的代溝如諾敏河水一樣回旋湍急。

還有:

阿裏河林業局的工會主席老王,當測量隊長時曾和熊瞎子遭遇過一次,用斧子砍掉了熊瞎子的一隻耳朵。自那次大難不死之後,每天早晨起來在林區大道上跑七公裏。

那位愛喝酒,喝多了就用手槍逼著朋友往下灌,不全部躺倒不許散席的副局長,“武鬥”風盛行之際,他帶著一匹馬一杆槍,躲進原始森林,當了八個月的原始獵人,才免於一死。

那位退居二線以後就自稱是“改革的處理品”的鄂倫春大娘,要求我們采用“一幫一”的辦法帶幾個鄂倫春族的業餘作者。

那些不知名的每天往我們的房間裏偷偷送西瓜、送三五牌香煙、送糖果的人。那些爭著搶著要為我們洗衣服、替我們打洗臉水的人。

我開始重新認識什麽是現代意識,什麽是人的價值,什麽才是最可寶貴的。

我們的社會並不缺少真情,並不缺少溫暖,也不缺少理解。就看你怎樣對待社會,怎樣對待人。

感動之餘,我覺得大森林清洗了我們身上的某些汙染。

6.“林彪”受到的歡迎

在我們這個規模頗為可觀的作家采訪團裏,所到各處最受歡迎的應該說是許瑞生。

他不是單一的作家,比作家還多一手(或許多好幾手)。曾畢業於解放軍藝術學院表演係,在轟動一時的話劇《九·一三事件》中扮演林彪,演出一百多場。以後當然就把主要精力下在寫作上了。

牙克石市的李市長在酒席筵上主動為大家唱歌助興。管理局的局長們也即興表演了節目。輪到作家們卻都推三阻四。大家剛聚到一起還不太熟悉,但也暴露了作家們的弱點:有的拉不開臉,沒有勇氣“獻醜”;有的自尊心太強,知道自己的嗓子跟脖子一樣粗,難登大雅之堂;有的心裏想唱卻要拿點小架子,不經大家三請四邀不會起身。場麵有點尷尬。有人把許瑞生推了出來,看他脾氣隨和,即便不會表演節目,也不至於著急生氣。

他不拿捏,不表白,沒說一個廢字,臉衝牆穩定了一下情緒。再轉過臉來神情全變了,從裏到外換了一個人。嘴裏發出一種久違了的、讓大家感到有幾分熟悉又有幾分陌生的聲音。

“林彪,是林彪!”

大家哄然大笑。真誠地不是單純出於禮貌地熱烈鼓掌,要求他來了一段又一段。不知是劇本裏原有的台詞兒,還是他即興瞎編的,嘴不打結兒地盡量讓大家滿意。

我佩服他的演技,一瞬間仿佛從骨子裏就變成了林彪。

許瑞生成了紅人。不僅主人喜歡他,同伴們也喜歡他。他能唱、能跳、能拉手風琴。想學跳舞的女作家都願意跟他跳,有他做舞伴好像一學就會。

更重要的是他精明而又寬厚,不出風頭,凡事不爭不搶。你叫他講課就講課,你叫他發言就發言,工作人員分配給他住什麽房子他都不會有意見。能容人,能合人,沒有任何是非。多才多藝卻又沒有架子,無論什麽時間、什麽場合,隻要有人請他來個節目,他從不拒絕,當場來彩。難怪基層林業局的那些頭頭們,照相時喜歡跟他站在一起,告別時跟他難舍難分。像孫振清那樣老實嚴肅的人也跟許瑞生開玩笑,一口一個“林彪”地稱呼他。連醫院的院長也非要拉他到家做客不可……

我羨慕許瑞生。甚至妒忌他。在這個作家代表團裏我跟他的地位正相反,扮演了一個最倒黴的角色。吃飯的時候我必須跟頭頭們坐在一桌,歡迎宴會我要致答詞,告別宴會我要說一番感謝的話。任何場合都要團結緊張,嚴肅認真。說不得說,笑不得笑,吃不得吃。每到一地還得要至少給人家作一場報告。有時主人發的通知是正科級以上的幹部才能入場聽我的報告,我不得不認真準備。而別人這時候都去逛大街,采購土特產品,或者躺在房子裏看電視,聊大天。

我在扮演一個“團長”的角色,那不是我。我盼望在筆會結束的時候能有個機會找回自己。

在筆會的最後一站滿洲裏,我等到了這樣的機會。

我們搞了一個隆重的答謝酒會。我“站好最後一班崗”,向牙克石林管局和呼倫貝爾盟的領導和朋友們發表了一通真摯熱烈的感謝的話。也由衷地感謝來參加這次筆會的各路作家的高風亮節——葉楠這位采訪團裏唯一的軍級作家的平易。諶容的大度。何士光的溫文爾雅及大難不死的齊天洪福。成一的大智若愚。方方的機智活潑。蔣子丹堪稱一絕的迪斯科舞。黃濟人的勇敢的歌喉。馮苓植的謹慎隨和。敖斯爾的黑色幽默。鄧剛的絕頂聰明,他走一路講一路笑話,就是怕開聯歡會,每有舞會便身著短褲躲在房間裏假裝拉肚子。是他們使得這筆會自始至終生動活潑,深刻豐富,輕鬆和諧。大家沒有一點別扭,沒有一點不愉快。文人相聚,而且是個五六十人的大代表團,相處得如此圓滿,真是難得,難得!

我一個挨一個地請女作家們跳舞,一下子把她們唬住了。

方方還有點不信任:“你會嗎?”

我毫不含糊地命令她:“跟著我的步子,沒錯!”

後來樂隊奏起了狂烈的迪斯科舞曲。這也難不住我,鶴翔樁、太極拳一塊上,隻要跟上音樂的旋律就行。

舞廳的氣氛達到了**,樂隊突然奏起了《鄂爾多斯舞曲》。合該我出風頭,我恰恰會跳這個舞,一個高身材的蒙古族姑娘跳進場子跟我湊熱鬧,一下子把不會跳蒙古舞的漢族兄弟們給鎮住了。

幾百人跳著瘋狂的舞步“開起了火車”,舞會進入了狂熱的尾聲。呼倫貝爾盟宣傳部的寶音部長擔心樓板被跳塌,指揮樂隊在一個高音符上戛然而止!

有人悄悄說:“子龍瘋了!”

我聽了甚感悲哀。當我放鬆一下扮演自己的時候,他們說我瘋了。當我失去自己的時候,他們反而認為是正常的。

不管怎麽說,筆會在一個高音符號上、在一片近乎瘋狂的熱烈氣氛中畫個句號,大家滿意,我也滿意。

回到房間誰也不想睡覺,又聚到一間大屋子裏聊到清晨兩點多鍾。

難忘的森林之行,留下了許多珍貴的記憶。

1986年10月12日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