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門

白藤湖——我們這次廣東之行的最後一站。原計劃並無這個參觀項目,我到了珠海才知道有個白藤湖。楊幹華兄極力慫恿:

“你們一定要看看嶺南的水鄉,開完了洋葷嚐野味,白藤湖絕不比你們河北的白洋澱差,那裏有中國第一個農民度假村。”

白洋澱幾近幹枯,蘆草搖曳,一片荒寂,即使跟它一樣或比它更好些,又有什麽可看的呢?在深圳、珠海已經看了幾個度假村,特區時興“度假”,大概特區人錢多,需建設一些能扔大錢的地方。嶺南的農民莫非也都腰纏萬貫,需建個度假村才能減輕錢包的負荷?我想這農民度假村終不會超過西麗湖或香蜜湖度假村吧?我擔心看到一片附庸風雅、不土不洋、不倫不類的建築,與特區的格調不協調,破壞了我們對整個特區的印象。

無奈客隨主便,隻好登程。車過中山縣,土道高低不平,麵包車如浪上飛舟,顛簸搖**,暴土揚場。幹華兄坐在前麵聲色不露,他有農民的幽默、機智和狡猾,我們八成是上了他的“賊船”。來特區是為了“開洋葷”,如果想吃這種“野味”,不如去鑽雲南的大山!

車到江邊,排著大隊等候上輪渡,我們的麵包車擠在隊尾。我心裏暗暗著急,想起“**”中發生的一件曾轟動一時的大事故,一輛救護車最後一個開上輪渡,由於司機和輪渡工人搶著分西瓜,忘記給車軲轆打掩兒。等到輪渡到達彼岸,救護車卻不見了,連同車裏的病號一塊落入了河底。這南方的輪渡也許要牢靠些。

我口幹舌燥,下車買了幾根甘蔗,每根一分為二。賣甘蔗的大嫂手操砍刀,三下五除二就把甘蔗皮削淨,隻在根部留出一截帶著皮,便於手握。我手握甘蔗的一端,伸直胳膊才勉強把另一端送進嘴裏。想起童年在莊稼地裏偷吃玉米甜稈,還真感覺到了一種野味——這輪渡,這大江,這江兩岸的垂柳、漁舟、茅舍……

終於看見白藤湖了。水域平闊,群鳥低旋,雖是“漁舟唱晚”的時分,可惜天氣陰沉,沒有晚霞,水麵上浮動著紗縵般的輕霧。右側則是一片翠綠色的陸地,在綠樹掩映之中露出斑斑點點的黃、橙、白、藍等五彩琉璃瓦和飛簷翹脊,那想必就是農民度假村了。後麵有一溜如黛的矮山,像白藤的圍牆,果然是一塊風水寶地!

我們在一座牌坊前麵下了汽車,那牌坊雖稱不上有多麽巍峨堂皇,倒和這裏小樓流水的格局十分協調。上書“好景門”三個大字,朱漆重彩,富麗熱鬧,還真有一片紫氣蒸騰的味道。

我端詳著“好景門”,問幹華:

“這是哪位名人題的名?”

“這兒的老總——鍾華生。”

農民度假村的首領並不叫“村長”,而是“白藤湖聯合開發總公司”的總經理,俗稱“老總”。

好,“好景門”也罷,“門景好”也罷,通俗易懂,體現了農民的風格和氣派!當我知道此地共有八大門:磨刀門、雞啼門、坭灣門……縣城叫鬥門,東走十一海裏還有個澳門。我感到鍾華生給自己的事業命名為“好景門”,既貼切又意味深長,頗有“風景這邊獨好”的氣魄。這是個人物,他引動了我的好奇心。我的毛病是:對人的興趣往往大於對風景的愛好,有景無人難以動情,有人有景才能浮想聯翩,發人深省。

我向幹華打聽這位“好景門”的設計者是何等樣人。幹華是這樣形容他的——

“鍾華生原先是個農民,十五歲當了幹部,曾任公社辦公室副主任,‘大四清’之後留在鬥門縣工作,當地把這批人叫做‘漏鬥幹部’,不知是褒是貶?我看過他不少照片,衣褲或黑或藍,褲襠寬大,常常鼓滿清風。又聽說他常打赤腳,一條中頭短褲穿了又穿。上衣更特別,是取材於麻包或尿素袋。在布票缺乏的年月,珠江三角洲的農民都有這樣的上衣,有的在前胸、後背赫然可見‘中糧’、‘尿素’的字樣。講究一點的,頂多把這些字樣隱蔽在胳肢窩裏。”

看來鍾華生是個土生土長的農村幹部,這種人熟悉農村,了解農民,又有一般農民所沒有的組織能力和領導才幹。我所知道的當代幾個幹出了一番事業的農民企業家,大都是這樣的人物……

經理辦公室主任鍾錦泉出來接待我們:

“老總正陪著副省長開會,他晚上跟你談。趁天還沒黑,咱們先去玩兒。”

“玩兒?玩兒什麽?”

“來到白藤湖當然是玩兒水,這是農民度假三部曲的第一部:‘玩水麵’。回來咱們‘食水鮮’,晚上讓你們‘住水邊’。”

鍾錦泉身材高瘦,背微駝,白襯衣外麵套件細線薄毛衣,一雙薄唇善講,語氣中掩飾不住自豪感,講話有**,瀟灑自如。這是我接觸的第一個白藤湖人,他身上沒有一點農民的影子,從穿戴到談吐完全像個城裏大公司的辦公室主任,接來送往,侃侃而談。也許我的觀念需要改變,農民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一群群外國遊人和港澳來客從我身邊走過。我真想問問他們,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來白藤湖農民度假村旅遊的?對這裏的印象如何?

鍾錦泉不給我思想開小差的機會,他滾瓜爛熟地介紹著白藤湖的情況,快步領我們來到水上遊樂場。這裏有遊泳池、天鵝舟、碰碰船、摩托艇、遊艇,乘遊艇不僅可以泛遊湖內景色,還可駛出白藤湖,飽覽珠江口的海光山色,環覽珠海、澳門風光。

我眼下感興趣的隻是白藤湖,與其說為了“玩賞”,倒不如說是想了解它,想看到它的全貌,知道它的曆史。我們選擇了摩托艇,鍾錦泉遞給我一件杏黃色的救生衣。湖風溫軟清爽,略帶鹹腥味,四周垂柳依依,纖塵不染,一路風塵頓然消失。

摩托艇越開越快,水星飛濺,疾風貫耳,多虧鍾錦泉的救生衣替我擋住了驟然襲來的寒意。他不停地回答我提出的各種問題,向我們介紹白藤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還要不停地調整自己的嗓門,以壓住風聲、水聲、馬達聲。

白藤湖原來是海不是湖,珠江入海口的坭灣門和雞啼門在此分流。如果說早先這兒曾有過陸地,那隻不過是一把伸向大海的剪刀,在太平洋的驚濤駭浪中時隱時現,人稱“鬼仔角”。船家到此需得燒香磕頭,上供舍財以饗鬼仔,即便如此也難保不船翻人亡,“陰天遍聞鬼仔哭”。海水發大潮,還殃及附近的幾個公社,可謂浪大水鹹,地堿人瘦。

現在要提到“大躍進”了——

鍾錦泉送給我的一份《白藤滄海變樂園》的材料上這樣寫道:

一九五八年,為了抗潮禦台風,當地群眾移山填海,橫鎖坭灣門,形成了一個湖泊,麵積有二十平方公裏,水域遼闊,資源豐富,土質肥沃。但災害頻繁,冬春成漬,秋夏內澇,一到台風季節,更是暴潮泛濫,嚴重危害農業生產,群眾生活貧困……

“大躍進”沒有製服鬼仔。一九七一年早春,鬥門縣又組成了一支八百人的開荒隊伍,開進“鬼仔角”,人們把這批倒黴鬼稱作“開荒牛”。鍾華生任開荒工程副總指揮。他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削掉半個白藤山,沿雞啼門東側水道築起了一道八公裏長的攔海大堤,使湖海真正分了家。不想一次強台風就毀掉了三公裏,還有幾十名“開荒牛”落海變為“鬼仔”。領導害怕,下令撤軍!

鍾華生帶頭不撤。他知道一撤退就前功盡棄,“鬼仔角”將永遠是令人生畏的地獄,幾十條“開荒牛”的性命也白扔了!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而幹下去則還有希望。既然已經進了地獄,看不見天堂就不要輕易認輸。站出三百個“開荒牛”願意跟鍾華生留下(他身上一定有某種不同凡響的魅力)。領導的好心沒有得到好報,甚感震怒,命令他們一個個對著錄音機表態,一個個簽字畫押。

鍾華生率領著這群紅了眼的“開荒牛”,真是背水一戰,絕地求生。於一九七五年秋天,在坭灣門門口建成了一百五十米長的浮運式大閘,扼住了山海口的咽喉,終於征服了海潮,形成了麵積相當於兩個杭州西湖的人工湖。根據旁邊的白藤山,遂命名為“白藤湖”,鬼仔的時代宣告結束……

鍾錦泉領我們登上坭灣門大閘,翹首東望,暮色將臨,海天混沌,朦朧而又凝重。我心裏還在想著剛才鍾錦泉關於“鬼仔角”的介紹,真想聽聽鬼仔的哭聲,即便是叫聲或笑聲也行。

“大躍進”和“**”的年代,中國搞了許多圍海造田、填湖改田的“壯舉”,事實證明,許多這樣的“壯舉”,不僅得不償失,而且簡直是對曆史、對後代子孫犯下了大罪!有的錯誤已無法改正,有的第二次勞民傷財,正搞“退田還湖”或“廢田還海”的運動。白藤湖顯然有自己的曆史,有其獨特而真實的情況。

我感到這正是鍾華生不一般的地方,不隨著大流粉飾或否定自己的曆史。否定“大躍進”,他們卻不否定一九五八年群眾填海的功績;全國否定“**”,他們卻宣揚“文革”期間幾百名“開荒牛”在“鬼仔角”立下的不朽功勳!白藤湖走完的前三步是從一九七一年算起的,每五年走一步,第一步“整治滄海”,第二步“開墾桑田”,第三步“建設樂園”。

以我為主,有自己的個性,有自己的曆史。而且敢於承認自己,承認自己的曆史,這是那種想幹大事業、具備某種領袖氣質的人才能做得到的。

從湖上歸來又走進湖濱餐廳,氣派豪華,格調清雅,同我在廣州、深圳見過的大飯店相比毫不遜色。設備是現代化的,點綴了一些具有民族風格的裝飾品,畫棟雕梁,宮燈花瓶。廳裏套廳,還有曲徑回廊,真石真樹,流水叮咚。石灣清水裏的活魚活蟹更增添了無限趣味。

餐廳小姐——我隻能稱呼她們為“小姐”。廣東習慣把服務員稱作“小姐”,我一路上老也改不過口來。實際是“土”性難改,不管走進何等豪華的所在,“小姐”兩個字總是難以叫出口。不想走進這農民度假村的餐廳,“小姐”兩個字自然而然地溜出了嘴,也許是這裏的氣氛與“小姐”的稱呼很協調。還有她們那訓練有素的儀態和精神麵貌,彬彬有禮的笑容,落落大方的談吐。為我們桌端茶的是位北京姑娘,招聘合同期滿以後自願留了下來,希望在白藤湖落地生根。

餐廳裏買賣興隆,幾乎是座無虛席。食客五花八門,論服飾千姿百態,論膚色黃白黑都有。從哪兒看得出這是個農民辦的餐廳呢?

世界潮流是農村看城市,農民往城裏跑。這裏是城裏人往農村跑,包括海外的朋友也來看農村。人才是最奇怪的動物,掌握這種奇怪的特性就能創造奇跡。

鍾華生無疑正在領導一種新潮流——發達國家有沒有農民度假村我不知道,在中國,它確實是第一個!山海關有個“天下第一關”,昆明有個“天下第一湯”,“好景門”為什麽不可以叫“天下第一門”呢?它與天安門遙遙相望,天安門是古代農民智慧的結晶,“好景門”又象征著什麽、意味著什麽呢?

我問鍾錦泉:

“你們怎麽想起要叫個‘農民度假村’呢?”

“中國有專供幹部使用的俱樂部、療養院,工人也有自己的療養院、文化宮,哪裏聽說過有農民的療養院?農民隻有五保戶、敬老院,我們的農民不是愛受窮、愛受罪。所以老總決策,就叫‘農民度假村’,改變農民地位,改變農業國對農民的不公平看法。”

好大的口氣,好大的誌氣,可謂想得不凡,幹得不凡。

“農民來度假的多嗎?”

“不少,占遊客的百分之二十。但是要求吃得最好,住得最好,最敢花錢的是農民。農民遊客曾要過五百元一桌的飯菜,外國遊客最多也就是吃三百元港幣一桌的飯菜。”

“哪個國家的遊客最多?”

“日本、意大利。今年我們要在白藤湖召開兩個會議,一個是‘中日農民友誼協會’,另一個是‘中國農民企業家會議。”

能主持召開這樣兩個會議,足見鍾華生和白藤湖農民度假村的影響已非同一般。農民企業家是當今中國土地上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對國家的政治經濟形勢起著越來越重要的影響。

一道道令我這個北方人眼花繚亂的菜端上來了,澆汁的大閘蟹,通紅的鬥門蝦,玉質豐脂的黃金鳳鱔,味道奇特的鱸魚、龍利,田螺更是第一次吃。果然全是海鮮,又不同於一般的海鮮。白藤湖水鹹淡混合,魚蝦等水貨最難成活,光是鹹水容易活,光是淡水也容易活,能夠適應白藤湖的水而活下來的水鮮,味道就格外鮮美。所以白藤湖的水產特別珍貴,我不免有些擔心:

“水鮮如此珍貴,夠遊客大吃大喝的嗎?”

鍾錦泉笑了:“放心吧,我們的湖大,再加上科學喂養,光是魚類就年產一萬五千擔。白藤湖的居民僅三千人,度假村的所有職工加在一起也不過兩千餘人,而白藤湖每年的副產品可供三十萬人坐吃一年!”

“每年來度假的遊客有多少?”

“去年(一九八五)是十六萬人,總產值四千萬元,純利二百萬元。”

二百萬不是個了不得的數字,但白藤湖這片事業的規模、影響和性質,卻決非金錢所能代表的。

我們在小放映室看完白藤湖概貌的錄像片,鍾華生就出場了。

他很年輕,出乎我意料地年輕,他們南方人的年齡隻看外表是很難估摸的。身材不高,但勻稱有生機,穿一身合體的淺灰色西裝,質地和做工都很考究,上衣沒有係扣子,露出雪白的襯衣和深色的領帶。整齊的分頭,清秀的麵孔——是的,我不想用別的詞匯形容他的臉,帶著南方漂亮男人的水靈勁兒,輪廓玲瓏,線條柔和細膩。但鍾華生的眼角、嘴邊多出幾條冷峻的紋路,泄露了他做人的深度、力度和厚度。精明的目光,充滿自信的微笑,此地第一主人當仁不讓的氣度……要評判這樣一個人的精神品質比評判他的事業更加困難。

鍾華生的風格跟我所見過的北方農民企業家截然不同,白藤湖農民度假村明顯地打上了他的個性的印記。

他沒有對我們說些毫無意義的客套話,這正對我的心思。我有幾個問題正要當麵向他請教,他不客套我也就可以單刀直入地開始采訪了——

“閣下貴庚多少?”

“四十九歲。”

我心裏計算著,他十五歲當幹部,那應該是一九五二年。

“什麽時候、什麽事情觸發了您的靈感,決定要辦這個農民度假村?”

“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在香港,‘四人幫’倒台以後我去香港探親……”

我心裏一動,這就對了,他是農民,但又有其特殊的地方,他見過世麵,受過現代生活的熏染。

“……特別是在參觀澳門的時候,我的思想突然受到了衝擊。澳門那麽小的地方,為什麽吸引了全世界那麽多的遊客?它靠賭博,是世界上有名的‘東方賭城’。我白藤湖也有自己的優勢,第一,鬥門縣是著名的僑鄉,全縣二十五萬人,僑眷和澳港同胞的家眷占八萬多人,他們在海外及港澳的親屬也有八萬多人。每年光是本縣外出旅遊的就有一萬多人,我們具備建個旅遊中心的基礎。第二,白藤湖緊鄰澳門、東望香港,東北方連著中山、珠海,北接廣州,倘若建成一個旅遊金三角,對增大與海外華僑和港澳同胞的聯係,促進投資合作,傳播海洋文化和振興所謂‘太平洋文明’都有不可估量的意義。第三,白藤湖物產如此豐富,與其運到廣州、珠海去賣,不如請他們到這裏來吃。第四,國家提倡‘無農不穩,無工不富,無商不活’。我又給加了一句,叫做‘無旅不旺’。我們要搞旅遊農業,隨著世界文明的進步,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我們的旅遊農業必然大有前途。”

他給國務院提出的口號作補充,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理論、自己的目標、自己的辦法。這是個帥才。

我問:“您感到最大的困難是什麽?”

“舊的習慣勢力。你要幹事,要創新,首先碰到的就是舊勢力,消磨你的意誌,浪費你的時間和精力,製造輿論詆毀你的聲譽。需得在理論上摧毀它,實踐中打敗它,要過五關斬六將。”

“能不能談得具體點?”

“有人指責我說,農民度假村的麵兒太窄了。我說中國有八億農民,麵兒太寬了。他們又說這不像個農民的住所,農民沒有到這兒來度假的條件,說我不務正業。我說高標準是農民度假村的靈魂,現代化的生活是建築在高質量的大壩上麵。我們立起個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模式,二十年後也不落後。中國農民最大,被看得最小;農民人數最多,被看得最少;農民貢獻最大,被看得最窮!外國客人來了要住高級賓館,我說沒有,這裏隻有農民度假村,他住了兩天很滿意。”

鍾華生身上有一種出類拔萃的品格,讓我感到又熟悉,又陌生。他是具有現代素質的領導人才,有著獨特的個人魅力,他的所作所為輕而易舉地就把舊的傳統觀念給打個粉碎。

他受到的打擊遠不隻是停留在輿論上,縣裏開了二十四天會整他,趁休息他跑回白藤湖又簽了十五份合同。上麵派來清賬組,清了兩個月,鍾華生感激他們為自己辟了謠,事實證明搞事業的人不能有貪心,貪心的幹不成事業。貪心必貪利,貪利者定然是貪官。

聽著他的介紹我又生出許多感慨:當代各色各樣的開拓型人物,一人一個性格,一人一套辦法,路是新的,成績是新的。而整人的袞袞諸公,從南到北一個樣,出自一個模式,手段嘛,也就是那兩下子:撤職、調動、造謠、查賬、派工作組……鍾華生講得沒有情緒,三言兩語就帶過去了,我聽得也沒有精神。幹事的人天天有發明創造,整人的為什麽不更新一下自己的技巧呢?

不幹的整幹的,流鼻水的整流汗水的,結果是不幹的原本不幹,幹的也幹不成了,那誰去創造財富呢?

不,像鍾華生這樣的人,你整他是可以的,想叫他不幹了大概沒那麽容易!

樹大招風是一麵,還有另一麵——樹大成林好抗風。任何一個事業,一個人是幹不成的,他占天時、地利、人和,你就不好辦了。

動力是什麽呢?

他回答:“沒有強烈的事業感、責任感、效率感是幹不成事業的。我們沒有星期,沒有節假日,動力哪兒來?事業,不是金錢,不是別的。”

生命的質量在於一個人的選擇。他們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最高價值,這才是最重要的。

時間太晚了,鍾錦泉帶我們去住處,且看是怎樣一個“住水邊”?

夜晚的度假村顯得無比安靜,白日裏的綠色變成了黑色,一片片、一叢叢、一簇簇,有的黑得深,有的黑得淺,顯得幽暗神秘。鍾錦泉領著我們在一個九曲十八彎似的長廊裏走個沒完,這長廊別具風韻,穿過流水的小橋,穿過一座座樓台畫閣,連接著好幾個風格不同的別墅。他一邊走一邊介紹:

“這是西班牙別墅,這一片是世界風情村,我們還要根據中國各民族的風情搞一組建築。這是映霞閣,這是海珍樓,這是望海亭,這是合歡榭,這是碧蓮池……”

可惜,這些同它們的名字一樣華麗的建築我們隻能看個輪廓,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一一參觀了。我暈頭轉向地跟著鍾錦泉走進一座豪華的別墅,它跟廣州及深圳、珠海的豪華大飯店相比所不同的是極其清靜,除去在進門的時候看見兩個服務員,過廳、走廊裏見不到一個人。客人們是到夜總會、電子遊樂場去玩了,還是躲在自己的房間裏休息、看電視?也許這幢別墅根本就沒有住上幾個客人。我開始理解鍾華生肩上的壓力了,事業的攤子鋪得越大.他的責任越大,白藤湖開門一天自己花銷一萬五千塊,不拚命怎麽行?

客房小姐領我來到二樓,打開房門客客氣氣地對我說:

“先生,要不要我給您講講房間裏的電器怎麽使用?”

呀,先給我來個下馬威!我雖然沒有見過什麽大世麵,畢竟在工廠呆了二十多年,自信對電器的使用還不算外行。農民小妹妹要唬我這個工人老大哥嗎?

房間的鑰匙上墜著一塊有機玻璃,小姐把玻璃板插進牆上的一個開關,房間的電源立刻接通。人離開房間必然關門拔走鑰匙,鑰匙一拔,全房斷電,再馬大哈的客人也不必擔心會忘記關電燈、電視、空調……在一進門的牆壁上裝著一溜漂亮的開關,她講解著,這個是管分體式空調的,這個是管冷熱水器的……

床頭櫃上還有一溜開關,音響、冰箱、電視、窗簾以及全房間裏十幾個大小不等、式樣各異的燈具,全部遙控躺在**不動就可以調出各種色彩、各種音響,搞得熱熱鬧鬧、天花亂墜。我想起在社會主義的南斯拉夫,在資本主義的美國,在中國的香港所見過的高級賓館無非也就是這個樣子。其實,我感興趣的倒不是這些東西,打開通往陽台的門走了出去。

陽台下麵便是蓮池,我如果有興致,到服務台租副魚竿,立刻就能垂釣。湖裏有的是魚,不愁釣不到一頭兩尾,到塘邊架起火堆燒烤一番,不是難得的夜宵嗎?

我又想起他們的九字真言:“玩水麵,食水鮮,住水邊。”

鍾華生真是聰明透頂,依靠水上優勢,充分利用水上資源,發展獨特的水上風景。大禹治水過去了幾千年,大禹的後代應該有點長進,治水、用水、玩水。以水為財,以水為美,以水為樂。

“知(智)者樂水”——孔子所言不差。

第二天,鍾華生帶領我們參觀農民度假村的陸地部分。從地圖上看陸地隻有十平方公裏,走起來卻累死人。到處都在大興土木,各種風格的湖濱別墅有的已初具規模,有的剛打地基;通往廣州和中山、珠海的高速公路也已畫線破土。他們大膽地提出六個優惠條件:無償提供土地、產權永遠所有、投資單位自用度假或出租、可以轉賣等等,吸引了國內外眾多的投資者。確是“內引外聯”,這大概就是鍾華生所講的“樹大成林好抗風”!

兩千六百畝的荷塘,據說這裏的蓮藕十分奇特,藕斷絲斷,決不千絲萬縷、拉拉扯扯。吃到嘴裏粉多無渣,荷香沾齒。

占地六千畝的百果園,園裏套園,又分葡萄園、荔枝園、柑橙園等等。兩千五百畝的甘蔗園,年產近三十萬斤。

鍾華生向我們介紹了他對旅遊業的設想,農田園藝化,把農作物加以美化和藝術化,比如在度假村裏辟出番薯園、南瓜園,利用生物遺傳工程把番薯、南瓜種得奇大無比,既有觀賞價值,又有實用價值。遊客可以遊玩拍照,也可親自挖掘,然後燒著吃、煮著吃、蒸著吃,各隨其便。

他膽子很大又充滿幻想。他的膽量來自知識,知識來自信息技術,他身上有股精氣神兒,不是那種蠻幹的人。要幹事就不要怕。不怕就要想出辦法。

我問他:“鍾經理,您對白藤湖農民度假村的發展前途如何估價?”

他說:

“從今年起再幹十五年,實現第二個三部曲,第一步達到國內先進水平,第二步達到東南亞先進水平,第三步達到世界先進水平。”

但願他在白藤湖再幹十五年,實現自己的理想。到那時他應是六十四歲,不算老,也許農民會給他豎一塊功德碑。

他反問我:

“你們看我的計劃能夠實現嗎?”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如果天時、地利、人和三個條件不發生大的逆轉,我相信你的理想一定能夠實現。我願每五年來一次,給閣下賀功。”

他笑了,帶著特有的機敏。

“我老婆老勸我不要把想象的東西說出去,免得實現不了人家笑話。我說,想象的東西就是要說出去,讓大家聽聽是不是可以實現。”

我問:

“你的夫人在哪裏工作?”

“鬥門。”

楊幹華似乎知道我還要問什麽,就在旁邊小聲說:

“他夫人很賢惠,是一般幹部。家裏住著兩間舊房,牆上經常往下掉白灰,老鍾隔個十天八天才能回家一趟。他有一兒一女,倘若兩個孩子都回到家來,兒子隻能去睡沙發……”

看來鍾華生不是“自己先富起來”的典型,這正是他的過人之處,何必因個人小利而失掉大的事業。從某種意義上說,整個農民度假村不都是他的嗎?

他精明幹練,普通話比走南闖北的楊幹華說得還好,一邊飛快地說著,一邊飛快地走著,其節奏之快令我這個身高腿長的“大漢”正好能跟得上,其他幾位身材較矮的同誌常常被甩在後麵,有時不得不一路小跑才能緊跟。他眼觀六路,向遇到的每一個熟人打著招呼,凡度假村的職工看見他來都仰起笑臉或尊敬地喊他一聲“經理”。

他詢問打掃夜總會舞廳的小姑娘,昨天晚上賣了多少票。小姑娘告訴他賣了一百七十張票。他嚴肅地又叮問一句:“我昨天看到來的人很多嘛,為什麽隻賣了一百七十張?是誰賣的票?”姑娘緊張地找來售票員,向他作了準確而又合乎情理的匯報,他才點點頭,帶領我們繼續參觀。

對他來說這也是一次檢查工作,對某個部門的負責人下點什麽指示,批評某項工程的質量不合乎規格……

看得出,鍾華生是個能控製局麵的人。他手下有三個副經理,共分農業公司、工交部、旅遊部等八個部門。一個擁有兩千職工的大單位理應成立黨委,他們卻仍舊是個支部,鍾華生是書記。成立黨委就要黨政分家,什麽事情都要經過黨委討論,多一層組織就多一層麻煩。現在,他這個總經理說了事情就可以決定。

他**洋溢,帶我們登上白藤山,鳥瞰白藤湖農民度假村的全景——

“我們的飛機場建在那兒,白藤山東側是海關碼頭,直通港澳,你們再出國訪問就可以從這兒辦理出入境手續,我負責派車接送。後麵是山莊別墅,有一片原始森林,我們準備為遊客開辟一個狩獵場,飼養一些供遊客打獵的動物……”

從山上往下看,好大的一片風景區,淡綠色的水包圍著翠綠色的洲,連空中都是綠色,樹上果化,地麵香化。據說蘇聯展出了白藤湖農民度假村的立體模型,中國農民就是這樣建設自己的現代化生活的。

我們又回到“好景門”下,白藤湖一日遊結束了。我的感受卻是異常豐富和充實,仿佛在此遊曆了半個世紀。白藤湖的變遷活生生地體現了中國農民這半個世紀來的命運,但願白藤湖的未來能真正成為中國農民的未來。白藤湖成為中國第一個農民度假村是當之無愧的。

我們的麵包車開動了,鍾華生向我們揮著手,眼睛卻轉向另一批新來的客人,嘴裏又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麽……我突然後悔了,應該接受鍾華生的挽留,不顧一切地留下來,在這兒多住幾天,多了解點情況,我對白藤湖發生了濃烈的興趣,想寫點什麽。

幹華兄仍舊不動聲色地坐在駕駛員旁邊,他的責任就是在今天把我們送回深圳,明天從深圳趕到廣州。廣州的朋友已替我訂好了回家的飛機票,我私自改變計劃將給朋友們增加許多麻煩。隻有在心裏暗暗地祝福,希望再來白藤湖的時候仍舊能見到鍾華生,更多地了解這個當代農村的新村長……

1986年6月9日急就於芥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