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國內遊記

一九八四年初夏,湖南、湖北、江西、福建省作家在鼓浪嶼舉辦筆會,也請了我和北京幾位編輯參加。

大隊人馬住在鼓浪嶼中部一個有著現代文明氣息的賓館裏。為了照顧我們幾位“特邀的客人”,讓我們住到建在鼓浪嶼東部山頂上的省委招待所裏,那是島上較為高級的地方。大門口有警衛,履行職責頗為認真。進了大門還要高高低低地走十五分鍾山路到我們住的那座小樓。《人民文學》的主編李清泉和女編輯向前分別住在樓上的兩間屋裏。樓下兩房我和崔道怡各占一間,湖北作家張祖慰向往“高級”,搬來跟崔道怡同住。這是一座年代久遠的舊房,房間高大卻空空****,彌漫著一種舊木頭散發出來的黴味。歐洲古典式的百葉窗,高而寬的木門,一張厚重的老床,一張舊寫字台,一把高靠背的舊木椅。衛生間裏更是古色古香,所有的銅截門上都掛著厚厚的綠鏽。

這個房子不知有多長時間沒人住了。

好處是極其幽靜。我放下行李考察了一番周圍的環境。我們住的這座小樓坐落在山坡的後部,臨近小山的製高點,我的窗戶外麵是數丈高的斷壁,斷壁上麵長滿野草和古樹。往東不足五十米便是懸崖,下麵是大海。南麵是陡峭的山坡,長著濃密的半人高的雜草和遮天蔽日的大樹。隻有西麵一條窄窄的石板小路可通往山下人煙稠密的地方。

真是個寫作的好地方。

住在這樣的房子裏也隻能寫作。最容易激發想象力,神馳萬裏,思接八荒,除去跟筆交流以外還能幹什麽呢?

被火車和汽車搖**了三四天,實在太累了。晚上十點多鍾我便從朋友們的高談闊論中抽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倒頭就睡了。

一睡便睡得又深又沉,連夢也被疲乏趕跑了。真正拋棄了一切或被一切所拋棄,進入一種“睡死過去”的狀態。不知過了多久,在沉沉睡意中聽到了野貓的號叫,一聲接一聲,一聲高似一聲,淒厲瘮人。不像是**叫春,倒像是被其他野獸追趕撕咬,做垂死哀嚎。聲音愈來愈近,最後似乎爬上了我的窗台,叫聲越發令人毛骨悚然。我從地上抓起一隻拖鞋向窗戶砸去,聽到百葉窗邊嘰裏嘎啦響了一陣,貓叫聲停止了。我很快又“睡死過去”。

不知又過了多久,依稀聽到風聲雷聲雨聲。大風在山崖和我的窗戶之間的夾道裏穿過,發出哞哞的牛一樣的吼叫聲。我好像清醒了一點,好邪乎的大風,不會是台風登陸吧?可別把這棟小樓的樓頂給掀了……

盡管這樣想著,仍然又睡著了。

等我被人叫醒的時候已經是早晨七點多鍾了。天亮前的這一大覺睡得最香甜,外界也最安靜。

吃早飯的時候李清泉老先生問我:

“夜裏睡得怎麽樣?”

“很好。”

“看得出你睡得不錯。”

“您睡得怎麽樣?”

“不好……”

向前接過話茬兒:

“除了你,其他人幾乎一夜沒睡!”

“為什麽?”我以為出了什麽事情,看他們的臉色確是一副倦容,好像比昨天剛下火車的時候還難看。

向前問我:

“你夜裏就沒聽到什麽,看到什麽?”

“噢,是貓叫吧?”

“貓叫?”

“你們沒聽到貓叫?”

“沒有。”

不可能,貓的號叫那樣淒厲刺耳,別說是住在同一個小樓的人,就是整個小山上都會聽得見。他們一夜沒睡為什麽沒有聽到貓叫呢?莫非是我做夢?不對,起床後我的另一隻拖鞋的確是在窗戶下找到的。

“夜裏是不是刮風下雨了?”

他們認真而又莫名其妙地搖搖頭。

屋外晴空萬裏,地麵幹燥,我無法證實自己的話。真是活見鬼了!不,是睡見鬼了!不是他們見了鬼,就是我見了鬼。

張祖慰首先宣布,晚上不再和崔道怡做伴,要搬到山下去和大隊人馬住在一起。

我懷著一種急切的好奇的還有幾分緊張的心理盼著第二個夜晚快點降臨。小的時候聽過許多關於鬼的故事,有過極端恐怖的深刻感覺。長大後再看關於鬼的小說,已經找不到那種恐怖的感覺了。近幾年也曾看過幾部所謂恐怖電影,並未引起真正的恐怖。年近“不惑”,如果能在鼓浪嶼碰上鬼,也是一件幸事。

白天的節目安排得很多很豐富,時間過得很快,想要阻止夜晚的降臨都不可能。

夜漸漸深了。

人安靜下來,山卻開始活躍。我真切地感受到黑暗的躁動和威壓,動物和昆蟲一起忙碌起來。白天是人的世界,夜晚就是它們的天下。

我振作精神等待奇跡出現,或鬼或仙或神卻又遲遲不肯駕臨。我終於打熬不住,昏昏欲睡。在似睡非睡間又猛然驚醒,屋裏有了響動。與其說是我聽到某種聲音,不如說是我感覺到屋裏有了某種聲音。

一團白色的東西在我蚊帳外麵遊動。是一個人,一個女人,衣裙飄曳,身態輕若飛天,卻看不清麵目。我感到頭皮發麻,每根汗毛和每根頭發都奓起來。心裏提醒自己:“你可不要葉公好龍!”

我拚命想睜大眼睛,眼睛已經在睜著,就是看不清。她像人,更像是人的影子,如同一團白霧,在屋裏飄來飄去,不靠近我,也無意傷害我。

無論是聲音還是這白色物體是不是確實存在著,我始終不敢肯定。莫非是我的幻覺?因為我們知道這座小樓過去是德國修女的住所。

我想伸手去摸一摸,又怕惹惱女鬼或女仙。如果真是德國修女作祟,那還是洋仙。不知燒香管不管用?最好是找一本《聖經》來……

我聽到了確確實實的聲音:“嘀嗒嘀嗒……”

而且愈來愈急,愈來愈重。

我打開燈,白色的人影不見了,屋頂卻濕了一大片,水珠成串地砸下來,而且愈流愈快。我放在椅子上的衣服和地上的提包都打濕了。

我趕緊跑到樓上,猛敲李清泉的房門:

“清泉同誌,您的屋裏怎麽發大水了?”

老先生蹚著水為我開了門。

我先衝進衛生間關了截門。山上不經常有水,昨天晚上李先生想洗澡,打開水龍頭,見沒有水就忘記再關上了。夜裏來了水,自然會成全我們來一番“抗洪搶險”。

我問李先生:

“您今晚睡得怎麽樣?”

“很好。太累了,真對不起!”

“沒有再鬧鬼?”

“沒有。”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嚴肅認真地在胸前畫個十字,輕聲說:

“修女,謝謝你的提醒,不然我真會成了水龍王,大水也會損壞這座可愛的小樓。”

我擦幹身子鑽進蚊帳,一覺睡到大天亮。

此後再也沒有發生類似的故事,其他人也一樣。到離開的時候我們都有點舍不得那座小樓。我住過各式各樣的賓館,至今仍懷念鼓浪嶼山坡上的那幢小洋樓。

1984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