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十三父子雙喪母

4.十三父子雙喪母

吳敬梓十三歲這年,即康熙五十二年(1713)初冬,嗣母去世,也就是說,他的嗣父吳霖起四十三歲便喪妻了。

雪上加霜的是,時隔月餘,吳霖起的母親吳老夫人在吳府尚未間斷的哀聲中也閉目歸西了。

吳霖起與吳敬梓父子,一年之內,雙重披孝,兩度哀傷,如此不幸,實屬罕見。父子倆一同被蒼茫悲霧所籠罩。

沒過多久,掌門的老爺吳旦,又忽然中風不語,喪失了掌握探花府命脈的能力,不僅威風熄滅,連話也說不清一句。

吳霖起卻沒能接替父親掌門,一因父親沒死,二因吳府上下沒有人來提議這件事。

襄河岸邊偌大探花府,即刻像風雨襄河上一隻船,飄搖著似找不到埠頭了,滿船都是慌亂。

伯叔吳勖上門向吳霖起提的竟然是分家產的事。他以長輩口氣號令說:霖起大侄,你爹作為吳家掌門已中風不語,不能掌事了。必須趁他尚還明事,把吳家全部家產及錢財細軟,按支分到各自門下。這是眼下最大之事!

吳霖起無法答對伯叔的要求,隻能懦懦地說,我爹初病,尚不能料理此事,還是緩緩吧!

伯叔吳勖堅決不同意說,那如何能行?趁他氣息尚存,即刻就把大家的意思說了,他若聽不見,寫在紙上拿給他看,我這裏已經寫好了!

說罷,伯叔吳勖拿出疊好的宣紙,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各支各輩提出的要求。

此時病榻前的掌門人已神誌不清,吳霖起一再懇求,伯叔才勉強說,當家的沒點頭,就得你給大家有個交代。事不宜遲,我家你哥雯延正好是縣衙書辦,一切文書由他寫就是了!

伯叔吳勖走了,又一個族叔來說這事,吳霖起感到力不從心,而且心痛。

正當吳霖起因一堆痛心事一籌莫展時,朝廷有文書到了,命尚屬候補拔貢的他近日赴海州,任學政教諭。

舊稱海州的贛榆小縣,並不是吳霖起想往的地方。自從康熙三十九年歲貢起,他一直在家等缺候補,已有十五年。盡管這其中,曾有兩次機會,可都因老母病重沒能赴任。如今機會又來,父親卻身陷病中。大清朝關於歲貢的任職規定,超過三次不赴任就不再提供職位。贛榆那裏好與不好,老父病與不病,他都得赴任了。

候補多年終於盼來的任職通知,已無法令吳霖起高興起來。去海州赴任的好事一時反倒成了難事。吳霖起首先感到最難的,還是嗣子的學業問題。

自康熙九年起,朝廷曾令“凡府州縣每鄉置社學,選擇文藝通曉、行誼謹厚者,充社師”。凡近鄉子弟年十二以上二十以下均可入學肄業,有能文入學者,優賞社師。除此之外,好多地方還自發興辦“義學”,承遵皇帝之命,盡興“各省改生祠書院為義學,延師授徒,以廣文教”的鴻博廣詔。這時的全椒縣既有社學,也有義學,可是探花府的少爺吳敬梓,卻進不了這樣的學堂。不是擔不起學資,也不是受不得學堂禮教,而是那類學堂尚不能贏得仍活著的吳家掌門人的信賴,因此吳敬梓隻能仍在家由先生管教著讀經史子集。

吳霖起焦灼中把先生叫來問道,少爺這段讀書如何?

先生道,還可,隻是情緒不振,效果不甚理想。老爺需想法子讓少爺快活些才好。

吳霖起聽罷,便去書齋,見兒子目光呆滯,較從前消瘦許多,不免生出了惻隱之心,眼裏竟湧出淚水,不由問道,敏兒,想吃些什麽好東西?

吳敬梓搖搖頭說,我想去五柳園舅爺家轉轉。

吳霖起說,我沒半點兒空閑陪你去了,萬不要再起這等念頭!

吳敬梓說,我不想在家裏讀書,要不父親送我進社學,那裏有伴可以比著學,不孤單!

吳霖起不免又落下幾滴淚來,卻不敢答應愛子的請求。這請求原本簡單,如今卻很是為難,竟嗚咽著抱住愛子久久不放。

一旁的先生勸道,老爺,你近日太過煩心,少爺的事由我好生陪伴是了,抓空我同他到外麵散散心,再坐下苦讀必不耽誤!

吳霖起隻好應允,由先生帶著吳敬梓到襄河鎮集市上去轉。

嘈雜的集上,五花八門的各色貨攤兒,都吸引不了少爺。在男女老少你呼我喚的各色攤子中,吳敬梓駐足的不是書攤兒就是測字攤兒,再不就在茶攤兒停下,看幾眼品茗人的棋局。吳敬梓在熱鬧的看耍猴人群外發現一個書攤兒,翻揀一陣發現有本《搜神記》,又發現一本《述異記》,饒有興趣地翻閱著不脫手了。一旁的先生不免著急,他知道朝廷明令禁止**詞小說,便要拉吳敬梓走,吳敬梓還不放手。小販說這書十分有趣,何不給孩子買本?先生說,朝廷禁看**詞小說,我家少爺是讀經史子集的,我們不能買,你也不該賣!

吳敬梓說,這兩本書很有趣,不能算**詞小說!

先生說,不要瞎說,不管算什麽書你都不能讀!

書販要回吳敬梓手裏的書,麵有慍色對先生說,都不如孩子有見識,算了,想買也不賣了!

其實書販也怕被官家說成**詞小說,沒收了書再受懲處。

沒買成書的吳敬梓再就走得散漫而無興致了,隨先生坐到街邊一處茶館前歇息,意外見堂伯(即生父)吳雯延與一群官紳在裏麵吃茶。先生忙畢恭畢敬上前打招呼。

書辦吳雯延對先生說,難道是你家老爺允許你帶少爺到這等地方玩耍的?

先生說,老爺見少爺極不開心,才允許我帶他出來轉的。

書辦吳雯延臉上閃出好多不屑說,吳霖起莫說隻是候補拔貢,即便是新科狀元也該想想,正該苦讀書的少年,一味讓他尋開心那還了得!長房老爺氣息奄奄的,家族大事還沒了斷,寫了斷文書這等事也都推給我了,卻有心讓兒子出來尋歡作樂?

一旁的吳敬梓沒聽清生父和先生說些什麽,還上前央求生父讓檠哥哥出來和他一同玩。

吳雯延板起臉說,你吳檠哥明年就參加鄉試了,再不許跟你閑逛誤事。

先生見書辦老爺這樣態度,急忙拉上吳敬梓回到府上,把書辦老爺街上說的那些話向吳霖起訴說了一遍。吳霖起雖不高興,卻說,無論如何,人家少爺舉業功課讀得好,咱家少爺讀書的事也不能放鬆。我近日要到外地去赴公職,敏兒的功課及管教,就拜托先生了!然後又急把幾位姑奶奶請到他的房上,委托她們照料仍無知覺的先長吳旦,便匆忙去了安慶。

父親一走,吳敬梓立覺寬鬆了許多,先生的吆喝他也不怕了。有一天,費了好大周折,他終於找到堂兄吳檠一起出去玩耍。

全椒縣有好幾個戲班,在古鎮不同的堂館設台賣藝,招徠了很多市井名流。吳檠在吳敬梓的攛掇下,先來到了倒七戲草台那邊觀看。倒七戲大名廬劇,在全椒觀眾最多,甚至田間路上常聽得見有人引頸高唱。倒七戲與安徽著名的黃梅戲大不相同,曲調纏綿,每個長句帶著一個拔高的尾音,而且苦戲較多,多為水戲班子,一來沒有固定台詞,均由老藝人隨劇情可長可短隨編隨唱。二來在農忙季節就散了去弄田,所以又稱草台班子。這種班子滁州一帶很多,吳敬梓拉先生看的這種班子便是,眼前正演的是《老先生討學錢》。演員隻兩個,一個老生咳咳嘍嘍演討學錢的私塾先生,一個是無比吝嗇的想方設法賴著不給學錢的旦角。兩人在台上你爭我辯,你討我賴,唱詞風趣詼諧,老先生把家主的刻薄唱得淋漓盡致,也把老先生平日的受氣可憐唱得活靈活現。

倒七戲的劇目很多,分本戲、折子戲和花腔小戲。本戲以公案、愛情和悲歡離合故事為主,折子戲是從本戲中抽出的精彩片段,花腔小戲則以平民百姓喜聞樂見的情趣為主要,其中也有鬧劇和諷刺喜劇,如《討學錢》便是。吳敬梓看完一折,便能極其相似的哼出戲裏的一些唱段。吳敬梓整個身心沉浸在這出諷刺喜劇之中了,先生問他,這些無用的唱詞你句句洗耳恭聽,且用心品唱,咋就這麽喜歡?

吳敬梓反問先生,這麽生動有趣的戲難道你不喜歡?

先生說,閑來無事偶爾一聽解悶也罷,這類俗戲,都不是教導讀書人上進的!

吳敬梓說,那麽多人喜歡,世代流傳,其中準有道理!

先生說,世上道理不一,男兒應該喜歡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學問才是!

吳敬梓說,眾人喜愛的東西,齊家治國者也該喜歡才是!

先生畢竟是經了主人許可,偶爾帶少爺出來解解愁悶的,便不再認真和他計較。但吳敬梓意猶未盡,又獨自跑開,拖上大他五歲的吳檠,跑到襄河邊的吳家埠頭學著戲裏故事玩了好大一氣。他正在月色下把聚來的一群少年扮成戲裏人物快活,被路過的書辦老爺、自己的生父吳雯延遇見。他當然也不希望過繼給兄長家的親生子貪戀戲要,尤其還要拐帶上他的長子也不用功讀書,所以二話不講,大怒將他們驅散。

吳霖起先趕往安慶遞了候任文書,便急忙返回家來,急不可耐向先生打聽兒子的學業情況。先生實話實說,吳霖起聽罷大發雷霆,當即找來吳敬梓,發恨要給他鞭杖,經先生和家人苦勸才免了皮肉之苦,但一頓責罵和體罰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