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粒民與草醫嶽父

14.粒民與草醫嶽父

回到老家全椒後,吳敬梓身心最遭族人冷落的孤寂時光中,卻有那位原籍蘇州輾轉遷徙到全椒定居的儒醫葉草窗另眼相看著他。葉郎中與吳敬梓少年時候就是忘年棋友,這在前麵已有描述。這葉翁有“茅簷四五椽”,住屋前後都有一塊園子,園中種滿草藥及各種花卉。書房案頭上滿是醫書。除了行醫,他絕不參與世俗社會的名利之爭,所謂“績學翁所勤,近名翁所忌”。醫書之外,他所鑽研的學問則是周易、老子、莊子,所謂“周易蠅頭字,旁及老莊言”。可見葉草窗生性淡泊,不慕名利。他極其讚賞吳敬梓的才情,欽佩吳敬梓的為人,所以經常主動接近吳敬梓,甚至暗暗想過,若女兒願意,可以嫁他為續弦。葉草窗這個不同常人的想法,一般人是想不到的,連吳敬梓本人也沒敢想。

葉草窗從吳敬梓少年時成為他的忘年棋友起,心裏一直惦記著這個他認為會有出息的人。行醫多年,他看遍了周遭的讀書人。他眼裏的讀書人大多自私冷漠,不願搭理平民百姓。唯有這個吳敬梓,不愚不腐,樂於和眾多窮也好富也罷的平頭百姓相往來。葉郎中眼裏,吳敬梓比從前變了,不過變得使葉草窗更加喜愛了。

還是在贛榆的那段時間,葉草窗就經常到五柳園的金家打聽吳敬梓的消息。吳敬梓成婚,葉草窗為之高興;吳敬梓進了秀才,葉草窗也高興;吳敬梓的愛子患病,葉草窗出手相助;吳敬梓的父親罷官,葉草窗跟著同情;其父病逝,也同樣讓葉草窗為之揪心。當吳敬梓的愛妻陶媛兒病逝的消息傳到他家時,他便開始為這個命運多舛才華橫溢的少爺而夙夜興歎了。葉草窗覺得,吳家的書香門第該是由吳敬梓撐起來才算好。

葉惠兒在吳敬梓成婚之後,就酸溜溜地妒著他。每次見到吳敬梓,她總是用難聽的話語刺激他。不管惠兒對吳敬梓是個啥樣看法,葉草窗仍拿吳敬梓當忘年好友。吳敬梓一家回到全椒,葉草窗曾去襄河鎮看望過。曾經一段時間,葉草窗認為吳敬梓沒變,改變的隻是歲月,但是吳敬梓的學識已經遠遠超過他們剛結識時的境界了。吳敬梓多次拜會過他這忘年朋友。他倆在相互的眼中一出現,最快樂的心情便也出現了。他們的快樂是不需要理由的,心性相通就是快樂。

有人說,探花府的少爺吳敏軒是個怪人,癲狂得不得了。葉草窗卻不這樣看。他認為吳敬梓是全椒出名的癲怪之人不假,尤其在他科考名落孫山之後,族人們沒有同情和鼓勵,卻率先賞賜給他的是譏諷和挖苦,彼此間幾乎成了陌路人,他的癲怪之事就更加多了。但葉草窗認為他癲怪得是有思想有境界的,一般世俗之人哪裏做得出來,又怎能理會得了?看看那些傳得有風有影的癲怪事吧。

全椒有個舉人王萬林曾是吳敬梓的文友,因王萬林低三下四巴結縣官,吳敬梓便與他疏遠了。有天,王萬林設宴慶壽,事先再三函請吳敬梓光臨。吳敬梓猶豫再三,還是決定如約赴宴了。

那天,吳敬梓身穿土布黃衣,不緊不慢趕到了王家,他剛要進門,見前呼後擁來了四乘大轎,轎中出來四位官員:一個紅衣大個兒,一個藍衣小個兒,一個黑衣胖子,一個白衣瘦子。開路的隨從們高喊著閃開。吳敬梓原本認識這四位官員,卻不想隨從竟一把將吳敬梓撥拉到旁邊。穿白衣服的瘦子用眼角斜了一下吳敬梓,不無嘲意說,吳敏軒啊,書蟲子也來湊熱鬧啦!

吳敬梓有些生氣,冷冷一笑,回頭走到街上,重新置辦了一份禮物,又回到王府門前,把禮物交給門人後,揚長而去。

王萬林雖然熱情地招待前來的賓朋,卻一直惦記吳敬梓能否到來。他一邊招呼客人,一邊等候吳敬梓。家人呈上吳敬梓的禮物,說吳先生走了。王萬林不知何故,說聲備馬,起身去追吳敬梓。

紅衣大個兒說,家雀子飛到牌坊上,鳥不大,架子倒不小。把他的禮物拿過來,讓咱見識見識。

吳敬梓的禮物是四個包,紅綢子包著根長穀草,藍緞子包著根短穀草,黑綾裏包著根粗穀草,白絹裏包著根細穀草。人們都猜不透吳敬梓搞的是啥名堂。還是穿藍衣的小個子心眼兒多,他想了想說,這窮秀才罵咱們四個是草包。四個官員氣得幹瞪眼竟無話可說。

王萬林追上吳敬梓,好說歹說把他請了回來。四個官員想奚落他一番,出出氣。黑衣胖子清清嗓,搶先說,久聞吳先生文才出眾,怎麽老不見先生金榜題名啊?

吳敬梓輕蔑一笑說,對功名我已心灰意冷,最近棄文經商了。

瘦子裝出吃驚樣子,經商可是挺賺錢哪,可吳先生為何衣衫不整?是不是賠了?

吳敬梓說:大人說得不錯,我最近跑了趟廬州,碰上從南洋進來一批象牙,大都是用綾緞包裹,也有用粗布包裹的。我以為綾緞包的總會名貴些吧,就多要了些,隻要了少許粗布包的。帶回來一看,咳!綾緞包的是狗骨頭,粗布包的倒是真正的象牙。

眾人聽了,都會意地捂嘴而笑,四位官員卻麵紅耳赤,無言以對。

吳敬梓這個惡作劇,不免在眾文士中引發熱議。有的說,吳敬梓太狂放了,這幾位是全椒的名流,哪該他一個落榜秀才奚落的?

還有人說,吳敏軒不與顯貴攀好,莫非他將來不想走達官之路?

郎中葉草窗聽來,卻十分開心。他覺得,世上萬事都有其道理,吳敬梓的這番表現,也是理所當然的,說幾句難聽話,正合事理:你不嘲笑我,我怎會諷刺你?他吳敏軒如此這般,說明這小子有種。

在襄河灣一帶,貧民間的男女老幼都親昵地稱吳敬梓吳大先生,因他沒一點兒官宦富家子弟架子,常到農家串串,聊聊。這樣,那些財主和做官的就鄙視他,有的說他“黃鼠狼不走大路專愛鑽水溝”,有的罵他有辱書香門第。這類話傳到吳敬梓耳裏,他反而說,農夫是一品百姓,我也就如一粒米,不過一個不會種田的粒民罷了,能和一品百姓熟絡,有啥不光彩?後來吳敬梓真的用“粒民”二字作為自己的名號。

有年,襄河邊一家姓尹排行老二的男子死了,丟下一個寡婦和四歲的男孩。尹家老大是蠻橫粗暴的鄉紳,老二一死,他就帶著兒子和家丁,氣洶洶來搶占人家財產。孀婦就是不讓。尹老大說,告訴你,小老婆養的兒子不頂事,早在老二未死時,我的兒子就過繼給他了。你現在快走,走遲了,打斷腿可別怪我!

孀婦哭著和他說理,尹老大不聽,竟叫家丁把孤兒拖到堆柴火的草棚裏。那婦人哭天喊地,圍著看的人一大群,可沒一個敢上去搭茬的。

正好吳敬梓路過,他擠進人群,一打聽是這碼事,立時火了,上前對孀婦說,你哭有什麽用,到縣衙去告他嘛!

孀婦說不會寫狀子,吳敬梓說我來替你寫。說罷,吳敬梓直接把那孀婦領到鎮裏,幫她寫了一張狀子。

那婦人拿了狀子,直接去縣城遞給衙門。縣太爺接到狀子一看,狀子上寫了四句話:

孀庶多苦楚,

豈能無屋住?

報與父母官,

給她一生路!

下麵署名“粒民”。

知縣問明情況,曉得是吳敬梓幹預了此事。本來他暗地裏收了賄賂,想包庇尹鄉紳的。但想到狀子來自吳大先生筆下,如果這事張揚出去,他在全椒就不好混了,隻得把房子判給孀婦。

孀婦住進了自己的房子,就帶了一點兒梅幹菜到襄河鎮吳宅,看望吳大先生,不想大先生已去南京了。

尹鄉紳聽說吳大先生走了,又帶著人把孤兒寡婦從房裏攆出去。孀婦又到縣衙去告。知縣眼一瞪說,狀子拿來!

孀婦說,上次給你了!

一提上次狀子,知縣火不打一處出,吼道,胡扯!

孀婦被趕出衙門,回去隻得又住到棚裏。沒幾個月,小孩兒生天花,沒錢請人醫治,死了。凶狠的尹鄉紳連草棚子也不讓她住,索性把她趕走。

吳敬梓在南京住了一段時間又回到全椒,順便到襄河灣看看那孀婦,竟找不見了。鄰居講了情況說,也許已路死路埋了呢。

吳敬梓氣得連連大罵太不像話。他一直忘不了這事,後來寫進《儒林外史》裏。

吳敬梓還有幾件事令人稱癲而讓葉草窗大加讚賞。

比如,吳敬梓愛聽“夯漢”們講“山海經”。離他家頭十個門麵,便是“觀德酒家”,這是聽夯漢講故事的最好去處。吳敬梓一坐就是半天,他不僅自己占著位子,還拉了那些種田的、泥瓦匠、剃頭的也占了位子。酒家老板姓管,隻要能賺到錢,什麽事都做得出來。對吳敬梓這樣做法,他是看在眼裏,氣在心頭,又拿吳敬梓沒辦法,對於“夯漢”們,他卻可以發話下逐客令。

這天,吳敬梓又去觀德酒家,幾個人圍張桌子,聽一個叫萬九的菜農講故事。講的眉飛色舞,聽的聚精會神,連占座位的兩個小夥子,也聽入迷了。管老板一看氣不打一處出,先是把兩個小夥子罵了一頓,而後走上櫃台,板臉點點錢,今日竟賺了一錠多銀子。店堂裏,吳敬梓他們照說不誤,依舊是笑聲不斷。萬九剛說完,剃頭的王師傅就說,九叔,精彩。今兒個我半天不做活,再打半斤酒,你再講兩個。說罷,就去櫃台打酒。管老板無法,隻得收錢付酒,可是心裏卻老大不高興。萬九叔又講起故事。忽然,管老板驚乍乍地叫道,我的一錠銀子哪裏去了?!

眾人不理他,照舊講故事。管老板又叫道,王待詔,就是你拿的。

王師傅急白了臉說,管老板,你可不能誣賴好人,我待在這裏動也沒動。

管老板冷笑說,你打酒前銀子還在,到現在沒有第二個人來,銀子不是你拿的,還能飛嗎?

王師傅正要辯白,吳敬梓站起來,把他一攔,說,管老板,銀子嘛,我倒曉得去處。你與王待詔具個結,沒有他的事,我就還給你。

管老板於是寫了個字據:“管某失銀,與王待詔無關。”

管老板畫了押之後,交給吳敬梓,說,字據給你,把銀子還我吧!

吳敬梓收了字據之後,笑笑說,吳某就是不說,你搬石頭砸天吧!

管老板怒火衝天,嚷道,我去告你!

吳敬梓說,請便。

管老板氣衝衝奪門出去,沒多遠就跑到縣衙。縣官一聽告的是頭難剃的吳敬梓,不為別的,卻為錢。他知道吳敬梓視錢如糞土,便問,他還在你店裏嗎?

管老板說還在。

縣官坐了轎子來到酒家,見吳敬梓還在,便笑著說,吳大先生,店主把你告了,你看如何辦?

吳敬梓也笑笑說,縣太爺明鑒,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他家三雙眼睛,店堂裏頭十雙眼睛,除他還有第二個人證明是我拿了銀子,我就認賬。

縣官一想也是,就說,管老板,是不是一時疏忽,掉在哪裏了?

管老板隻得吩咐小夥計找。那小夥子是看到銀子落在哪裏了,隻是不敢說,就伸手從酒壇與酒壇的縫隙間找了出來。

有了銀子,管老板沒話了,接過銀子說,是我疏忽。

縣官便說,下次留點兒神!就準備抬腿走人。吳敬梓不高興了,站起來說道,縣官大人,管老板誣我拿銀子,這是小事。隻是大人跟著蹚街過市,這對衙門的名譽可不好聽!

縣官一聽,急了,立刻虎著臉對管老板說,你自己不小心,還誣賴好人,該當何罪?

當下叫手下將管老板打了一頓。吳敬梓他們這才笑嗬嗬走了。

在全椒的襄河鎮,吳敬梓還有一件事兒讓官紳和富人說罵,而讓葉草窗敬佩。

有一年,全椒與定遠交界的邵十鋪出了個烈女,轟動全縣,知縣親到邵十鋪拈香題匾。這事,吳敬梓也挺關心,邀上幾個好友也去看。人家去燒紙祭奠,表示心意,吳敬梓是來解心裏疙瘩的。他不明白,也不敢相信,一個十六歲花骨朵一般的姑娘,竟會自己吊死,跟隨未在一起生活過的亡夫去了。

他到了邵十鋪,便紮到蓋牌坊的工地,與石匠師傅們聊天。人熟了,吳敬梓便照直問道:師傅,這事兒是真的嗎?

工頭四十多歲,是個善良人,笑笑說心誠則靈,不誠還靈啥?這事兒就與拜菩薩是一樣的!

吳敬梓聽這話說得新鮮,不住點頭兒嘮下去,越來越熟識。石工們曉得他是全椒縣城的吳大先生,舍得身份跟他們一起聊,就跟他無話不說了。

一天刮風下雨,不能施工,吳敬梓請了幾個石工到飯館喝酒,三杯下肚,工頭實話就上來了,大先生一來就打聽“烈女牌坊”的事,單身一人憋的啊?

吳敬梓說,既是憋的,也是覺著蹊蹺,才十六歲個女子,咋會不早不晚這時上吊殉夫?!

工頭繞了個大彎子,給吳敬梓講了個說是自己碰到的另一個蹊蹺故事。

那也是給烈女蓋牌坊,不過是給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寡婦蓋牌坊。這寡婦年輕時出嫁,第三天丈夫就死了。幾十年來,她積攢了一筆錢,她侄兒怕她死後錢讓鄰裏給分了,就勸她死前修個牌坊。這女人當然願意,就盡自己所有,把錢交給侄兒。侄兒鼓了腰包,就找到工頭的師傅,苦苦述說他的嬸嬸如何寡守貞節,如何清苦,想修貞節牌坊。師傅心地善良,很幹脆說,這個忙我願幫,隻要付個飯錢我們就來修。

造牌坊時,工匠師傅發現她侄兒心太狠毒,連小菜飯都不讓他們吃飽,大夥就想撂挑子。師傅說,不幹哪行?我們石匠說話,是鐵鑿鑿石頭,叮當響的。看我來治他!

牌坊豎起來了,就是匾額嵌不進去。一連半個月都是不行。師傅裝著急得不行,那老寡婦更是急得暈三顛四的。一天,趁她侄兒不在,師傅悄悄說,老嬸子,這事奇怪呀!牌坊這東西最靈驗,年輕時稍有一念之差,就嵌不進去。你老人家想想,可有虧心的事?那老婦人一聽,大驚失色,訥訥說,有這等靈驗嗎?師傅點點頭。老婦人淚如雨下,師傅安慰她說,隻要燒燒香,向神靈講清楚,乞求原諒就妥。老婦人說,想起來了,在我死鬼走了的第四年,我妹妹出嫁,趁無人,我把嫁衣穿上,對著鏡子,才發現自己很是年輕美貌,心裏火燒火燎的,想著自己怎麽沒有妹妹的福分?這時有人來了,我趕緊脫去嫁衣。後來,再也不敢想了。師傅一聽,拍手打掌說,不假吧!天公最無私,頭發絲的事也瞞不過。老婦人連忙拿出二百兩香火銀子。有了銀子,匾額也就嵌好了。

聽了這故事,吳敬梓大笑過後說,這樣聽來,你們建這牌坊也有名堂?

工頭小聲說,咋沒有?是勒死的!

原來,張鄉紳的兒子病重垂危,硬叫佃戶老漢用女兒抵租,訂了這門親事,給兒子衝喜。喜是衝了,他兒子也死了。張鄉紳就送來了四個元寶,要佃戶女兒殉葬。佃戶老漢哪能願意,張鄉紳就叫人暗中勒死佃戶女兒,然後傳揚說是她自己上吊殉夫了。

吳敬梓聽了,五髒六腑都被扯動,將酒杯摔個粉碎說,我到府裏去告他們!

工頭說,大先生,而今從朝廷到地方都作興這碼事,你不要打不到狐狸反惹自己一身臊,何況還得連累我們!

吳敬梓覺得工頭說得有理,便苦心琢磨出一個辦法,讓石工比照“烈女牌坊”字的大小,寫了個“勒”字。

數日後,一個雷雨天,牌坊落成了。雷雨後,人們看到牌坊上的字是“勒女牌坊”。

張鄉紳聞訊告給知縣前來問罪。工頭說,我們這些鑿石頭的,也正覺得奇怪。一場雷暴雨過後,“烈”字竟變成“勒”字,恐怕是天意。

這時,人群中有人說,天是欺不倒的,這女娃子定是勒死的。

知縣一聽,再不敢深究,趕緊罷休。

全椒縣的鄉野中,這種牌坊有許多,其中的故事也多有神秘傳說,所以吳敬梓暗中出此深具諷刺意味的主意,也不可能沒有傳說,但卻沒一人敢深究。此事與吳敬梓自己寫了詩拿出去說是古人之作,專為捉弄那些冒充有學問的讀書人是一樣的性質,正可以看出吳敬梓青壯年時期就頗具諷刺才能,不然何以後來能寫出中國第一部偉大諷刺小說呢。

葉草窗還十分熟悉吳敬梓的幾個好友。吳檠是一直沒離開全椒的讀書人,也是吳敬梓的堂兄,更是五柳同金家的外甥。吳敬梓來五柳園,差不多就有吳檠陪伴。盡管吳檠的方方麵麵都與吳敬梓不同,在葉草窗眼裏也是個老實人。葉草窗對吳檠的好感,也成了他喜愛吳敬梓的一個原因。

除了吳檠,還有金家的兩兄弟金榘和金兩銘,也是吳敬梓的好友,葉草窗對這兩人也頗有好感。而金家這兩位少爺也都比吳敬梓年長,成家也較早,因此都一直留在老家,這便也成了葉草窗了解吳敬梓的條件。

葉惠兒卻不十分明白,爹爹為什麽一次又一次向她提起吳敬梓,說一遍就有一個新的好評。

吳敬梓一次雨夜上門求助,改變了葉惠兒的酸妒之心,也消除了她長大以後與吳敬梓的隔閡。

那次吳敬梓冒雨來訪,是向葉郎中討藥求救。

吳敬梓出現在葉家的柴門前,被暴雨淋透的狼狽相,一下映進手擎油燈的葉惠兒眼裏。昏黃的燈光映照出吳敬梓恓惶的臉,冰冷的秋雨似條條鞭子抽打著麵前這個對她無心的人。葉惠兒把他從雨中迎進屋裏。吳敬梓身上散著濃烈的酒氣,仿佛剛從酒館出來。

葉惠兒沒好氣頂撞他道,秀才冒雨到我家,該不是又找我爹下棋吧?看你滿身酒氣,定是尋歡作樂過了!

吳敬梓沒有跟惠兒辯解,急急地見過葉郎中,道,先生這就跟我去襄河吧,我的廚娘和我的奶娘都病了。我還在與朋友飲酒呢,知道這事便急來求救,也不怕先生怪罪我打擾了。廚娘和奶娘都是我的親人!

葉惠兒聽他這麽一說,就收住沒頂撞完的話。葉草窗二話沒說,急急隨吳敬梓奔往襄河鎮。兩人走時,雨還在下著,細密的雨幕把他們掩沒得無影無蹤。僅僅是轉身的刹那,吳敬梓的影子就在葉惠兒眼中又揮之不去了。

葉惠兒惦記了一夜,輾轉反側無法入睡,折騰中碰響了床榻邊的藥碾,哥哥過來責怪她折騰個什麽。

葉惠兒衝哥哥急了,嚷什麽嚷,外麵的雨那麽大,像吃人的口,你咋不跟爹爹一同出去!

哥哥道,爹爹也沒叫我去,再說他身邊不是有吳敏軒嘛。

葉惠兒更急了,別提吳敏軒,要是他也讓雨水給吃掉呢?

葉草窗在吳府熬過兩個晚上,他用盡了所有本事,終於讓吳敬梓的兩位親人轉危為安。吳敬梓要答謝葉草窗,但是清貧的家裏已拿不出像樣兒的東西。葉草窗連忙擺手說,我是來幫你救病人,又不是來向你要東西,哪個用你答謝!

這一次葉草窗眼見了吳敬梓對家裏下人的真摯情義,著實讓他感動。

葉草窗主張,讓惠兒跟吳敏軒成婚,並對兒子和惠兒說,別人誰看不起吳敏軒咱管不著,咱家不能看不起。他這樣的讀書人,可是有良心的!

一向固執頑皮的葉惠兒,對爹爹的這一主張竟一點兒都沒反駁,極乖巧地順從了。惠兒就這樣成了吳敬梓的續弦新娘。

吳敬梓與葉惠兒成親是在雍正九年(1731),這一年吳敬梓三十二歲,大葉惠兒六歲。吳家的情形大不如前了,對吳敬梓的再婚沒人提過什麽建議,表現出的都是令人難以理解的冷清。迎娶那天,五柳園的金家隻是送來幾塊綢布料子。住到襄河鎮上吳敬梓的幾個好友,是婚禮上為數不多的賓客。但是吳敬梓和嶽父葉草窗十分高興,認為這樣的婚姻不可能得到許多人的理解和祝賀,這樣很好。

草窗老翁這種不同尋常的作為,在全椒社會中自然也引起各種反響,有因不理解而歎惜的,有因讚同而稱讚的,吳敬梓則心懷感激締結了這樁婚事,因此有人寫下“愛女適狂生,時人歎高義”的詩句(《挽外舅葉草窗翁》)。

這樁婚事,使得生活在孤苦冷寂境遇中的吳敬梓得到莫大的溫暖和慰藉。而在他與自己嶽父草窗翁的交往中,思想上也不知不覺地受到嶽丈的浸染,他後來經常產生退隱的念頭和晚年“治經”的努力,與這段時期和葉草窗老人的接觸不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