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二十三歲喪父族難起

10.二十三歲喪父族難起

輕易考取秀才以後的吳敬梓,逐漸變得有些狂放,這在身為教諭的嗣父吳霖起看來,有點兒可怕。嗣父已深有感悟,舉業道路是艱難的,科考也好,考中以後做官也好,狂放都是有害的。所以,吳霖起盡量嚴格要求嗣子,要像父親在縣裏做小小文官那樣,按常規行事,該做的,都老老實實去做。他不讓已經當了父親的吳敬梓總在贛榆這邊受當小官吏的父親庇護,過多享受兒子的待遇,而不時讓他帶上妻兒回老家全椒那邊,獨立盡些當父親的責任,同時也對親生父母盡些孝道。他考秀才那年,正在南京苦讀舉業的生父吳雯延忽然病重,是嗣父不顧他已臨近院試的緊迫關頭,命他趕往南京探護的。考取秀才後,生父病故,又是嗣父命他帶上妻子、兒子在全椒獨立生活,苦做舉業功課的。

正當吳敬梓在全椒那邊伴著愛妻、愛子盡量集中心思做著舉業功課時,贛榆的嗣父忽然有了變故。吳霖起伴著廚娘香兒,已足足過了九年清貧小官吏的疲憊日子。履職之初,他就在廢墟上用自己微薄的力量幹起了興學大業。整個贛榆縣沒人幫襯他,每每涉及銀錢的難題時,多半都是從家裏籌措,惹得吳府上下怨聲載道。吳霖起努力教誨士子,捐資籌款修建學宮等事,本是一件功德無量、令全縣四方稱讚的大好事,卻難換來上司的嘉許。贛榆知縣在這九年裏替換了一任又一任,吳霖起卻沒被提拔半步,反而累得一身病。當他催走兒子別在身邊使舉業受累,而回到老家那邊不久,贛榆縣衙的師爺上門通知他,淮安府已經派來了新教諭,讓他即刻卸職回家。

吳霖起一時茫然,訥訥地問師爺,我還沒見過知縣大人呢?

師爺說,我就是替知縣大人通知你的,你的俸銀一錢不短,還有啥話對知縣大人說?

吳霖起頓時無話可說。

回到家中,吳霖起立刻顯出一副龍鍾老態,麵對陪伴他九年的廚娘香兒也說不出話來。香兒為他斟茶捶背,安慰說,無官一身輕,那就回全椒吧,我還陪伴你,一直到老!

吳霖起被罷官那年是大清朝的雍正元年(1723),那個年代,皇位更迭是天大的事件。大凡新皇即位都要大赦天下,施舍百姓,以示皇恩浩**的。贛榆一些小吏們,對曾一同供職的老實人還是充滿了同情。同事安慰他,吳教諭年歲大了,確該告老還鄉了,這是皇恩浩**。

吳霖起不解,被罷職回家如何算是蒙受皇恩?

同事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哪朝哪代不如此?想開點兒,丟了官職強過丟了腦袋。

吳霖起道,這個官做與不做說來倒也無大礙,隻是覺得,我這個教諭倒是做得還稱職!

同事道,稱不稱職看誰來說。按說吳教諭家也不缺銀子,能拿出那麽多銀兩來修繕學宮,卻偏偏沒錢孝敬上司。上司不向上邊給你說好,上邊怎麽知道你幹得稱不稱職?

吳霖起還是想不明白,自己被罷官究竟跟朝廷新皇即位有啥關聯。京城那邊很快傳出消息,雍正帝登基伊始就連續頒發了十一道訓諭,對文武百官提出新要求:“告誡總督,身為封疆大吏,乃澄清吏治之本,應竭忠盡職,不負皇恩;告誡巡撫,綏輯兆民,乃撫臣之責,應同心協力,以盡職守,不得貽害地方;告誡督學,身為學官,須廉潔持身,精勤集事,更要啟迪士子人品端正;告誡提督,要倡率將弁,簡任卒伍,整理器械,操練技勇;告誡總兵官,要以寧謐地方為念,且應文武輯睦,軍民調劑,各得其平;告誡布政司,職居方伯,責任重大,自當益矢公忠;告誡按察司,既要嚴刑立法,又要執法公正;告誡道員,職居協理,各有專責,凡事應親身經曆,以杜營私舞弊之陋規;告誡副將、參將、遊擊等官,雖身居偏裨,亦應預定練兵之法,親校騎射,嚴試技勇,潔己律公;告誡知府,既為督撫監司之耳目,又為州牧縣令之表率,承流於上,宜化於下,必須廉潔自持,屏絕賄賂,奉公盡職;告誡知州、知縣,身為親民之官,乃吏治之始基也,品秩雖卑,職任甚重,務以愛民為先務,周察所屬,安輯鄉裏。”

這十一道訓諭,是新皇帝對全國知縣以上官員提出的嚴厲要求,固然十分重要,而且符合要求的也不多,真要較真兒罷起官來,確該罷掉一大批的。可吳霖起是知縣轄下的小小教諭,且不說幹得怎樣了,但就所指而言,他與皇上的訓諭剛好沒搭上邊啊!但是,不懂以權謀私,倒常能反躬自省的吳教諭,還是往自身原因聯係了一番,認為皇帝的訓諭對大小官員都是生效的,訓諭末句不是專門“告誡知州、知縣……周察所屬,安輯鄉裏”嗎?也許是知縣“周察”的結果?但自己是替知縣分了許多憂的啊!因此,他被罷職的事,如一根魚刺,紮著他的喉頭,使他有話難說。

雍正元年(1723),還有一件事在全國流傳很廣,讓各地不少文官沾了幹係,這也使吳霖起往自己身上聯想了一番。雍正帝登基後不久,便發現各地官吏中還有一種不正之風,即修建生祠書院。此種事以前就有,都是為在當地為官清明、造福一方,而且百姓呼聲很高者而修建,又是在為官者離任之後,以感念清廉為民之風。到了康熙末年,風氣腐敗,各級要員都趁此風於在任時就找借口開建。雖情況不盡相同,但多為下屬出以私心獻媚,或當地紳士巴結逢迎,以至各地攀比有加,不惜勞民傷財,建成之後,實為官宦們奢靡所用,或被據為私產。所以雍正帝下諭,對已建生祠書院,除極少數確屬百姓追思名宦去任後所建,經準保留者外,其他均做別用。再有違禁修造者,一經查出嚴加處置。

吳霖起迷茫的是,他在贛榆興建的學宮落成後,也曾刻碑鳴謝過州省府道一些官員,會不會就是因為這些事情壞了自己的名聲?

這個隻知老老實實照章辦事,又很在乎名聲的小小卑職文官,隻好鬱鬱悶悶地悄悄回到離開九年的老家探花府。他不是衣錦還鄉,難以打起精神來,見到府中人及縣裏各色人等,不待自己說什麽,大家的臉色和言語已讓他明白,他被罷官的事,早已傳回全椒。滿縣城裏,凡是不太閉塞的人家,都知道探花府吳家在外做官的長子丟了官。關於丟官的原因,怎麽說的都有。隻要你沒再做新官,背後怎麽瞎說怎麽是,牆倒眾人跟著推就是了。

吳霖起很快就一病不起。彌留之際,他最丟不下的事情就是嗣子的舉業是否有成。他艱難地向守在眼前的吳敬梓說,敏兒你隻是個秀才,又是個照顧不了家的人,到底要靠舉業上有出息才是!

吳敬梓眼睜睜看著嗣父以死難瞑目的眼神咽了氣。此前嗣父已把一生科考的艱辛和候補為官後的體會,同他深談過了,加上咽氣前這幾句字字切中要害的遺囑,讓吳敬梓心裏五味翻滾。一方麵,他心頭又加了一塊舉業的大磚頭,同時,也多了塊厭官的大石頭。而舉業就是為了當官,讓厭惡官途的兒子去為舉業奮鬥,會有多痛苦,死去的父親是不會知道了。但作為兒子,吳敬梓是不能不遵從父命的,那是不孝!

嗣父的過世,使吳敬梓忽然發生重大變化。族叔吳雷煥把老太爺的一把當家鑰匙交給了吳敬梓,又將嗣父遺囑中那句“你又是個照顧不了家的人”重複了一遍,說道,老爺他曉得這個家不好當,好在你叔太爺還在,有事稟過叔太爺再辦,不可擅自做主。府中賬房劉老爹是個謹慎人,有何疑難可以問他。櫃上的賬,也找劉老爹一一盤點過目,不可馬虎。各房的開銷都有祖製,馬虎不得。

已是四歲兒子父親的吳敬梓,對掌櫃當家並不感興趣,但仍有信心地應諾著接了鑰匙。他畢竟年輕氣盛,沒當過家便不知柴米貴,以為有能幹的妻子媛兒極力支持,加上探花府的吳家還沒到吃穿犯愁的時候,所以他按父親臨終遺囑,一邊樂觀地當著長孫掌櫃,一邊用功舉業。不想去年年景差,今年麥熟之前,鄉下的窮困人家大多沒米下鍋了,其中一些就是吳家的佃戶。還留在吳府的廚娘香兒,兩個鄉下哥哥來府上求助,他們早已把縣城的吳府當成可以借光的姑老爺家了。父親去世後,吳敬梓更加把廚娘當親娘待了,初掌家政的吳敬梓,怎能不熱情備了酒飯陪廚娘的鄉下哥哥,臨走還讓賬房劉老爹支了幾兩銀子和幾鬥米給他們帶上。

這件不起眼的事情,被府上叔子和嬸子們曉得了,他們相跟著到長輩叔老爺那裏告狀,說吳敬梓拿著一大家的錢財大手大腳,擅自就把錢米散給外人,這樣下去,吳家要不了多久就得敗光。

吳家的長輩叔老爺吳雷煥,雖然也對吳敬梓當家放心不下,但聽著幾個人誇大其詞越說越上勁,便生氣道,我曉得你們的心思,無非是想把這個家拆分了完事!

吳霖起老爺一去世,身為長房長孫的吳敬梓雖是順理成了探花府嫡傳掌櫃的,那些叔嬸兄弟們在心裏是不擁戴他的,而他卻一無所知。要不是府裏這位不想讓吳家樹倒猢猻散的叔老太爺吳雷煥在,情況會更出乎吳敬梓想象。

有天吳敬梓和媛兒去了一趟五柳園舅家,回來時見自家門外聚了一群人。兩個家仆正往外推搡著一個淚流滿麵的女子和她的小女娃。女子被推得掉了一隻鞋,吳敬梓看見那是一隻戴孝布的鞋,心不由一顫,忙上前止住家仆,問原委。家仆說不知從哪裏來的乞丐,大老爺吩咐將她趕開,這婦人竟不走,非要在府裏尋差事幹。

那婦人跪到吳敬梓腳下,磕著頭說,少爺,我家娃兒爹病死了,家中再無其他活路,吳家家大業大,容我母女在府上做下人吧,不要工錢,好賴糊個口就行,實在沒得活路了!女人哭求時娃兒忽然又餓得昏倒在眼前。

吳敬梓最受不得窮人和弱者的眼淚,尤其是不幸婦女兒童的,更分外受不了。他急忙吩咐家仆取來飯食,看著讓這母女吃飽了,又叫賬房劉老爹從櫃上取了二十兩銀子,好歹打發母女倆走了。

回到房中,劉老爹提醒吳敬梓說,少爺,這事你會惹出麻煩的,大老爺叫小的攆走她們,你卻平白送她們這多銀兩,大老爺定會生你氣的。

吳敬梓道,叔老爺是讀聖賢書的人,這種小事不至於讓我為難。

一旁的媛兒忍不住說,今兒這事你恐是做錯了,別看大老爺平時和和氣氣的,這樣性情的人才是最得罪不起的。

這天晚上,二爺三爺都聚在大老爺那裏發牢騷道,他敏兒憑什麽不聽大哥你的話,來的要飯花子也要給二十兩銀子,吳家的銀子是風刮來的?是祖上和大家血汗積下的!他爹和他都一個毛病,當個破教諭,不往家裏添銀子就夠一說了,倒把家裏銀子往外搗騰,幹讓上司討厭的事,官也搗騰丟了。他兒子也這樣目無尊長,充善人一把一把往外撒大家的錢,這家被他撒敗了,惡名可要大哥背的!

大老爺說,你們不要性急,這事暫且擱在心裏,不要讓老太爺以為我們挑著家門不和!

幾個人聽了,又背後商量如何到老太爺麵前說吳敬梓的不是。

吳敬梓能讓大家抓到的不是真也不少,比如鄉間那些吳家的佃戶,有的歉收交不起租了,也來找他免,得了大病重災也來向他求借。但凡年邁病衰開了口的,或哭天抹淚下跪磕了頭的,他都硬不下心來拒絕。後來吳府的家境不濟,矛盾百出,以至將個近百年的大家鬧分散了,確也與吳敬梓仗義疏財並料家無方有關。他嗣父說得不錯,他是個照顧不了家的人。但當時就是這麽個規矩,就得由長房長孫當掌櫃的。所以眾長輩心裏不服也不是沒有道理。心裏有了諸多不服,就處處出差。有天三嬸拽著自己的男娃,氣急敗壞撞進吳敬梓家興師問罪說,你是長房長孫可以當掌櫃,難不成你家烺兒也可以對孩子們耍豪橫?

吳敬梓一下驚得變了臉色,好聲問,三嬸,我家烺兒如何耍豪橫了?

三嬸吼說,大少爺你也別假惺惺裝了,屈尊自己問問我家孩子就是了!

結果三嬸家的娃兒說烺兒沒欺負他,隻是一塊兒玩時,不小心踩壞了他的玩具。吳敬梓聽了賠不是道,三嬸放心,我一定要烺兒賠禮道歉,給買個新玩具,請三嬸千萬別介意!

三嬸子反倒指桑罵槐道,我家娃也不長眼,下次曉得躲著點兒人家,學會看人家臉色行事!

本家的長輩,說出這等難聽話,讓吳敬梓感到探花府籠罩的寒意一天甚於一天了。

有回叔老太爺叫吳敬梓把府上一年的賬查算一下。在賬房劉老爹幫襯下,吳敬梓總算把一年的開銷查弄清了。不過吳敬梓發現,府上入賬的錢竟比支出的錢多不出幾個了。劉老爹告訴他,府裏男女老少幾十口人,加工匠雜役,哪個都得銀子喂著。每年自家和別家的紅白喜宴,節慶打點,禮尚往來,開銷總是幹八百兩的,年景好時,倒能有餘,差時老底還要往裏貼。

這年冬月,叔太爺吳勖也因病辭世。送葬後的宴席散去不多時,家裏就鬧翻天了。

三嬸子首先向吳敬梓發難,老爺的喜錢,憑什麽入賬?

二嬸說道,這次辦事你也看到了,家裏破費了不少銀兩,隻怕收的份子還不夠呢。

姑姑們明白她們是想分份子錢,一齊嚷嚷,老太爺剛走,就要開折騰?嬸子們和姑子們各不相讓,惹得外人看笑話,吳敬梓十分生氣,拉過媛兒回到自己房裏,不理睬她們。媛兒預言,等著吧,好戲在後頭呢!

不多時,賬房劉老爹便來叫他,說大老爺在議事廳有事候著他。吳敬梓想,吳家一向是有了大事才去那裏的,莫不是媛兒預言的好戲現在就要開演?他到了議事廳前,見三嬸正站在門外,勉強擠出的笑臉讓他覺著很不對勁兒。進了議事廳,隻見三個叔叔一個不缺,都正襟危坐在大老爺身邊。

吳敬梓一一請過安後,大老爺開口道,敏兒,叫你來,有件大事和你商量。

吳敬梓笑答,家裏的事,憑叔叔們做主。

大老爺道,此事非得先跟你商量不可。我們這個家其實早就該分了,隻是你叔太爺在世時顧及你長房長孫的麵子,我們也不好氣他老人家。而今老太爺已走,我和你幾個叔叔的意思,反正這件事早晚得辦,莫不如早早定了下來,省得大家總不安生。

吳敬梓笑不出來了,問,非分家不可嗎?

大老爺道,再大的家也富不過三代,古今如此!我們這個大家,原先有老太爺做主,還勉強維持,如今整天吵鬧不休,日子天天走下坡路,如你能做得了主便不分!

吳敬梓道,叔太爺在世時,可從隻字未提過分家的事。

三老爺立刻搶白道,你還好意思提叔太爺在世時,那時你爹從家裏拿了多少銀兩補他的官台,若是補好了大家也跟著借光,可他反倒丟了官,大家跟著背黑鍋。你哪,也拿著櫃上的銀子充善人,戲子、泥腿子、乞丐受過你的益,我們眼睜睜看你父子揮霍,吭不得一聲。如今老太爺仙去,難不成我們還得眼瞅著這個家一敗到底?說著拿出一本賬來,數叨起數目。

吳敬梓萬沒想到,自己和父親早已成了大家的眼中釘,便再也無話可說了。

陶媛兒曾勸說過吳敬梓,就你個書呆子,有能力保住這麽一個大家嗎?那些叔嬸們哪個不因你是吳家長孫,都以為你不分家是要一個人獨吞家產。現在分了,大家便個個有份了!

吳敬梓忍不住氣道,我哪有那齷齪想法?

媛兒說,也就五叔老爺不這樣看你,但他一人怎擋得住眾人推牆倒?

吳敬梓想不出反駁媛兒的話,又去請教過媛兒的父親以及舅爺家。結果嶽父家、金舅爺家也都覺著分家的事無可挽回,他們隻擔心吳敬梓要吃虧。吳敬梓也無可奈何了,但他對吃不吃虧倒很大度,說自己是晚輩,不跟他們計較那麽多,隻要沒大差錯就行。

家到底分了。對於家產劃分,二老爺主持擬定的契約上把家產一項一項分得清清楚楚。對於田產和縣內外開的各種鋪子,還有現金財寶等都按了各房名頭來分。關於房產一項,吳敬梓則表示了異常堅決的態度,必須將探花府主體尤其賜書樓完整保留,不得劃分。大家給了他長房長孫的麵子,但也堅持了自己的意見,把包括賜書樓在內的主體建築做高價分給了吳敬梓,說由長房長孫繼承主樓最名正言順,實則認為那都是公共設施,看著氣派,沒一點兒住用價值,更沒法賣錢或出租生利的。各家多是爭搶要那些能盈利生錢的生意店鋪和肥田寶地等等。

吳敬梓賭氣認了。三爺知道,吳敬梓特別看重的東西,別人是都不會要的,所以又提出,賜書樓裏盡是祖上留下的文物,越往後越值錢,價額還應再高做一倍。吳敬梓知道是在拿他的大頭,但他非治這口氣不可,仍賭氣簽了契約。他實際到手的銀錢和實物,隻相當別家的三分之一。

拿了契約的吳敬梓心裏萬分難過,並不是因為少分了銀錢,而是為書香門第的家風被貪婪的長輩們敗壞殆盡而傷心。回到小家,吳敬梓便反鎖了房門一通摔砸,也難泄盡心中苦痛。

這次分家後,反而是最占便宜的大老爺家,窩裏鬥得最嚴重,惹得鬧分家最起勁的二老爺和三老爺都找他理論,真如陶媛兒所預言,從此探花府裏三天兩頭就有一出小戲看。

吳敬梓也不必費心管這些了,以為各家的戲由各家演去,自己兩耳不聞窗外事,隻管埋頭自己的舉業是了。但有天他出門去會了一次文友,叔伯和兄弟們一夥人就亂哄哄闖進賜書樓裏,把許多東西胡亂搶走了,說祖上的傳家寶該每位子孫都有份。隻和吳敬梓要好的劉老爹與吳檠出來阻止了一番,但最後也隻剩順治皇帝賜給曾祖吳國對的一些書籍和一塊牌匾了。晚上吳敬梓回來,跪在祖傳的皇上賜匾前,淚流不止,他痛感祖傳的探花門第家風從此敗盡了。

不間斷的痛苦、失望和掙紮,使他患下了糖尿病和肺病。但生性豁達的吳敬梓倒比先前少了許多精神負擔,他再也聽不到族人直接指責的話,一時耳根清靜多了。

可是,他妻子陶媛兒卻未能像他這樣看得開,眼見夫家遭此大難,不久自己娘家也慘遭了變故,賣田賣房,父母先後病亡,家貧如洗。媛兒雖是要強的人,她也無力回天,氣憤與鬱悶的不停折磨,終也一病不起。這使得從來不懂持家、不看重金錢的吳敬梓複又陷入新痛之苦,他既要照顧病人,又要操持家務,還不敢忘記父親遺囑扔了舉業。他和妻子的感情極深摯,寧肯一時耽擱舉業功課,也絲毫不敢疏忽對媛兒的照料。但是,媛兒還是病入膏盲,被閻王爺召了去。媛兒病故時,吳敬梓失態大哭,痛不欲生,如猛虎狂吼不已,很長一段時間,他都陷於喪偶之痛中。

吳敬梓喪父固然不幸,父喪後的分家及自己所得家產被搶,也是不幸。但卻使涉世不深的書生在接連的不幸中,看清了自己躋身的大戶人家,在對待錢財方麵暴露出的貪婪與醜惡。還有的族人舉業無成時,甚至以兒女婚嫁來攀高結貴,使他逐漸清醒,自己所屬的封建大家族的分崩離析,並非壞事。從長遠看,這對於他後來能走上小說創作道路,並能客觀描寫自己所屬階層成員的真切麵貌,無疑是極為珍貴的人生經驗。看看《儒林外史》中他描寫嚴貢生與嚴監生兄弟之間,圍繞著謀奪財產而展開的立嗣之爭描寫,那般真實深刻,正該得益於他這段不幸的生活經曆。但這是後話,當時說來,還是過於殘酷了。

妻子去世後,他病情加重,心情也更加惡劣,要麽閉門不出,性情更加孤僻癲狂;要麽為了排解悲傷和憤懣,做出許多為世俗不容的反常行為。有時肆意對一些自以為是的科場人物加以嘲諷,有時與全椒僅有的族兄知己吳檠,舅兄好友金榘、金兩銘飲酒玩樂,酒醉了就狂呼亂叫,甚至把歌伎舞女邀到家裏,通宵達旦恣意歡飲,而處處遭冷眼指責,使他險些在傷悲與憤泄中垮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