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十七父子雙完婚

8.十七父子雙完婚

康熙五十五年(1716),一部亙古最全的漢語《康熙字典》編撰完成。邊遠小縣贛榆還沒見到這部煌煌巨典,教諭吳霖起卻看到了巡撫學政下達的公文,通知各縣於當年主持縣試,一律接受生員報名。但那時朝廷有規定,生員報名須在原籍的出生地。鑒於吳敬梓已隨父在贛榆入學,吳霖起還是在贛榆給兒子報了縣試生員的考名。剛報過名,全椒家裏那邊告知,老爺吳旦再次病危,要吳霖起立即返回。

可贛榆這邊,吳霖起正忙碌得不可開交,此時離開真放心不下,本不願請假的他又不得不向知縣告假。知縣沉吟半晌說,界首、二郎口那邊的社學形同虛設,大墅、三合集等地也沒落實。忠孝自古難兩全,你身為朝廷命官,該如何辦,你仔細想想自便吧!

吳霖起是典型正統書生氣十足的小官,知縣說了忠孝不能兩全讓他自便,他隻能往盡忠國家而犧牲自己上想,不然他就不會從自家拿錢修繕公家的學宮了。事後,縣衙的師爺提示他,按說,你吳教諭的差使一直幹得不錯,也沒有正經休過假,雖回過兩次老家那是為修學宮籌款,這本是公事,可知縣卻當你是回去辦私事了。當官不把上司心理揣摩溝通得麵麵俱到,那就是白幹!

吳霖起沒心思揣摩上司心理,卻不能不想想怎樣忠孝兩全。想來想去,想到了朝廷那個生員報考必須在原籍的規定,決定讓廚娘香兒陪吳敬梓回去替他盡孝,順帶在老家那邊把試考了,並代為處理一些瑣事。

得知父親這一決定時,吳敬梓正在學堂跟同學們辯論,是因範仲淹的《嶽陽樓記》引起的。有一同學很不讚成“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說法,認為沒人做得到。吳敬梓卻反對說,我父親就能做到!他拿家裏錢,修縣裏學宮,家人都指責他,他這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嗎?

就是這時,父親來叫他回全椒老家探望祖父的。吳敬梓不禁喜出望外,便丟下與同學的爭辯跑回家。

吳霖起知道,全椒那邊,碰到哪樣事情,辦起來都不簡單,所以再三跟廚娘香兒和吳敬梓交代,遇了拿不準的事,一定兩人商量,然後再由兒子出麵說才是。廚娘畢竟是大人,而且在吳家有著盡人皆知的特殊身份,即實際的吳敬梓的半個娘,吳霖起的半個妻。廚娘香兒聽得很認真,一一記下後,很認真問道,老爺說的事我都能辦到,可一旦族人問起我,你個小小廚娘,不就是教諭家的下人嘛,我可否說個啥名分?

吳霖起急了,托你辦這一樁小事,咋還提什麽名分?你隻管說是我讓你陪少爺回去行事就是了!

廚娘香兒一臉委屈,我跟你在這天涯海角幾年了?飯菜燒得,纏綿也似家常飯一樣有得,到頭來還是沒名沒分的,這叫啥事嗎?

吳霖起問,你要啥名分?

爽快的香兒說,我擔的什麽責,就該有什麽名分,老爺讓我回去擔的都是主事夫人的責!

吳霖起連忙認真製止,切不可這般胡說,我還有母孝在身,此時怎好提這名分?

香兒不再爭辯了,隻說,看把教諭大人嚇的,若人問起,我就說,你和我,是小蔥伴豆腐,一清二白是了!

廚娘香兒就是這樣帶著少年吳敬梓踏上歸鄉路的。不過這可是要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去處理一件繁瑣的家事。至於事情如此安排是否妥當,吳霖起已沒有其他辦法了。

廚娘香兒帶領意氣風發的敏軒少爺,風塵仆仆回到全椒,這讓吳府上下好生失望。這倆人回來,能當什麽事兒。但香兒的出現,卻勾起吳府往日一個話題。

這不是香兒嗎?那年她鑽進老爺睡房定是真的啦!

香兒看出了大家的疑惑,穩穩當當並不去理會。她自小入探花府當下人,吳家的事沒她不清楚的。在她眼裏,吳家最重要的人脈關係,是吳家與金家的幾輩子姻親,因此關於香兒的話題也與金家有關。那是康熙五十二年(1713),一個雨夜,吳霖起頂雨急匆匆去茅房解手,與也急匆匆去茅房的香兒撞了個滿懷,從此兩人關係逐漸發展到不可告人。但必須說明,吳霖起與香兒這種關係發生在他的夫人金氏去世之後。香兒曾多年服侍久病的金氏,金氏一直喜歡這個勤快善良的丫頭。吳霖起和香兒都相信,金氏在天之靈一定也會讚成香兒接替自己的位置。

吳霖起和香兒的私情,吳府差不多都知道。隻是吳霖起事後不久就去贛榆赴任又帶上了兒子,父子倆日常生活都需有個廚娘照料,與其在異鄉雇個生人,倒不如帶上千般願意的香兒最為合適了。香兒隨之而行的消息尚不確切,所以香兒離開探花府後,就不再有人議論此事。

全椒書辦吳雯延聽說過繼給堂兄的親生兒子回來了,便打發兒子吳檠把吳敬梓叫到家裏。打聽過贛榆的情況後,不免長歎一聲,他本指望長房長子回來順便了斷吳家的糾葛,看來還是不會出頭。

吳敬梓倒沒這許多雜想,他隻是念著金兩銘和葉惠兒等那些童年朋友。所以諸事稍畢他便夥同吳檠去紅土山拜望葉先生。

葉郎中家柴門依舊,最先迎出來的還是那條黑狗,吳敬梓不免奇怪,狗都有些蒼老了,怎麽還記得他。惠兒一出來,又讓吳敬梓大吃一驚。惠兒長高了,熟桃子似的,令他一望便眼睛發燙,活活一個待嫁的新娘。惠兒望著眼前的吳敬梓,也是一愣,然後才回過神而朝院裏喊,來客人了!

郎中葉草窗見來的是好久不見的吳敬梓和吳檠,高興得忘了形態。縣衙教諭的公子遠道還家,卻能帶了縣衙書辦的公子登門來看他,這是多大的榮光啊。葉郎中曾對惠兒說,像吳敬梓這樣天資聰穎、博覽群書並見解過人的世家子弟,真如鳳毛麟角。此時又見,不但長大了,脫了身上稚氣,還增了書卷氣和男兒氣,便朗聲道,看來男兒非要出去闖**闖**才好,才三年多工夫,出息得讓老夫不敢小瞧啦。

葉郎中又把二人讓至書房,隻幾句寒暄,也無須葉先生多問什麽,吳敬梓便主動滔滔不絕說起贛榆的種種見聞來。葉先生饒有興味地不時插上幾句,竟使吳檠心裏泛上一絲妒意,怪吳敬梓把自己冷落一邊。他哪裏知道葉郎中內心對吳敬梓那份喜愛之情,這忘年之交的一老一少,神交默契,不是別人能夠理解的。

悄悄湊在一旁的惠兒,瞧著敏軒哥哥侃侃而談的樣子,心裏也不由生出絲絲妒意,她明白,探花府的吳家不會向草醫葉家提親的,這讓葉惠兒心裏有些酸苦,但卻無法改變她對吳敬梓的牽掛之心。吳敬梓卻沒理會到葉惠兒心裏的微妙。

葉先生見惠兒總是暗中凝看吳敬梓,那眼神平時是沒見過的,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女兒對吳敬梓的好感超出了常人,隻可惜自己身世卑微,否則該到吳府給惠兒提親的。

吳敬梓絲毫沒理會到葉郎中父女內心的微妙,隻顧繼續談著自己的高興話,直到吃飯才打住話頭。飯後借著酒勁兒,吳敬梓也無所顧忌了,拉過惠兒,在院子裏講起了湯顯祖的《還魂記》以及《西廂記》。吳敬梓一言一行都深深打動著葉惠兒,她恨不得也跟吳敬梓走一走,竟控製不住靠近了吳敬梓。一股女孩特有的氣味撲入吳敬梓鼻息,使他忽然口渴得很。葉惠兒急忙進屋取茶,遞給吳敬梓時,也不躲避雙手相觸,竟不由自主多享受了一瞬那微妙的感覺。天色已晚,吳敬梓依依不舍與葉惠兒相看了幾眼才離去。他們相互成了各自心中的一個美夢。

吳敬梓絕沒想到,他這次全椒之行,給自己的人生扭轉了一個方向,這的確不是他父子刻意而為的,就像山間之溪,大雨來了,自然溪滿水湍。可是這件事最終釀成的後果,卻使一個天資聰穎好學的多才少爺,從此掉進了生活的泥淖,開始了無休止的掙紮。因為這年,吳府當家人為吳敬梓與全椒名門陶李欽員外的女兒陶媛兒,訂下了姻緣。

就像廚娘香兒對吳府的認識那樣,吳家的家業雖然龐大,人丁興旺複雜,可這一家上下跳不出姻親的圈子。吳家的姻親大多是套了一層又一層的金家。除此之外就是跟金家聯姻的陶家。吳敬梓與陶家女兒的婚姻,早先吳霖起夫人金氏在世時就提過。那是吳敬梓十二歲時,夫人金氏在香兒的陪同下,到五柳園那邊的陶李欽員外家串門時提的。陶員外便是吳敬梓舅爺金榘的大舅哥。

關於吳敬梓與陶媛兒的婚姻,全椒縣民間多有流傳,史誌也有提及。不過屬於那種青梅竹馬一塊長大,兩家長輩為聯姻而包辦,先訂親後戀愛那類為遂老人心願的婚姻。因都沒見過世麵,也沒接觸過他人加以比較,所以還算和美。這方麵無資料可說,也無須多說。

康熙五十七年(1718)秋,襄河北岸,吳家探花府大張旗鼓為長房長孫吳敬梓操辦了婚姻大事,把陶氏家族的媛兒娶進門。吳氏大家庭並不是看重郎才女貌,更看重的是親上加親,把原來與金氏家族二百年不斷的血緣關係又延續了下去。探花府吳家,五柳園金家,大陶莊陶家,一條婚姻紐帶繼續將三大家聯係在一起,各家都很滿意。教諭吳霖起更是如此,對於他來講,無論是作為人父,無論是作為老爺吳旦的長房長子,他終於把傳宗接代這件頭等大事交給了自己的嗣子。往後的責任,就是管束嗣子在舉業上下功夫,把科舉世家的傳承延續下去。

吳敬梓的婚事,就是十六歲那年代替父親回全椒最終定下來的。這一次全椒之行,吳府上下的其他大事依舊撂在一邊,不能梳理打點,全靠一件件喜事掩蓋著。這些事的前後當中,廚娘香兒已成了吳霖起實際的內人,裏裏外外也都認可了。

在吳敬梓成婚之時,贛榆縣的縣試如期舉行。吳霖起把當時的考卷謄寫一份,讓吳敬梓婚後在家答了,事後再找柬事們給評判。這份試卷真的十分出色,評判的人都說,這是全縣最好的生員卷。這一年,贛榆縣一共產生七名參加鄉試的生員。因為吳敬梓沒有正式參加這次縣試,所以不在生員之列。吳霖起萬萬沒想到的是,恰恰因為吳敬梓這樁婚事,使他的舉業功名最終全部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