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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

中國曆史上的第一個皇帝,為秦代的嬴政,他也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批量化地集中屠殺文人的皇帝。

好厲害,好厲害。秦始皇這樣大規模、大範圍地收拾文人,中國知識分子的日子,便基本上不怎麽好過了。

秦以前,夏商周三代,曆史記載有些語焉不詳,那時的那些統治者對付文人,是不是全麵整肅過,是不是大開殺戒過,已不得而知。但估計,未必會比秦始皇好到哪裏去,誰在台上,照樣,都是拿文人不當一回事的。

說到底,有史以來的文人,在帝王眼裏,不過是一貼膏藥。用得著,拿來貼上,用不著,揭下扔掉。跳汨羅江的屈原,就是一個例子。此人有點呆氣,司馬遷說他:“雖放流,眷顧楚國,係心懷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然而,他愛楚國,楚國可一點也不愛他,而且很煩他。傻傻的詩人看不出這一點,一門心思要做一貼爛膏藥,硬往上糊。誰知鄭袖、張儀、上官大夫,令尹子蘭也算是文人的人聯手起來,不給他糊的機會。這其中道理很簡單,同行是冤家,如果這位同行勝他一籌,那就更是冤家。

屈原在都城很鬱悶,他看人家不順眼,人家看他更不順眼。於是,“披發行吟澤畔,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失落絕望到了極點,最終,隻有赴水一途。

秦始皇兵馬俑

不過,應該看到,楚懷王,雖昏而並不甚暴,楚懷王的兒子頃襄王,雖苛而並不甚虐,算是屈原攤上的一份好福氣。遭遇這類混賬帝王,頂多不吃香,頂多不走運,頂多頂多將他放逐,也則罷了。不殺頭,不要命,甚至不打屁股,不坐班房,連什麽分子的帽子也不給戴一頂,太值得謝天謝地了。如果屈原碰上嬴政的話,估計,不會給他這份抱塊石頭投水自沉的自由。

死,怎麽樣的死,由朕來決定。

如果屈原落在秦始皇的手裏,這份死的自由也得不到的。想投汨羅江?沒門,在驪山挖個坑將他活埋,倒是極有可能的。這位暴君,喜歡坑人。秦趙長平之戰,一下子坑了趙國四十萬降卒。坑順了手,他要來收拾文人,也就沿用此法。不說什麽廢話,不費什麽口舌,挖個坑,推進去,覆上土,掩埋了,簡單麻利,多快好省。免去收屍裝棺,連墳墓也現成的,可謂一舉兩得。

在中國,有組織,有計劃,大規模地處決文人,是這位始皇帝嬴政開始的。從此,文人遭遇皇帝,幸者少,不幸者多。

自打秦始皇坑儒,進行批量化屠殺知識分子,有了這個先例,中國文人的日子,便基本上不大好過了。因此,按規矩,可以想像當時在首都鹹陽,應該有“焚書坑儒”辦公室這樣負責搞運動的專設機構,而且,這個簡稱為“焚坑辦”的主任,我認為非丞相李斯莫屬。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職業劊子手,早就懷有對同行的刻骨仇恨,就衝他,我不大相信司馬遷所說的僅僅坑了四百六十餘人的數字。

因為中國人的寧左勿右,好擴大化的毛病,根深蒂固,流毒甚廣,估計始皇帝所坑的儒生,當大於此數,或倍於此數。

秦始皇這一坑,為嗣後的統治者帶了一個壞頭。從此,曆代帝王基本上都以他為榜樣,為楷模,視文人為死敵,與文人相寇仇,跟文人過不去。所以,文人遭遇皇帝,十之九,不得好果子吃。因而中國文人的安全係數,由秦朝以降,一朝不如一朝,愈晚愈糟;反過來,中國皇帝收拾文人的積極性,卻由秦始皇開始,一代勝似一代,後來居上。

到了大清王朝,到了如今被鼓吹得甚囂塵上的“盛世”,也就是康雍乾三位“英主”坐鎮天下的時候,中國文人更是墜入苦難的深淵,過著命懸一絲,朝不保夕,閉門家坐,禍從天降的日子。中國這部沉重的文字獄史,越到後來,統治者對於文人的整肅,也就越是殘酷,越是恐怖,越是血腥。如果說,明代那位流氓無產者朱元璋,所殺害的文人,為秦始皇坑人數的460後加個0,為4600人的話,那麽清代康雍乾三朝,所殺害的文人,則為秦始皇坑人數460後加兩個0,為46000人,恐怕還是屬於相當保守的估計。

有一個統計,大清王朝以異族統治者君臨天下268年期間,對於文人之鎮壓屠殺,可稱世所罕見,史所罕見。據記載,中央政府(不包括地方各級衙門)一共搞了160餘起文字獄的大案要案,也就是所謂的“欽案”,可怕得很。平均每一年半,就要雷厲風行地,大張旗鼓地,興師動眾地,家喻戶曉地,對文人開刀問斬,大麵積地血洗一次。掉腦袋的,坐大牢的,流放黑龍江,或更遠的烏蘇裏江,給披甲人為奴的,每起少則數十人,多則數百人。這三百年間,在全國範圍內,到底殺、關、流放了多少文人,是個統計不出的巨大數字。

可以設想一下,這些“盛世”時期的全國知識分子,不是七八年來一次運動,而是七八個月就來一次運動,這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戰戰兢兢,哆哆嗦嗦的歲月,想來當不比俄國那位生活在古拉格群島的索爾任尼琴,好到哪裏去!

而這160多起的文字獄案件,泰半發生在康雍乾“盛世”,從公元1662年到1795年的133年間,這祖孫三代皇帝,幾乎是病態的,偏執狂的,不遺餘力地收拾文人,到了歇斯底裏的程度。其打擊鎮壓之殘忍,其株連牽扯之廣泛,其挖地三尺之徹底,其刑罰處置之嚴酷,是五千年來中國文化史上最為黑暗的一頁。

所謂的“盛世說”,所謂的“英主說”,對於這些倒在文字獄血泊裏的文人冤魂而言,絕對是百分之百的“馬屁說”,“扯淡說”。

朱姓皇帝出身於草根階層,他們大興文字獄,是由於農民天生的對於文化的恐懼,對於識文斷字之人的懼怕,所形成的一種根深蒂固的仇恨心理,因而在掌握權力後,肆無忌憚地進行報複。那麽,來自關外異族的康雍乾等滿清皇帝,入主中原,一、極少數人統治著極大多數人,必然會有的危機感,不安全感;二、原係文明程度底下,文化水平落後的草莽遊牧民族,難免要產生的自卑感,矮半截感。兩者加在一起所形成的弱勢心態,他們對於不信任,又不得不使用的漢族知識分子,大搞文字獄,是一種鞏固統治的政府行為。

朱元璋

朱元璋在位,大臣清早上朝,全家人都出得門來,與之生離死別,因為不曉得晚間還回不回得來?那個痞子皇帝,很不是東西,誰要碰到他的當過和尚,做過盜賊,以及泥腿子還未洗幹淨的敏感神經,馬上就會推下去斬首。因此,明朝的文字獄,感性成分要大些,偶發成分要大些,找碴兒尋不是的成分要大一些。但滿清皇帝對漢族知識分子,由於采取不放心,不放手,不放鬆的三不政策,實施戒懼之,猜疑之,排斥之,異己之的基本方針,一撥一撥興起的,時不時地用來收緊文人骨頭的文字獄案件,則完全是有步驟,有安排,定期實施的理性作為。

所以,清代文字獄,比之明代文字獄,更可怕。在中國曆史上,凡心裏發虛,老覺得屁股坐在火藥桶上,或者火山口上的統治者,都患有這種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的意識形態恐懼症,惶惶然不可終日。我們從清末民初天嘏所著《滿清外史》中,一則關於弘曆的記載,就可以看到這位皇帝是如何借助於最高權力,毫不客氣,毫無道理,以至語無倫次地嗬斥當時領銜文壇的重磅人物。其實,這種威風不過掩飾其精神、心理上的虛弱而已。

(弘曆)“嚐叱協辦大學士紀昀曰:‘朕以汝文字尚優,故使領四庫書,實不過以倡優蓄之,汝何敢妄議國事?’夫協辦大學士,位亦尊矣,而曰‘倡優蓄之’,則其視群臣為草芥,摧殘士氣為何如者。尹會一視學江蘇,還奏雲:‘陛下幾次南巡,民間疾苦,怨聲載道。’弘曆厲聲詰之曰:‘汝謂民間疾苦,試指明何人怨言。怨聲載道,試指明何人怨言。’夫此何事也,豈能指出何人乎?尹會一於此,惟有自伏妄奏,免冠叩首已耳,乃滴戍遠邊。”

紀昀(1724—1805年),即紀曉嵐,河北獻縣人,一位於學無所不涉獵,無所不淹通的《四庫全書》總編輯。尹會一(1691—1748年),直隸博野人,一位精通程朱理學,文章道德悉為楷模的大家名吏。說來好笑,領袖儒林的堂堂大老,被乾隆這一頓吹胡子瞪眼睛,差點嚇得尿了褲子,連忙磕頭掌嘴,認罪求饒不已。

紀曉嵐以為自己是眾望所歸的扛鼎文人,尹會一以為自己是國家棟梁的當朝一品,覺得弘曆應該會對他們多麽優容,多麽禮讓,便不知天高地厚,直言無諱。在乾隆眼裏,這種給個梯子就上臉的狂妄,撇開滿漢之隔,異己之疑,主子和奴才的懸殊不論,憑借文章華彩,學識鼎望,儒林名聲,士子仰慕的優勢,敢對朕指手畫腳,說三道四,簡直就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大不敬。

也許乾隆並不擁有他們滿肚子的學問,但擁有的絕對權力,卻能置這兩位頂尖文人於死地。在帝王眼裏,兩條腿的狗也許難找,兩條腿的作家詩人,卻有的是。幸好乾隆沒有秦始皇的坑人癖,否則,這兩位大腕,很可能不是充軍發配,而是自己挖坑埋掉自己了。

紀曉嵐作品

由此可知,文人遭遇皇帝,絕不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

在這部《滿清外史》中,還有一段關於乾隆與給他當差的禦用文人沈德潛的記載,那就更有趣了。盡管,乾隆本人已經相當程度地漢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其造詣,其水平,也非尋常人所能及。但他的潛意識中,那邊外未開化的民族來曆,始終是他的內心陰霾。所以,一、對漢族文人,始終持有戒心和敵意,哪怕輸誠納款,五體投地表忠心者,也要時不時進行修理,不能讓他們活得太痛快,太炸刺,太翹尾巴;二、憑借權力優勢,你行,爺比你更行,乾隆一輩子所寫的詩,總量超過《全唐詩》。所以要打破這個記錄,其中既有賭氣個人能力之心,更有湔雪民族恥辱之意。

乾隆一輩子寫了近五萬首詩,就算他一出娘胎就寫,到八十多歲駕崩捯氣時還在寫詩,這位老漢日平均要作詩兩至三首,這當然不可能,必須有槍手代勞,可能還不止一位,於是,蟄居蘇州,名聞江南的沈德潛,便交了好運。

“長洲詩人沈歸愚,為葉橫山入室弟子,微時即名滿大江南北。弘曆聞而慕之,乃以庶常召試。不數年,遂躋八座,禮遇之隆,一時無兩。嚐告歸,弘曆以所著詩十二本,令其為之改訂,頗多刪削。迨歸愚疾歿,弘曆命搜其遺詩讀之,則己平時所乞捉刀者鹹錄焉,心竊惡之。”

沈德潛(1673—1769年),江蘇長洲人。此老直到六十多歲高齡,忽被乾隆看中,受聘京師。須臾之間,登上翰林講席,擢為內閣學士,他當然明白,弄他到京師來,就是來為主子捉刀。這些高官厚祿的好處,等於付錢買斷他的署名權。按理,這君子協定,是不可毀約的。可最後老先生編自己的全集時,竟然撕毀合同,收歸己有,統統物歸原主地“鹹錄焉”。

這樣賴賬,當然不像話,太不講信義,太不夠朋友了。你賣他買,一手付款,一手交貨,那些代作的詩,版權已經屬於皇帝大人的了。

我發現,無論古今,文人上了年紀,就添毛病。為什麽老文人總是做出些令人詬病的行止來呢?很大程度是生理原因。第一,腦漿子變稠了,第二,臉皮子加厚了。腦漿一稠,呈固化狀態,這個人活著也像木乃伊了;臉皮一厚,則感覺失靈,便堂而皇之地下作,而且還不知恥。

他想得也有他的道理,橫豎這是沒簽字的一紙合同,即使乾隆發現他違約,也對他無可奈何。

錯了,這位背時的,昏聵的老先生,竟然不知道馬王爺長幾隻眼!我們現在能看到的,故宮裏收藏的乾隆像,那副尊容,酷似其祖康熙,絕非善類。尤其晚年,臉部瘦削,兩腮內陷,眼角下垂,鼻準峻刻,透出一股陰鷙毒狠的神色,令人望而生畏。你老先生缺乏基本的商業道德,無視起碼的買賣公平,以為老臉皮厚,假裝糊塗,陛下就會放過你嗎?於是,抓住他為揚州東台人徐述夔所作《一炷樓集》的序,下令嚴辦。有人報告,陛下,他已經死了!

睚眥必報的乾隆說,死了也得結賬。

先前,此老八十多歲致仕,告老還鄉,作為皇帝的筆杆子,光焰萬丈,何其了得!肯定招搖過市,大出風頭,蘇州本不大,簡直裝不下他。在中國,大文人喜捧,小文人善捧,大文人唯恐捧不夠,小文人生怕捧不上,於是,抬轎的,喝道的,篩鑼的,打旗的,一起大捧特捧,捧昏了頭的他,沒細看徐書中的“反動”內容,胡亂作了個序。結果,作者滿門抄斬不說,老先生雖死,因這篇序,也受到“仆其碑,戮其屍”的處置。

皇帝,有時很小人的。文人遭遇這類小人皇帝,那就更沒救了。乾隆歹毒一笑,你這個老東西,哪怕逃到陰曹地府,朕也能讓你不得安寧。

徐述夔的這本詩集之“反動”,就是一句“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擱半邊”。詩中反清複明的變天思想,固然罪不可贖,而以“壺兒”影射“胡兒”來誹謗,尤其觸犯這位異族主子的心理隱痛。這就如同阿Q因瘌痢頭而忌諱說亮說光一樣,千萬不能提到腦袋上的那塊禿疤。地方官檢舉上來,遂定為大逆不道罪。於是,由序牽連到沈歸愚,到底弄了個燔屍揚骨的下場。

康熙

清代的文字獄,很多都因碰到民族禁忌這根過度敏感的神經而起,乾隆收拾徐述夔和沈德潛,其實照抄康熙收拾戴名世和方苞這兩個文人的案例,祖孫二帝,同出一轍。因為戴名世為南明小朝廷張目的那部著作,是方苞為之作序的。康熙借戴案大開殺戒,與乾隆純出於個人情緒的報複不同,是存心要把始終跟清廷不那麽肯合作的江南士子,一網打盡的。

因為1644年滿清入關,一路遇到最強烈的反抗,莫過於江南一帶。隨後一個時期內,反清複明的起義活動,又以東南一帶最為劇烈。而活躍在大江南北的文人群體,也是當時中國最優秀的精英分子。中國文人其實挺軟骨頭的,但到了國破家亡之際,也有仁人誌士,鐵骨錚錚,敢跳出來反抗,敢以生命,以熱血,顯示其耿耿忠心、磊落精神的。

這對江山雖然打下,但坐得不那麽安穩的康熙而言,自然視為心腹之患。因為他們對於民眾,有著強大的感召力,對於還不甘心成為順民的文化人,還能起到相當的凝聚作用。從意識形態領域這個角度考量,第一要務是整肅之,整肅不成,則打擊之,打擊不成,則根除之。因此,不是文人遭遇皇帝,而是皇帝一定要來遭遇文人的,想躲也躲不掉的。這樣,知識分子就得為他們與統治者的不大合作,或不肯合作,要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代價了。

康熙蓄謀已久,籌劃有日,終於找到開刀問斬的下手處。戴名世的書,方苞的序,和書中引用已經故去的方孝標的南明史料,對不起,一石三鳥,要拿這三位皆為桐城的文人開刀了。

方苞(1668—1749年),當時被認為是“當與韓、歐爭等列,北宋後無此人也”(大臣李光地語)的文章家,學問家,號稱“學者”,在清代,他一直被儒林宗奉為桐城派之始祖。他的同鄉、摯友,某種意義上的前輩戴名世(1653—1713年),也是一位才思擢發,出語驚人,雋逸磊落,聞名於世的文豪,“少負奇氣,不可一世,文章學行,爭與古人相後先,尤以史才自負”(大師徐宗亮語)。其為文,“下筆超逸,雅有雋才”(大文人周亮貞語),在桐城派中自成風格。近代學者柳亞子認為:“戴氏與方苞齊名,為清代桐城派古文家開山鼻祖。”

康熙為什麽要對桐城文人下手?道理也很簡單,清代大家,多出桐城,這裏不僅人文薈萃,名士匯聚,形成清代文學活動的中心和重心,而且在文學史上,也有桐城派這一說,自然為意識形態恐懼症眼中的重災區,為統治者重點打擊的首選地區了。

方苞,康熙三十一年江南鄉試第一;戴名世,康熙四十八年會試第一,兩人都因才識卓越,文章聲望,為翰林院編修。康熙搞文字獄,手法比較獨出,不是殺雞給猴看,而是殺猴給雞看。這位經常要到承德打圍的好獵手,自然懂得槍打出頭鳥所產生的阻嚇效應。恰巧,方苞為戴名世的《南山集》寫了一篇讚揚備至的序文,這兩位桐城頂尖才子的組合,像拴在一根繩子上的兩隻螞蚱,正好讓康熙逮了個正著。

戴名世在文人中間,被視為另類,而在一個平庸的社會裏,另類或者異端的存在空間,是極其有限的,而在清代,他簡直不為社會所接受。他的倒黴,他的被選為鎮壓的對象,也因為他“負才自喜,睥睨一世,世亦多忌之”(金天翮語)。據他與何屺瞻的信中,談到他的處境,“世多以仆為罵人,仆豈真好罵人哉?而世遂爭罵仆以為快”。因此,他在桐城,在京師,“餘居鄉以文章得罪朋友,有妒餘者號於市曰:‘逐戴生者視餘。’群兒從之紛如也,久之衡文者,貢餘於京師。鄉人之在京師者,多相戒勿道戴生名”(戴《送蕭端木序》)。

這位以司馬遷自詡,遍遊燕趙齊魯、三吳八閩,搜訪南明遺事,立誌續史的戴名世,“既窮而遊,多憤世嫉俗之論,以是積學之士皆慕其才,與之交,而馳聲利挾權勢者,則畏其口而忌其能”。(徐宗亮語)看來,不是他不了解這個社會,而是這個社會根本不能接納他。於是,得罪了有權有勢和有銀兩者,自然也就製造了不少明裏暗裏的反對派。

反對派的存在,也許並不可怕,反對派加之小人,那就沒好日子過。都說中國地大而物不博,但是,就小人而言,這東西在中國廣袤的大地上,卻從來不感緊缺,隨時隨地,不請自到。孔夫子說過“三人行必有我師”,其實應該是“三人行必有小人”才對。小人之厲害,在於他全天候的精神抖擻,眼睛盯著你不放的同時,鼻子還不停地嗅著上麵的動靜。

我估計那個跳出來陷害戴名世的禦史趙申喬,一抓住他書中的把柄,二抓住他備受世俗訾議的惡名聲,三抓住康熙要殺人的血腥欲望,於是,一紙奏書,呈送到主子麵前。

“都察院左都禦史趙申喬,疏參翰林院編修戴名世,妄竊文名,恃才**,前為諸生時,私刻文集,肆口遊談,倒置是非,語多狂悖。今身膺恩遇,叨列巍科,猶不追悔前非,焚削書板,似此狂誕之徒,豈容濫廁精華?祈飭部嚴加議處,以為狂妄不謹之戒。”

康熙禦批:“這所參事情,該部嚴察,審明具奏。”(《聖祖仁皇帝實錄》)

戴名世的《南山集》的“罪狀”,說來可笑,在書中有關南明政權史實部分材料,引用了桐城另一位也曾是翰林和侍讀學士的方孝標所著《滇黔紀聞》。書中所記南明事,用南明年號,而戴名世轉錄到自己文集中時,不知道他是馬虎了呢?還是相信“近日方寬文字之禁”,未作更改。或者,在他這個另類文人內心深處,存有一點叫板之意。於是,偏偏被一心找碴的趙申喬抓住,這個想吃人血饅頭的小人,以“所作書內,將本朝年號銷除,將永曆年號寫入等類大逆不道之語”參奏上去。小人之狡獪,就在於他抓住康熙狹隘的種族禁忌心理,激怒之下,把戴名世送上斷頭台,而趙申喬因此案立了大功,擢為戶部尚書。

這次《南山集》文字獄,牽連到已死多年的方孝標,牽連到作序的方苞、方正玉、汪灝等人,牽連到出版社,印刷廠,發行人,投資商,以及藏有此書者,知情不報者,和處置不力的地方官員。最為恐怖可怕者,牽連到戴、方兩族大批宗親姻眷,一概治罪,那一場駭人聽聞的大屠殺,殺得整個桐城地區,血雨腥風,昏天黑地。

按當時康熙批準的屠殺範圍:

“祖父父子孫兄弟及同居、不分異性、及伯叔父兄弟之子、不限籍之同異,年十六以上,不論篤疾廢疾,查出送部,律斬立決。之母女妻妾姊妹,子之妻妾、其十五以下子孫,伯叔父兄弟之子,查出照例給付功臣之家為奴。”(據雍正元年的刑部題參)

總計死於非命者,應有三百多人,流放黑龍江的寧古塔,撥與烏喇、白都諾等外安插,活著受罪者,當有四百來人。康熙這次《南山集》一案,遭波及者將近千人之數。時隔數個世紀,重述這段血淚往事,猶感心悸。

戴名世固然為他的筆誤,橫遭慘禍,其實對統治者來說,這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借口,而根本問題,在於他一定要寫出南明史的這一份真實,為康熙之忌,才付出代價的。

“昔者宋之亡也,區區海島一隅,僅如彈丸黑子,不逾時而又已滅亡,而史猶得以備書其事。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閩越,永曆之帝兩粵、帝滇黔,地方數千裏,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義,豈遽不如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而其事漸以滅沒。

“至於老將退卒故家舊臣遺民父老相繼澌盡,而文獻無征,凋殘零落,使一時成敗得失,與夫孤忠效死亂賊誤國流離播遷之情狀,無以示於後世,豈不可歎也哉?終明之世,三百年無史,金匱石室之藏,恐終淪散放失,而世所流布諸書,缺略不詳,毀譽失實。嗟乎!世無子長、孟堅,不可聊且命筆,鄙人無狀,竊有誌焉。”(戴《與餘生書》)

所以,從屈原起,中國文人最讓統治者頭疼的一點,就是他們堅持筆下的真實。戴名世之值得尊敬,也就是他要把那一段被湮沒的,被改寫的,被當局有意忘卻的曆史真實,無論如何也要寫出來的勇氣和骨氣,不屈不撓,齎誌以赴,知道沒有什麽好果子吃,文人的誠實,文人的理性,文人的使命,文人薪火相傳的曆史責任感,也使他不能住手停下。

我認為,作為一個中國文人,最起碼的一條寫作準則,就是要給曆史留下來真實。可以不寫不說,但不可以瞎寫瞎說,尤其不可以為了迎合什麽而顛倒黑白,而枉顧是非,那就是缺了大德了。那些為康雍乾唱讚美詩的史學家、文學家,實在是令人為之齒冷的。

在安徽桐城戴名世祖屋後邊,那口至今猶在的池塘,當時為避禍及,其族人先行跳水自溺而亡者,將近百十來口,其中以婦孺眷屬為多。據說這口池塘,時聞冤魂夜哭,到了刮風下雨的天氣,常見幢幢鬼影,時有陣陣陰風。

看起來,文人遭遇皇帝也罷,或者皇帝有意識地遭遇文人也罷,說了歸齊,雙方矛盾的症結,就在於真實二字。一個要說出寫出這個真實,一個不要你,不讓你,不準你說出寫出這個真實。於是,患有意識形態恐懼症的統治者,隻有訴諸於文字獄的辦法,來收緊文人的骨頭。

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這便是中國文人永遠擺脫不掉的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