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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金陵王氣,恐怕是始自這位吳大帝。

東漢建安十六年(211年)吳主孫權自京口(鎮江)徙洽秣陵,翌年築石頭城,稱建業;黃龍元年(229年)又自武昌徙都於此,開始南京為六朝古都的第一朝。

孫權塑像

在三國魏蜀吳三主中,曹操沒當過一天皇帝,劉備隻可憐巴巴地過了兩年皇帝癮,倒是孫權在南京,當了二十三年皇帝。

孫權在三國領袖人物中,死在曹操、劉備、諸葛亮以後,享年七十一歲。較之曹操六十六歲卒,劉備六十三歲卒,諸葛亮五十四歲卒,是活得最長久者。比起曹丕死時四十歲的短命,曹睿三十六歲的夭亡,簡直無法比擬的了。孫權生得“方頤大口,碧眼紫髯”,從他的這種膚色毛發的變異來看,我懷疑他是不是有波斯人的血統,這種究竟是由於人種,或是遺傳基因造成的變化,史書上無記載。《三國誌》明確說到了他是個“形貌奇偉,骨體不恒”的人,可見此說不假。在漢代,中國與西域的交通已經打開,再不是關山阻隔,孫氏江東豪族,家中有胡姬,也並不意外,因此孫權具有外族血統,史為其諱而已。也許由於這種遺傳學上的雜交優勢,他體質強壯,按當時的平均年齡偏低的情況比較,他算是超長壽的國君了。

曹操有一次情不自禁的讚美過,“生子當如孫仲謀”!大概由於孫權的身體相貌,體魄精神,要強於他的兒子曹丕、曹植,才說出這番話的。

但無論怎樣長壽,總有大駕歸天,也就是“死”的一天。孫權到了麵對死亡,必須考慮後事的時候,他可以信托的周瑜、魯肅、黃蓋、張昭等人,已先他而逝。這就是老年皇帝的苦惱了。正如文壇上前輩作家,最後剩下他老哥一個,在那裏“荷戟獨彷徨”,也是難免淒涼傷感的。

因此他不像劉備,有一個完全可以信賴,可以托孤的諸葛亮,放心而去見他的關羽、張飛賢弟。也不像曹操,兒子曹丕早已經羽翼豐滿,留下的顧命大臣,如曹洪、陳群、賈詡、司馬懿,也足可以閉上眼睛。孫權在死了太子登,廢了太子和以後,眼看要接位的太子亮才九歲,實在太幼小了些,隻好把國家大事,托付給他並不太想托付的諸葛恪了。

諸葛恪是諸葛瑾的兒子,諸葛亮的侄子,吳國的大將軍陸遜,當著諸葛恪的麵就批評過這位晚輩:“在我前者吾必奉之同升,在我下者則扶接之;今觀君氣淩其上,意蔑乎下,非安德之基也。”這樣的評價,作為主子的孫權,不可能不知道。但到了晚年,人就特別愛偏聽偏信,孫權早被親信們包圍得水泄不通,在他們讒言蠱惑下用了這個剛愎自用的諸葛恪。孫權把兒子托付給他,肯定是半信半疑而死的。結果,他剛剛一咽氣,吳國就開始動亂了。

因為在封建社會裏,這種皇權的交接,總是一場危險的遊戲。

陳壽的《三國誌》在《孫權傳》末尾的評語,是這樣撰寫的:“孫權屈身忍辱,任才尚計,有勾踐之奇,英人之傑矣!故能自擅江東,成鼎峙之業。然性多嫌忌,果於殺戮,及臻末年,彌以滋甚。至於讒說殄行,繼嗣廢斃,其後葉陵遲,遂致覆國,未必不由此也。”

孫權早年在他接其兄孫策的班後,處於魏、蜀兩雄之間,獨保江東一隅。特別在吳、魏赤壁之戰,合肥之戰,吳、蜀彝陵之戰,以及南拓交趾,開土辟疆,都表現出這位“碧眼兒”的英主之姿。尤其在蜀亡之後,強魏壓境,他不得不對曹丕這樣一位後生俯首稱臣的時候,能夠“屈身忍辱”,也有不凡的表現。有一次,魏主向東吳索要珍珠、玳瑁、孔雀、象牙等貢品,逾於常規。他的部屬都認為魏主太過分了,欺人太甚,應該予以嚴詞拒絕。他說了一番很精彩的話:“這些珠寶財物,相對於我東吳的安危來講,不過是磚頭塊罷了!既然魏主喜歡這些,追求這些,不正說明他昏暗無能嘛!不正是我們所希望的嘛!”所以吳政權能堅持到比蜀亡,魏亡以後又二十多年,才降於晉,確是孫權給吳國打下的堅實基礎。

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凡高齡皇帝執政到晚期,除極少數英明者外,大半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麵。

這種無妨稱之為“孫權現象”的產生,在宋朝洪邁的《容齋隨筆》裏有這樣一段議論:“三代以前,人君壽考有過百年者,自漢、晉、唐、三國,南北下至五季,凡百三十六君,唯漢武帝、吳大帝,唐高祖至七十一,玄宗七十八,梁武帝八十三。自餘至五六十者亦鮮。即此五君而論之,梁武帝侯景之禍(差不多把南京又完全徹底地毀滅一次),幽辱告終,旋以亡國。玄宗身致大亂,播遷失意,飲恨而沒。享祚久長,翻以為害,因已不足言。漢武末年,巫蠱事起自皇太子、公主,皆不得其死,悲傷悉沮,群臣上壽,拒不舉觴,以天下付之八歲兒。”

洪邁《容齋隨筆》

接著他提到了孫權:“吳大帝廢太子和,殺愛子魯王霸。唐高祖以秦王之故,兩子十孫同日並命,不得已而禪位,其方寸為如何?然則五君雖有崇高之位,享耄耋之壽,竟何益哉!”

衰老是生理現象,中國的皇帝,由於性特權的原因,縱欲傷身,更促使器官的老化過程加速,於是無法像風華正茂時那樣日理萬機,聖躬睿智,也無法像初登大位時那樣掌握情況,了解實際。而所有老年皇帝最容易有的功名欲,樹碑欲,寵幸欲,接受阿諛奉承,萬歲萬萬歲欲,便特別的強烈。這樣,便必然要相信一些不該相信的小人,而排斥一些不該排斥的君子。在奸佞嬖幸,寵臣愛姬包圍之下,失去了最起碼的清醒。自然就倒行逆施,胡作非為,弄成壞人當道,百姓倒黴的局麵,這些老年領袖總是親手把自己一生英名埋葬,從而造成國家民族的災難。

因為在封建社會中,一位統治者的死,必定麵臨著權力再分配的一番廝殺,統治的時間愈久,播種的苦果愈多,廝殺得也愈殘酷,而且往往要經過多次反複,方能定局。

“及臻末年,彌以滋甚。”《三國誌》這個評語正是說明了孫權到了晚年,這位曾經英明過的吳大帝,也擺脫不了自古以來的“老年領袖病”,逐漸走向他輝煌的反麵。寵信非人,流放良臣,後宮紛爭,嫡庶疑貳,所有他在清醒時決不幹的事,現在幹得比誰都厲害。用呂壹則排陷無辜,信陸遜卻受讒而死,疑諸葛恪而又使其總攬一切,立後立子以致播亂宮廷,遺患不已。這些中國曆朝曆代的老年政治的必然現象,在吳國都出現了。

孫權自公元229年即皇帝位後,遷都建業;公元230年,不聽諫阻,派甲士萬人渡海,求夷州、澶州不毛之島,追求功業,公元233年與遼東公孫淵通好,企圖聯盟反魏,結果事與願違。然後,又不顧國力,頻繁向魏發起進攻。從這時起,都在表明他由清醒走向昏聵,由振作走向沒落,由建設這個政權走向毀滅這個政權,在中國皇權政治中,除極個別的高齡皇帝外,大多數都難逃脫愈老邁愈昏庸,愈糊塗愈禍國殃民的必然規律。

由於魏,蜀持續近十年的戰爭,江東暫處局外,又加之有長江天險,和陸遜等將帥主軍,孫權得以偏安一隅。於是,他活著的時候,這些矛盾雖然暴露,但不至於釀成滅國之禍,等到他死後,內亂一起,自然是國無寧日了。宗室孫峻是在孫權死前力保諸葛恪上台的幹將,等到諸葛恪權重傾主,也危害到他利益的時候,他又支持孫亮把這個諸葛恪,於召見時殺掉。一番血腥味尚未消除,孫峻死後,他弟弟孫開始專權,孫亮親政以後,受不了這個孫,要除掉這位重臣,事泄,他也被廢了。隨後,孫休接位,不久,這位吳主又演出殺諸葛恪那一幕戲,把孫幹掉了。諸如此類的宮廷之亂,都是孫權埋下的禍根。在三國中,宮廷內部的血腥屠殺記錄,吳國堪稱冠軍,這絕不是“碧眼兒”盛時所能逆料的。

他當然並不想這樣,但封建皇權的交接,是以父死子繼的形式出現的,父皇不咽最後一口氣,皇子永遠是儲君。隻有極少數情況下,老皇帝樂意地或不樂意地交權當太上皇。因此,皇子的心理狀態是矛盾的,他一方麵希望老子早死,他好早日登基;另一方麵,他也知道,老子一死,他麵對著老子留下來的這一攤時,這世界上唯一能夠是他信得過的,可以提供幫助或保護他的人,也就失去了。所以,這時候的幼帝,如同雞雛剛剛走出蛋殼,是最軟弱不過的了。曆史上有那麽多早殤的小皇帝,就是這立足未穩時被人搞掉的。他的兒子孫亮之被迫離位,就是這樣的。

孫權

孫權自己也是非常明白的,他說過:“子弟不睦,臣下分部,將有袁氏之敗,為天下笑!”但他統治的這個吳政權,到了他的晚年,還是走上了袁紹這個家族內亂,自取滅亡的道路。一個知道悲劇發生的原因,卻不能避免這悲劇發生的人,恐怕倒是真正的悲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