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東漢時期的蔡邕,迫於壓力,依附軍閥董卓。卓敗,表示了一點同情,被王允收下廷尉。這位王司徒,巧施連環計,將十八路諸侯聯軍也無可奈何的董卓,置於死地時,籌謀計劃,是個很有頭腦,很懂策略,同時很能忍讓的政治家。不知為什麽功成名立以後,變得特別的狹隘暴躁,毫無器度。估計他實際上是很愛貂蟬的,將情人作為釣餌奉獻出去以後,精神損傷太大,心理變態,便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肯加以原諒。

後漢的蔡邕,是繼馬融、鄭玄以後的大學者,知道站錯了隊,也知道深自悔痛,希望給他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願黥首為刑以繼漢史”。大家認為他這個要求不算過分,他也確是做此項工作的最佳人選。王允當時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他說不行,就是不行。把臉一板:“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方今國祚中衰,戎馬在郊,不可令佞臣執筆在幼主左右,後令吾徒並受謗議。”

他這句免受謗議的話,是千百年來握有權柄的人,封殺史家的嘴和筆的原因所在。雖然我們從讀書那天起,就知道“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的名言。很給舞文弄墨者提氣長精神。其實看看曆史,完全是阿Q式的自欺欺人之談。亂臣賊子會懼你一個耍筆杆的嗎?笑話!他要是有一絲懼心的話,也就不會猖狂地為非作歹了。

但也奇怪,不光中國,全世界的惡貫滿盈者,都不承認自己是亂臣賊子,他們的孝子賢孫,也諱莫如深地不願觸及這些人所做下的惡行,醜行;所犯下的罪行,獸行。無不拚命地往作惡多端的臉上塗脂抹粉,無不努力地使大家忘卻他們喪心病狂的史實,這種壞事做盡,卻不願留下壞名的文化心理,大概以東方民族尤為熱衷。

桓溫

東晉海西公太和四年(公元369年),“大司馬桓溫發徐兗州民築廣陵城,徙鎮之。征役既頻,加之疫癘,死者什四五,百姓嗟怨。秘書監孫盛作《晉陽秋》,直書時事。”用今天的眼光看,秘書監是朝廷的寫作班子,記史是一項工作任務,孫盛不過是如實地報導了一些陰暗麵罷了。但他觸怒的是軍方首腦桓溫,這可就惹下了天大的麻煩。這位權力正處於頂峰的大軍閥,已經到了可以逼皇帝禪讓的地步,整個東晉王朝,他一人說了算,予取予奪,氣焰囂張。後來指揮淝水之戰的謝安,當時名位不低,還應該算是他的朋友,路上見了他的車隊行進,也來不及地撲地叩拜。桓溫覺得不好意思,趕緊著人扶起,說老兄何必如此?謝安說,連皇帝見了你,都作揖打躬,我焉敢不誠惶誠恐。

凡統治者,失敗後能認輸者少,而變本加厲繼續其錯誤政策者多,地位愈高,理性愈低,也就愈不肯認錯,非弄到海枯河幹,實在混不下去為止。孫盛是位史家,他堅信“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所以直書桓溫獨斷專行,造成傾全國之力的北伐,以失敗告終的事實,更批評他為挽回麵子,不顧國力民心,又搞這種勞民傷財的建築工程,製造假繁榮的虛浮現象。

由於孔夫子作了《春秋》的榜樣力量,使得曆代有良知的史家,像孫盛先生都以此期勉,哪怕以身殉史,也以撰寫真實的曆史為己任。但手裏握有刀槍棍棒,擁有生殺大權的亂臣賊子,一點也不傻,知道他們尚能耀武揚威的時候,可以給所有不滿者的嘴巴貼上封條,但他們一旦失勢,一旦沒落,或最終被上帝清算,進了太平間,那就無法製止後人評說。所以,正因為有桓溫這樣的人物,想要封住後代人的嘴,中國數千年來史書之被篡改,史家之被問罪,才會層出不窮的。

桓溫見到了孫盛的《晉陽秋》,可以想像他是如何的火冒三丈。把孫盛的兒子找來兵戟林立的大司馬府,當麵威脅說:“枋頭誠為失利,何至乃如尊君所言,若此史遂行,自是關君門戶事!”然後拂袖而去。這是再明白不過的警告,不過,沒有立刻付諸行動。我覺得這位曾經口吐狂言:“倘不能流芳百世,也無妨遺臭萬年”的桓溫,到底要比王允失戀的心胸,多少開寬些,隻是阻嚇一番:你們要是不怕遭到滅門之禍的話,你就讓你那糟老頭子去出版他的《晉陽秋》吧!而沒有馬上派去刀斧手,來一個滿門抄斬,表現出一種不愧為世家子弟、貴族出身的度量。盡管如此,孫家大少爺當時已嚇得三魂出竅,七魄悠悠,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門,一頭栽在孫盛麵前:老爺子,您就高抬貴手,救救我們全家百十口子的身家性命吧!

“時盛年老家居,性方嚴,有軌度,子孫雖斑白,待之愈峻。”但消息傳來,全家上下,沒有一個不膽破心驚的。那時的株連,可比現代人搞運動,打擊麵要寬泛得多,常常是成百上千的親屬,跟著掉腦袋。於是,孫男弟女,姻親婦眷,麵前黑鴉鴉地跪了一片,“號泣稽嗓”,要求他修改《晉陽秋》,如不能為桓大司馬歌功頌德,至少也要將這一頁掩飾過去,隻當曆史上沒發生過這回事。

老爺子呀!他們開導這位曆史學家:諸如此類的瞪著眼睛說瞎話,昧著良心捧臭腳,將壞蛋美化為天使,把罪犯鼓吹成聖徒的文化流氓,難道還少嗎;至於那些動不動就宣布某部作品成為經典,永傳後世,來不來就把某位作家捧為大師,從此不朽的文學騙子,不也比比皆是嗎!您老人家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有什麽不好意思的呢?

“盛大怒,不許。”斷然拒絕,這就透出史家的錚錚風骨了。

他的幾個兒子,一看老爺子如此頑固倔強,毫無商量餘地,又不能等著桓大司馬的刀落在頭上,便私下裏將《晉陽秋》大大地塗抹更改,梳理潤飾。中國文字的彈性,也著實是刀筆吏足以表現才華的所在。假如放在二十世紀,他兒子們準會這樣改動:明明是桓溫大軍,倉皇敗北,會說成是“戰略撤退”而心安理得;明明是將舟船輜重,統統拋棄,會說成是“繳了學費”而自我安慰;失敗以後,不思悔過,更加浪費民力國帑,去建造廣陵城,會說是“不吃一塹,不長一智”而更加英明;這和如今不論怎樣的狗屎作品,都會有人天花亂墜地叫好一樣,溢美之詞,過譽之言,廉價的吹捧,不值錢的桂冠,已經和垃圾一樣成災了。

於是,總算將改定本送到大司馬府,請桓溫定奪,免去了一場天大的災難。

但哪裏知道孫老先生早有預見,一是料定桓溫畏懼曆史的譴責,必然要動用強力手段毀史;二是擔心那些嚴重缺鈣的人,骨頭很軟,迫於壓力,必然要按統治者的口味改史。老先生未雨綢繆,據《資治通鑒·晉紀二十四》載:“盛先已寫別本,傳之外國。及孝武帝購求異書,得之於遼東人,與見本不同,遂兩存之。”

有良知的曆史學家,應該是像孫盛這樣,不以誰的臉色來寫史。

魯迅先生早在文章裏寫過,如果你對一位操皮肉生涯的小姐說:“你是妓女!”很可能還你一頓臭罵;但你若說:“姑娘勒浪做生意!”她沒準會報之以嫣然一笑,然而並不改變賣**的事實。依次類推,你對一位在731部隊裏的哪位皇軍說:“你是殺人犯!”很可能賞你一顆槍子。但你若對他說:“先生在經營大東亞共榮圈的王道樂土!”他可能給你注射鼠疫細菌時劑量減少些,讓你死得慢些。即使後來的日本軍國主義分子,絞盡腦汁,用“進入”代替“侵略”這種文字的改變,能抹煞731細菌部隊,在殺害中國人的曆史真實嗎?

早些時候,在電視新聞裏報導一條海外消息,也許並沒有引起太多的人注意,如今時隔多年,更是被人們遺忘得幹幹淨淨。但曆史會記住這一真理戰勝邪說的鏡頭。畫麵上,是一位83歲的日本曆史學家,由他的子女攙扶著,向日本最高法院走去的情景。那是個很高很長的台階,老人走得有些吃力,他就是鼎鼎大名的日本曆史學家,專門研究日本侵略軍在中國所犯下滔天罪行的家永三郎先生,為了日本政府的文部省官員,刪去他編的曆史教科書裏有關臭名昭著的731細菌部隊的章節,而打了三十二年官司,終於得到最後宣判,法院判這位曆史學家獲得勝訴,那是1997年8月29日下午2時30分的事情。

家永三郎

這次日本文部省敗訴,說明了一個真理,曆史是不容篡改的。即使被想掩蓋真實曆史的手,扭曲了過去,最終也會回複到真實的麵貌,還曆史以本相。

有良知的曆史學家,應該像孫盛這樣,像家永三郎這樣,堅持真理,不畏強勢,不看著誰的臉色來寫作。他們身上所體現出的史家風骨,也是我們為人和為文的最需要堅持的寶貴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