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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懿,在一般讀者和觀眾的心目中,印象不佳。

司馬懿

這就是文學作品的力量,因為在那部流傳數百年的古典文學名著裏,他是作為諸葛亮的主要對手出現的。假設沒有他,諸葛亮的宏圖大業,至少有成功的絕對把握;由於有了他,諸葛亮終於飲恨而亡,這位在中國曆史上的第一賢相,最後,敗在他的手下,死在他的眼前,凡《三國演義》的讀者,或了解這段曆史的人,對司馬懿懷好感者不多,情感上過不去。

讀文學作品者,隻相信文學的真實,而不會介意曆史的真實。

在封建社會裏,中國的老百姓對於當皇帝的那個家夥,好一點,壞一點,聰明一點,笨蛋一點,為非作歹一點,荒**無恥一點,都可以無所謂的。關鍵必須求得一位賢良公正,為民著想,幹事精明,治國有方,能夠讓老百姓有飽飯吃,有安生日子過的丞相。有好丞相,皇帝哪怕是個阿鬥,或者,再不濟,是個白癡,也能夠容忍。反正,丞相也好,宰相也好,首相也好,首輔也好,隻要這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起到了帝王與黎民間的調節器的作用,大家相安無事,也就稱得上海晏河清的太平歲月了。

司馬懿把諸葛亮置於死地,毀滅了人們心目中的偶像,當然對他沒有好印象。

其實,後世的老百姓對諸葛亮崇拜,是由於《三國演義》神化和美化這個人物的結果,諸葛亮頭頂上的光環,是宣傳造成,是反複宣傳在人們腦海中形成的偉人定勢造成,也是因為在中國封建社會中,好的丞相,實在不是很多的情況下,老百姓善良願望的寄托和向往下造成,所以,中國人心中的偶像,被司馬懿毀了,而且在五丈原看著他死,便不可饒恕了。

但回顧史實,諸葛亮治理下的西蜀,也並非王道樂土,第一,他對外不停地發動戰爭,加重了蜀中人民的負擔。甚至連阿鬥都懷疑相父,有必要一個勁地上《出師表》,窮兵黷武嗎?第二,他對內以法威刑重著稱,睚眥之怨必報。所以曆史上留下了“刑法峻急,刻剝百姓,自君子小人鹹懷怨歎”的記載。

諸葛亮的六出祁山一次隻能帶一個多月的糧秣,糧吃完了,仗也打完了,就得撤回去。所以,他是典型的追求速戰速決的短期行為者。而司馬懿不僅要打敗諸葛亮,打敗蜀國,還要打敗吳國,打敗魏國,變為一統的姓司馬氏的晉國。他的目光,要比爭奪幾座城池來匡複漢室的做法,遠大得多。

而且司馬懿不但在軍事上是諸葛亮難以對付的對手,在政治上,也是表現不俗,不亞於諸葛亮的。他知道諸葛亮必取武都、陰平,遂派郭淮、孫禮襲蜀兵之後。但諸葛亮知道司馬懿必有此舉,親率兵馬又來襲郭淮、孫禮之後,前後夾攻,魏兵大敗。在武都、陰平失守以後,司馬懿料知諸葛亮不在營中,定去兩城安撫百姓,派張郃、戴陵去奪蜀寨。但諸葛亮並未離寨,卻設下包圍圈以待偷襲。司馬懿在這時以一種開闊的胸懷,大家的器度,承認“孔明智在吾先”。一個不怕承認失敗的對手,是令人不寒而栗的。

他和諸葛亮打仗,對其罵陣,拒不應戰,諸葛亮用竹竿挑著婦女穿的衣服,在陣前羞辱他,他也一笑了之,不予理會。他在等待,他不著急,因為他知道諸葛亮沒有幾天活頭了,你急得要命,他一點也不上火。諸葛亮像油燈似的耗盡了最後一滴油,他不費一兵一卒,取得了勝利。

有所恃才無畏懼,在拳術場上,有真本事的人,並不急於亮招。等一等,看一看,讓那些初出茅廬,心急如火,按捺不住的人,先跳出來表演。司馬懿對諸葛亮派來的使節問話,隻字不問蜀軍的虛實,隻是打聽丞相身體如何,忙不忙,吃幾碗飯。當他聽使者說,“丞相夙興夜寐,罰二十以上皆訂覽焉。所啖之食,日不過數升。”他感歎說:“食少事煩,豈能長久?”使者回來,又把這話講給諸葛亮聽,難怪孔明先生也歎息:“彼深知我也!”

司馬懿能如此把握住諸葛亮,以致他“出師未捷身先死”,可見這個司馬懿確實是三國時代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實事求是地講,司馬懿比諸葛亮確實要高明一點。無論從曆史,還是從文學上來考量,固然魏比蜀地盤要大,實力要強,但在魏的司馬懿,要比在蜀的諸葛亮,處境險峻得多,司馬懿需要對付的敵手和潛在敵手,比當丞相的諸葛亮不知多幾倍。

劉禪稱諸葛亮為相父,言聽計從,曹睿視司馬懿不過是老臣之一,並不十分信任。諸葛亮在西蜀,幾無一人可與之埒等。而在洛陽朝中,曹真、曹休、夏侯楙這些近親,陳群、華歆、王朗這些重臣,權勢地位不弱,與司馬懿不相上下,並對他深懷戒心。劉備托孤時,要他的兒子對諸葛亮以父事之,而曹操早留下了“司馬懿鷹視狼顧,不可付於兵權,久必為國家大禍”的評語。

因此,諸葛亮隻有一個敵人,即曹魏,隻有一個念頭,即北伐,而且也隻有一個手段,即訴諸武力。司馬懿則不同了,他知道魏之患在蜀而不在吳,防蜀甚於防吳,但從曹丕起,攻吳之心重於攻蜀。他知道魏強蜀弱,堅守不出,以逸待勞,則蜀必敗,但朝野上下,勢驕焰盛,務求必克。他知道功高不僅震主,也會引起同僚警懼,適度退讓,以免鋒芒過露,但又不能使人認為他不是舉足輕重的力量。為此,從長遠來看,此刻不宜和諸葛亮決戰。同時,等待中謀取求得“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效果,但又不能不打,朝野上下要看到他的戰果。同時,他也了解,一旦太輝煌了,同僚嫉妒,固非小事,主子猜疑,更加可怕。而無所作為的話,有可能被黜還朝,剝奪權力,解除兵甲,一敗塗地。所以,他得把握住贏不能太贏,輸不能太輸,攻打不宜太猛,退守不宜示弱的分寸感,要比諸葛亮難做人多了。

由此可見司馬懿的心機,和他處於荊棘叢中的謹慎,以及善處左右的韜略。在當時諸葛亮、陸遜與他這三個堪稱棋逢對手的主帥之中,應該說他處境最難,所以,他在政治上,也包括在軍事上,以退為進,以守為攻,步步為營,終於取得了最後的勝利。在三國人物中,我認為,最能隱忍不發,最能韜晦不露,最能忍辱負重,或者說,最能像北京人愛罵的裝孫子者,大概要數司馬懿了。

司馬懿石像

他和曹爽共同輔政,事事請示匯報,作下級狀,他知道曹爽不放心,後來索性裝瘋賣傻,病倒在臥榻之上,連話都說不周全,作奄奄一息的樣子,使曹爽對其略無顧忌之心。其實他不是不能搞掉曹爽,但他寧願等待,等到他作惡多端,民心喪失,便不費吹灰之力,把曹爽收拾了。

任何人碰上這樣的有耐性等待你犯錯誤的對手,那倒黴是必然的了。

司馬懿於魏,曹操於漢,大抵相同,人臣之位極矣,權術之運用極矣。但區別在於司馬懿於曹操生時,每懷恐懼,一生謹慎,曹操死後,仍唯恐疑有異誌,事事小心。這一切,都是為了他的等待。所以曹操這一輩子,略無半點懼畏顧慮之心,想怎麽幹就怎麽幹,不在乎別人怎麽看,怎麽想,恣意行事,揮灑自如。所以,我們讀到曹操的詩,卻讀不到司馬懿的詩。我們知道曹操浪漫,好女色,營中狎妓,但司馬懿則無這方麵的風流行狀。他不作詩,不浪漫,規行矩步,說穿了,正是為了更好的等待。

司馬懿玩弄權術的陰險水平,在三國中,甚至要超過曹操。按弗洛伊德學說分析,一個拚命壓抑自己的人,反過來施之於人時,也愈殘忍。他在討伐公孫淵的叛亂時,那種殺無赦的殘酷賊忍,也是令人發指的。俗話講,“不叫的狗,最能咬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曹操臨終時,司馬懿和曹洪、陳群、賈詡在場受命,當時他排位最後。曹丕臨終時,他和曹真、陳群、曹休在場,這時位排第三。曹睿臨終時,他和曹爽、劉放、孫資在場,他已位排首位。這說明他的等待戰術逐步取得了成功。老實說,一個心懷叵測的人,在中國這種最具危險性的繼承接班的政治遊戲中,他能曆仕三朝,雖然幾次外放冷落,幾次褫奪兵權,但能在政治風波中化險為夷,而且身居高位,始終處於權力的頂巔,應該說,他是三國末期最出色的政治家。

其實曹操是並不信任司馬懿的,甚至預言過他是一個對曹魏有威脅的人物。但他察時知世,審勢慎行,進退有度,應對機變,獲得曹丕的信任,也改變了曹操對他的看法。特別是他在政治上的成熟見解,在軍事上的指揮若定,在皇親國戚、元勳大老間的周旋應付,在權術鬥爭中的高超表演,以及他始終掌握軍旅,踞守重鎮,而且有誅孟達,殺公孫淵,與諸葛亮交手的卓著戰功。加上他對於敵手的斬草除根式的狠毒,所以,他身受曹魏三朝顧命,但他在長久的等待以後,實際上結束了曹魏政權。

司馬懿其實在曹丕死後,業已總攬魏國軍政大權,但他還不急於動手,仍舊要等待下去的原因,因為他已看透了曹魏政權的皇帝,不但一朝不如一朝,就連宗室,也是一代不如一代。這時,他大權在握,有足夠的時間,來得及等它腐敗到了極點,便是摧枯拉朽,不用費什麽大力氣了。

本來在寒冷地區粗放經營的馬鈴薯,一到南方氣候土壤水肥日照更充足的地區,倒愈來愈長不大了。這種馬鈴薯種子退化定律,同樣適用於人類,尤其適用於養尊處優,四體不勤,驕奢**逸,體質萎靡的統治階層,這也是中國曆朝曆代帝王世家的難以逃脫的衰敗規律。所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就是指從帝王到皇室,到整個貴族階層,到官吏和一切剝削者,從遺傳基因開始,已經像溫室的花朵逐漸失去適應自然的能力,於是用不了幾代,就整體墮落腐朽下去,便是一種不值得奇怪的現象。包括他司馬懿也逃不脫的,到第三代就不靈了,讓大家餓得吃不上糧食,去吃大肉丸的司馬衷,其實是個白癡,不也當了皇帝嗎!

至於曹爽這一等貨色,智商很低,連句整話都說不周全的人,那些智囊勸他,不要離開都城,以防司馬懿兵變,他隻當耳旁風,照舊大開城門到高平陵打獵去了。再看他手下用的那些輕薄浮浪之徒,如何晏,如鄧颺,雖權傾一時,但管輅為他們卜卦時,竟敢放肆地忤觸了一番。別人為他擔心,管輅卻說:“吾與死人語,何所畏耶!”說明這個腐朽集團本身,不僅潛伏著巨大危機,而且迫在眉睫,旁人都把他們看成死人了。由此可見這個統治集團已經腐化墮落到了極點;不得人心到了極點;內部分崩離析到了極點;對司馬懿完全失去警惕,麻木不仁也到了極點。

自然,能夠使曹操、諸葛亮警懼而未敢小視的司馬懿,對付曹爽,還不是舉手之勞的事。他等到了該動手的時候了。“起舊日手下破敵之人,並家將數十,引二子上馬”,把城門一關,就解決了。“高平陵事件”,隻能說明一個問題:統治集團若是腐敗起來,那速度超乎想象之快。真是難以置信,就把城門一關,打發人送個口信去,那些正在放鷹縱犬的快樂人群,便驚癱在地,未觸即潰了。

司馬懿吃準了這些人表麵上強大,而不堪一擊的實質,他不怕他們反攻,也不在乎他們反攻,而且也知道他們不敢反攻,因為他在等待的漫長歲月裏,從本質上看透了這班紈絝子弟的當權者,其內心的空虛軟弱,正如一匹老劣殘敗的駑馬,隻要有一把棧豆,就會停腳不走的。所以,他有恃無恐,為所欲為,曹爽還幻想,即使我丟了官,還不失為一個富家翁,他忘了司馬懿是絕不會手軟的人物,會有好果子讓你吃?死到臨頭,悔之晚矣!腐敗的可怕,不僅僅是貪欲、攫取、占有和聲色犬馬,而是精神上的墮落,人到了這個地步,也就無藥可治了。

當時,司馬懿並無多少兵力,即使這樣,留守在城內的曹爽部下,竟無可奈何,坐視其成事。凡大勢已去,唯有兵敗如山倒,一垮到底了。這大概就是更廣義的馬鈴薯退化定律了。在三國這場政治遊戲中,最成功的玩家,還得數司馬懿。看來,這個司馬懿是個成熟的政治家,他善於等待,善於在瓜熟蒂落的時候去摘勝利果實,所以,三分天下,最後一統於晉,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讀《三國演義》,熱鬧都在前半部,司馬懿出場較晚,舞台上的風光,都被最早走到腳燈前的角色搶光了,他顯得不那麽光彩出色。其實,在這段曆史中,他是一位最了不起的,靠耐性、權謀、機智、殘忍,奪得勝利的最大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