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宋濂先生秉承南宋朱熹的理學,因此他要朱元璋讀的第一本書是《大學衍義》。朱元璋接受了宋濂的思想。因此,朱程理學便成了明王朝的正統思想。作為宋濂的學生,方孝孺比老師似乎走得更遠。他認為,孔子之所以發出“吾不複夢見周公”的哀歎,乃是因為他所處的春秋時代已經禮崩樂壞,他矢誌“克己複禮”,複的就是周禮。方孝孺認為政治文明的最佳楷模是周朝的製度。因此,他對春秋之後的中國政治大都持否定態度。他二十多歲時,在回答友人的一封信中,曾如此描述:

自宋亡以來,八九十年來,風俗變壞,延至於今世也。又不知古人倘在,視今世為何如也。每深居沉念,輒用慨歎,曷為而見古人之遺風乎?

(《答俞子嚴》)

他所稱讚的“古人之遺風”,指的便是周朝,在《周禮考次目錄序》中,他指出:

周室既衰,聖人之經,皆見棄於諸侯。而周禮獨為諸侯之所惡,故周禮未曆秦火而先亡。吏將舞法而為奸,必藏其法,使民不得見。使家有其法而人通其意,吏安得而舞之?周之製度詳矣,嚴上下之分,謹朝聘之禮,而定其誅賞。教民以道,使民以義,恤鄰而遵上,此尤戰國諸侯之所深惡而不忍聞者也。

大凡誌行高潔者,都有執古而薄今的傾向。此種人,沉穩而趨保守,堅守大於變通。方孝孺認為周朝是“以德治國”的楷模,對秦以後曆朝倡導的法製,他認為是舍本求末,不值得借鑒,這一觀點,在他的著述中多次提到:

藥石所以治疾,而不能使人無疾。法製所以備亂,而不能使天下無亂。不治其致疾之源而好服藥者,未有不死者也。不能塞禍亂之本而好立法者,未有不亡者也。

(《深慮論之二》)

治天下有道,仁義禮樂之謂也。治天下有法,慶賞刑誅之謂也。古之為法者,以仁義禮樂為穀粟,而以慶賞刑誅為鹽醢。故功成而名不病,棄穀粟而食鹽醢,此亂之所由生也。

(《深慮論之五》)

在方孝孺看來,治天下之道,德為本,法為末。德可以使人去欲,法隻能製人之欲。這種觀點,仍是朱熹“存天理,滅人欲”的理學核心思想的翻版和闡釋。

方孝孺受宋濂的影響,二十多歲形成了這種“重德輕法”的觀念,而且一生堅持。他當上“帝王師”之後,試圖以這種思想指導朱允炆重建治國方略,在遵朱允炆之命寫的《基命錄序》一文中,他將自己的思想推向極致:

智力或可以取天下,而不足以守天下。法術或可以縻當世,而不足以傳無窮。有以取之而不知守成之具,慮止乎旦夕而不為久遠之圖。為己則難以言智,為民則難以言仁。夫豈善為天下計者哉!

商周聖王,舍智力而不用,而必本乎仁義;舍法術而不恃,而必養民以道德。積之以弈世之勳勞,藉之以數百年之忠厚。聖人之才為億兆所戴,其心猶凜然。若不能當天之心,行民之所願,除民之所惡,惟恐有所弗及。既受命於天矣,而所以保其命者,益謹而弗懈,其傳序之遠也,豈不宜哉!

後世人主,祖宗積累之素,既不若古之人,取之以僥幸而欲守之以智力,縻之以權詐而欲傳之以法術,此秦隋以來之君所以隕性僨國者相屬也。

在方孝孺看來,自秦隋以來的人主,都是靠權詐與法術而取得天下的。如果坐上皇帝位後繼續以權詐與法術來維持統治,則絕不會傳之久遠。單從道理上講,這絕對沒有任何錯誤。方孝孺所指斥的權詐與法術,即莊子所譏刺的“機心”,亦是老子忌諱的“偽”,孔子痛恨的“怪力亂神”。由這些大智慧所構築的道統,一代代都有人來維護它、發展它。漢朝的董仲舒,北宋的二程,南宋的朱熹,明初的宋濂、方孝孺,都是道統譜序中人。但是,問題的關鍵,“心機”之於人,是如影隨形;法術之於世,是無處不在。世上的事情,僅憑學問是處理不好的。曆史上,凡是講求學問的皇帝,都是被後世譏為“秀才皇帝”,在他們手上,社稷江山總是難以達到大治。

方孝孺的學問好,心思也正。但遺憾的是,他所處的時代,沒有他的學問賴以生存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