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研讀曆史不難發現,帝王師中學問好的人不在少數,而算得上思想家的人,卻少之又少。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正統思想,這個不可能隨便改變。思想一亂,社會的困惑必然增多,這是統治者不願看到的局麵。所以,皇帝挑選老師,首要的標準是學問好而不是思想新。思想家多好標新立異,很容易被人斥為異端邪說。明代可以稱為思想家的兩個人,一個是王陽明,一個是李贄。兩個人都當過官,但都屢受排擠。所以說,讓思想家生活在道統中是可以的,若讓其進入統治階層,則兩敗俱傷,思想家的下場會更悲慘。

朱元璋欣賞的宋濂,若定其學術身份,他絕不是思想家,卻是優秀的學問家。這麽說,並不是譏刺他沒有思想,而是說他在思想上傾向保守。他是朱熹理學思想的繼承者。因為他的原因,朱熹學說成為明朝自始至終堅持的正統思想。他畢生致力於儒學,重在闡發而不是拓展。但是,在他的闡發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到他獨到的見解。

他有一篇文章《讀宋徽宗本記》,其中有這樣一段:

徽宗爰自端邸,入正宸極,呼吸雷風,舒慘舊蔭,赫然有為,聞於天下。於是敘複正人,宏開言路,意臻時雍之治,以複祖宗之舊。曾未旋踵,卒改所圖,委政奸回,托國閹豎。鼎軸非據,節鉞妄加。狐狸嗥於闕庭,鬼蜮潛於宮掖。置編類之局,樹黨人之碑。倡言紹述,擠陷忠良。虐焰炎炎,炙手可熱。百僚側足,四國寒心……

分析曆代帝王的興亡得失,給當下皇帝以警示,是帝王師最為重要的責任。宋徽宗好聲色犬馬,結果導致忠奸不分、黑白顛倒。宋濂講述這段曆史,是為了增強朝廷統治者的憂患意識與勵精圖治的精神。

剖析君道,他亦不忘研判臣道。對白居易的《琵琶行》,他有一個全新的解讀:

樂天謫居江州,聞商婦琵琶,掩淚悲歎,可謂不善處患難矣。然其詞之傳,讀者尤愴然,況聞其事者乎……餘戲作一詩,止之於禮義,亦古詩人之遺言歟,其辭曰:

佳人薄命紛無數,豈獨潯陽老商婦。

青衫司馬太多情,一曲琵琶淚如雨。

此身已失將怨誰?世間哀樂常相隨……

(題李易安所書《琵琶行》後)

相信世上人讀《琵琶行》,覺得值得吟詠的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這兩句。但宋濂卻認為白居易“不善處患難”,和一個早就失身的風塵老婦攪在一起悲悲戚戚,怎麽說也是件掉身價兒的事。何況白居易是得罪了皇帝而遭貶的,這麽發牢騷,更是不懂“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古人雲“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失身”,白居易若給朱元璋當臣子,寫這首《琵琶行》,不遭殺身之禍那才怪呢?

關於所謂民間高人依附權貴屢屢亂政,宋濂亦相當痛恨。在《說玄凝子》一文的結尾,他寫道:

先王之世,以左道惑眾者,必拘殺於司寇。有旨哉,必有旨哉!

孔夫子痛恨“怪力亂神”,宋濂亦如是。所謂清明政治,就是不允許旁門左道者進入廟堂。

宋濂獨尊儒學,但他並不呆板。在《本儒解》一文中,他說:

儒者非一也,世之人不察也。有遊俠之儒,有文史之儒,有智數之儒,有章句之儒,有事功之儒,有道德之儒……

把儒學分為七種,這麽說,天下一多半的學問,都屬於儒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