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時下,某一個執政團隊或某一位領袖上台,都會建立自己的思想庫,或者叫智庫。其執事者,應該是思想家一類的角色。他們參與國家製度的建設和重大事情的決策,將學問轉化為政治,可謂功不可沒。明代的翰林院,便是為皇上執政服務的思想庫。

翰林院是各類社科人才的管理機構。人才都是從進士中選拔。凡選中的人,稱為館選,民間叫點翰林。被選中的人,清貴無比,是光宗耀祖的盛事。翰林院官職甚多,搞研究工作的,叫檢討;替皇上起草文件的,叫待詔;給皇上講課的,叫侍講……在這些官位上幹得好的,升格為學士。學士也各種各樣,有東閣大學士、文淵閣大學士、武英殿大學士、文華殿大學士,等等。有了學士的資格,才能充當皇上或者太子的老師。皇上的老師叫太師或者太傅;太子的老師叫太子太師或太子太傅。到了這個級別,就可稱為天下的文壇領袖了。朱元璋一朝,似乎沒有任命過太師與太傅。大概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敢稱是這位開國皇帝的老師。劉伯溫與宋濂,都是朱元璋恭恭敬敬稱過先生的人。國有疑難,朱元璋向這兩個人請教甚多。但即便是這樣,朱元璋也從來不肯把太師的頭銜賞給他們。宋濂最高的頭銜是太子太傅,這也是洪武朝中唯獨的一個。宋濂當了十幾年的太子太傅,他同時教兩個人,一是朱元璋,二是太子朱標。

宋濂的性格有點“迂”,或者說有點“倔”。他每次進講或進言,都不看朱元璋臉色,而講他認為應該講的道理。有一次,朱元璋在端門口升座,把宋濂找來,要他講《黃石公三略》。讀過《漢書·張良傳》的人,都知道黃石公這個神秘人物。正是他傳了一部兵書給張良,使張良能夠輔佐劉邦獲得天下。朱元璋不止一次對人說:“基,吾之子房也。”他認為劉伯溫就是他的張良。奇怪的是,關於黃石公的事,他不去請教劉伯溫,卻叫宋濂來回答。

宋濂看出朱元璋一直對奇書秘籍感興趣。這樣下去,很容易走入旁門左道,不利於國家政治的健康發展。於是拱手答道:“尚書二典三謨,帝王大經大法畢具,願留意講明之。”

宋濂認為有利於社稷的正宗學問還是儒學,學不好儒學,便找不到治國的根本。還有一次,朱元璋就賞賜功臣一事征詢宋濂意見,宋濂說:“得天下以人心為本,人心不固,雖金帛充室,將焉用之!”在宋濂看來,治國須以人為本。若要讓人民安穩,前提還得以人心為本。“得民心者得天下”,講的就是這個道理。

以朱元璋剛愎自用的性格,能夠在治國理念上聽從宋濂的建議,實屬不易。朱元璋特別迷信。他立國第二年,南京鍾山上屢降甘露,有人說這是祥瑞,是真命天子上合天意下符民心的表現。朱元璋非常高興,便命令群臣寫《甘露賦》以頌其事。宋濂卻一本正經地對朱元璋說:“受命不在於天,在於人。休符不在於祥,在於此仁。春秋書異不書祥,為是故也。”朱元璋被掃了興頭,於是請宋濂講《春秋左氏傳》。宋濂說:“《春秋》乃孔子褒善貶惡之書,苟能遵行,則賞罰適中,天下可定也。”

大凡開國之君,起於行伍,屢經殺伐,嗜血成性。宋濂數年來始終如一向朱元璋講述一個“仁”字,可謂是一個異常艱難的洗腦工程。政治家講成功,思想家講操守;政治家看效果,思想家看風氣。這就是道統與政統的差別。

好在朱元璋從自身計,從家天下計,他接受了宋濂“仁治”的思想。有一天,他帶著大臣在西蕪聽完宋濂講述《大學衍義》後,作了一個總結性的講話,他說:

自古聖哲之君,知天下之難保也,故遠聲色,去奢靡,以圖天下之安。是以天命眷顧,久而不厭。後世中才之主,當天下無事,侈心縱欲,鮮克有終。到秦皇、漢武,好神仙以求長生,疲精勞神,卒無所得。若移此心以圖治,天下安有不順之理?以朕觀之,人君如能清心寡欲,勤於政事,不作無益事以害有益,使百姓安田裏,足衣食,熙熙皞皞,天天快樂,此即神仙也。功業垂於簡策,聲名留於後世,此即長生不死也。夫恍惚之事難信,幽怪之事易惑,人君要謹慎所好,不入旁門。朕夙夜兢業,以圖天下之安,豈敢遊心於此?

從這段話來看,宋濂長期的遊說還是起到了作用。朱皇帝接受了仁治思想,而仁治的核心,就是以人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