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在《鬱離子·多疑與僥幸》一節中,劉伯溫這樣寫道:

鬱離子曰:多疑之人,不可與共事;僥幸之人,不可與定國。多疑之人,其心離,其敗也,以擾;僥幸之人,其心汰,其敗也,以忽。

前麵已經說到,《鬱離子》是劉伯溫用寓言的形式講述他安邦治國析理論道的一部奇書。全書188篇文章,智慧的光芒無處不在。設若劉伯溫沒有遇到朱元璋而老死山中,有這一部《鬱離子》,他照樣可以作為一名傑出的思想家而名垂後世。但是,大凡智慧超群的人,絕不甘於僅僅著書立說,而是想親自參與天下的治理、社稷的重造。劉伯溫也不例外。在《鬱離子》的結尾,劉伯溫這樣表述:

……欲以富貴為樂,嬉遊為適,不亦悲乎?仆願與公子講堯禹之道,論湯武之事,憲伊呂,師周召,稽考先王之典,商度救時之政,明法度,肄禮樂,以待王者之興。

可見,劉伯溫不僅僅想當軍師,更願意當伊呂與周召一類的賢相,輔佐明君成就帝業。這一理想他隻完成了一半,即幫助朱元璋拿下江山。至於治理天下的另一半理想,他卻無法完成。個中原因不在他,而在朱元璋那裏。

劉伯溫的可貴之處,在於他看出朱元璋的魄力及才能超邁群雄,是值得輔佐之人。他的遺憾之處,在於對“伴君如伴虎”這五個字認識不足。他不是不懂,他知道多疑與僥幸之人不可共謀國事,但他已將自己的全部理想都寄托在朱元璋身上。五十而知天命,他在天命之年追隨朱元璋效命王政。在這條路上,他走了十五年,那是怎樣的一條道路啊,既輝煌燦爛,又殘酷淒冷;既轟轟烈烈,又戰戰兢兢。

有一種傳說,劉伯溫吃的蠱藥,是胡惟庸接受朱元璋的密旨而安排的。但史無根據,倒是朱元璋每次接見劉伯溫的後代,都要提這件事。說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洪武二十三年的十二月二十二日,朱元璋接見劉伯溫次子劉璟時,當著眾官員的麵,說的一段話:

我到婺州時,得了處州。它那裏東邊有方國珍,南邊有陳友諒,西邊有張家。劉伯溫那時挺身來隨著我,他的天文,別人看不著,他隻把秀才的理來斷,倒強如他那等。鄱陽湖裏到處廝殺,他都有功。後來胡家結黨,他吃他下的蠱。隻見一日來,和我說:“上位,臣如今肚裏一塊硬結膽,諒著不好。”我著人送他回去,家裏死了。後來宣得他兒子來問,說道:“脹起來,緊緊的,後來瀉得癟癟的,卻死了。”這正是著了蠱,他大兒子在江西,也吃他藥殺了。

朱元璋老提這件事,可能出於兩層原因:一是他的確指使胡惟庸下毒,所以要作“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辯解;二是他真的與此事無關,反複申述,是想還自己一個清白。此事懸疑,姑且不論。但朱元璋對劉伯溫的感情由濃轉淡,由言聽計從到猜忌日深,卻是不爭的事實。

天下未得的時候,朱元璋給劉伯溫寫信,都是以“頓首奉書伯溫老先生閣下”起頭。由此可見,他在心中是把劉伯溫擺在老師的位置。但是,當了皇帝後,他再給劉伯溫寫信,便去了“老先生”三個字,而換成了“爾劉基”。特別是劉伯溫死前一個月收到的《禦賜歸老青田詔書》,開頭就盛氣淩人:“朕聞古人有雲:君子絕交,惡言不出;忠臣去國,不潔其名。爾劉基括蒼之士……”

未遇明君之前,劉伯溫嬉笑怒罵皆成文章;遇上朱元璋之後,他變得謹小慎微、一飯三省。垂暮之年,劉伯溫反思自己的生命際遇,寫過《無題》三首,今錄其第三:

黃鵠高飛雲路遐,野鳧謀食但泥沙。

山中樗櫟年年在,看盡西風木槿花。

當生命如樗櫟無人看重的時候,便會想著如何去當人人誇獎的棟梁。一旦當上了棟梁,回頭一看,還是樗櫟逍遙自在。讀懂劉伯溫晚年的心路曆程,能不感慨嗎?

2008年11月1日至11月12日寫於上海、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