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〇〇〇年:一個冬天的緣分

1.二〇〇〇年:一個冬天的緣分

任何一個季節,其情形基本都是相似的。春暖花開,冬寒葉落。夏日炎熱,秋風送爽。年年如此。

但對於個人來說,如果在某一個季節裏發生了某一件與己相關並且刻骨銘心的事,那個季節就顯得特別了。

我對2000年的冬天記憶尤深。

那一年12月的某一天,我到廣西南方的一個山城——憑祥市參加一個作者的長篇小說討論會。憑祥距首府南寧220公裏,與越南接壤,為南疆邊關重鎮,曆來不乏刀光劍影,彌漫硝煙。清光緒十一年(1885年)初,法軍從越南侵入憑祥鎮南關(今友誼關,中國九大邊關之一)。時六十多歲老將馮子材受命幫辦廣西關外軍務,馳赴鎮南關整頓部隊,部署戰守。二月初,’馮子材率部在鎮南關大敗再次入侵的法軍,取得了鎮南關大捷。此役是清軍在中法戰爭中取得的最大勝利,從而扭轉了局勢,導致了法國茹費理內閣倒台。憑祥的一位壯族作家正是根據這一史實,數年筆耕,幾易其稿,寫成長篇小說《大清國魂》。

這是反映中越邊境抗法戰爭的第一部長篇小說。

討論會結束後,組織者讓我們到市區附近參觀遺存的清軍烈士墓“萬人墳”。據載,此墳崗是鎮南關戰役後所壘,埋有陣亡清兵無數。原以為這樣莊嚴的地方,應該是麵貌肅整而堂皇的。但事實上,僅有一塊高一米、寬兩尺、灰黑斑駁的墓碑刻在憑祥市區通往友誼關公路邊的一個小山坡的石壁上,“萬人墳”三個字清晰入目。碑後,坡地不整,荒草雜亂;草蟲唧鳴,蜂蝶翩飛。碑前,那條柏油公路平整通直,來往汽車呼嘯而過,少有間斷。若是看不見那塊久經淒風冷雨、酷暑炎日的墓碑,也許誰都不知道這裏埋有多少曾經血染沙場的忠魂,曾經流傳百年的故事。

參觀完畢,返回。

我坐在汽車右邊的座位上,靠著窗看路邊的風景。

南疆多山。目之所及,處處皆山。通常見到的情景,正像我曾在一本著作裏所述:“有孤峰獨處,如春筍破土;亦有連綿成片,狀如犬牙。山山之間,皆不高,但多有林木點綴。密處如雲堆,疏處如插蔥。土山泥肥,草木茂盛,故顯豐腴;石山少土,崩崖亂墜,故顯清秀。”所以,在南疆裏行走,因山之所隔,視野往往是無法開闊的。

忽然,我看到了一片水域。

公路右邊是一片低窪地帶。不知怎的,路邊底下突然就冒出一方綠瑩瑩的水麵來。仔細一看,這一方水,略顯狹長,但說是河流,卻不像河流,因為水麵漫漫,侵染無度,不見河床和河岸,也不見水流;說是水塘,也不像水塘,因為水質太清太綠。綠綠的一方水,就靜靜的蓄在那兒,蓄得滿滿的,沒有聲音,沒有波浪,沒有一片漂浮物。對麵的岸邊,長滿了一叢叢密密麻麻的鳳尾竹。竹根讓水浸泡著,仿佛所有的竹子都是從水麵上長出來似的。竹莖有高有低,所有的葉子都泛綠;長得高的竹莖,亭亭於半空,在風的吹拂中微微的搖擺;長得矮的竹子,竹尾已經彎垂到水麵上了。透過竹林的間隙,可以看見一些農舍,或樓房,或瓦房,一間比一間安靜。這樣的安靜,讓人覺得驚奇。不用進去,也就想得出裏麵的情景了:農人到田野勞作去了,小孩已上學;家家戶戶門敞開,雞們狗們或到處覓食,或在樹根底下打盹;屋前屋後的莊稼在悄悄地拔節……這裏的一切無意中成了一道風景,讓過往的人忍不住打量。

我的心跳起來了。我一直掩埋於心的有關鄉野的情結和記憶瞬間被撩撥動**不安。於是,很快又萌生了往日那樣的茅舍結廬、漁樵耕讀的向往。這種向往令我欣喜無比。但我沒有向身邊的人表露我絲毫的心跡,我擔心他們也有我這般的心境,與我爭搶這個僅有的寧靜世界。

回到賓館吃飯。在飯桌上,我實在忍不住,就把白天裏看到的情景說了:“我若是能找得這樣的地方住,那多好呢!”同桌的一個女孩便說:“你看到的那地方就是傳說中的班夫人村啊。像這樣的地方,在我老家就有。有空,你再來一次,我帶你去看看,包你喜歡。”

女孩姓廖,名文,是憑祥的一個業餘作者,在市廣播電視局工作。她老家就是在離憑祥市區十幾公裏的上石鎮。

廖文所說的班夫人,曆史上確有其人。其名都英(壯語音),為東漢時期廣西龍州地區著名的壯族女英雄。公元40年(東漢初年),盤踞在今越南一帶的頭領征側、征貳等糾集當地奴隸主貴族起兵反漢,對今廣西龍州、憑祥等地發動數次進攻。公元43年,東漢光武皇帝劉秀據報後,即派遣伏波將軍馬援率兵馬五千多人到達龍州、憑祥,投入平蠻戰鬥。由於幾年來,“交寇”多次到我邊關搶劫,糧食虧空,馬援將軍抵達後,一時軍糧短缺。而當時都英個人卻儲存有姑娘穀五千多石(當地習慣,未出嫁姑娘,都親自種糧,年年儲糧,用作日後結婚時購置嫁妝之用)。她得知軍糧不足,不能打仗,當即把她的存糧,全部捐獻給馬援將軍。同時她又到各村去動員各姐妹捐獻軍糧。最後,馬將軍得勝。光武帝龍顏大悅,隨即宣布封都英為四品夫人。班夫人病逝後,墓立於憑祥——今憑祥中學境內。但事實上,關於班夫人的記載隻見於憑祥和龍州等地的地方誌,並不見於正史。所以,白天我所見的村莊是不是廖文所說的班夫人村,無法考證。但我不在乎這些,我隻是高興,我無意遇到了我所想象所向往的一個處所。

與廖文約定,等過了元旦,我便與她一同前往她的老家上石,去看看那個有如班夫人村那樣美麗的仙境。

我記得,那個冬天並不冷。穿一件薄毛衣就可以禦寒了。

我與那個冬天有緣。那個冬天讓我與廖文認識,廖文又把我引到了上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