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關於我的鄉野情結

序:關於我的鄉野情結

人之生計,五味雜陳。而無論勞苦或安逸,斷然不能缺少夢想。貧者求富,富者祈安;畫餅充饑,臨淵羨魚;坐楚望蜀,朝三暮四;勤耕盼豐年,苦讀為功名;舍俗欲得道,得道想成仙……如此種種,皆為常情常理。畢竟,歲月漫漫,窮通未遇局已定,老疾未到關已破。若不時摻入夢想的成分,日子便有了味道,有了奔頭,有了意趣。

自然,夢想過於長久,便是癡想了。

我心裏就常常揣著這樣的癡想。

想有了錢,買一棟別墅,在庭院裏栽花種草;買一部車,閑時尋親訪友,遊山玩水;寫出一手好字,或孤芳自賞,或招搖於世;藏一屋奇石,獨自把玩,或邀好友共賞……說白了,夢想實質就是一種**,一種期盼,一種追求,一種向往;或許未必一一實現,卻可以激活內心的欲望和生活的熱情。隻是想多了,遲遲不見實現,就淡忘了。

能始終纏繞我心的,是逍遙鄉野,結廬為舍,圖個自在。

如此說法,略顯矯情或造作。但實在係我所願,並已積集數十年之久。

這是有緣由的。

小時,父母就多次將我和弟弟從縣城送往鄉下。其時,我姑媽一家在離縣城幾十裏外的生產隊裏插隊落戶。每逢暑假,當教師的父母就把我和弟弟送到姑媽家。記得第一次,父親是用自行車馱著我和二弟去的。父親車技不精,不敢同時搭載我兩兄弟和母親,所以,我們坐在車尾,父親把著車頭在前麵推,母親則跟隨一旁。大約走了三四個小時便到。父母把我們交給姑媽就馬上返回了。他們剛走不久,天上立即烏雲密布,接著電閃雷鳴,下起了暴雨。雨十分的大,很遠的地方都還看見一條條灰白的雨絲往下掛。那時大約是下午五點左右,我和二弟坐在門檻上,怯生生地望著遠方,沒有說話。剛才還在外麵找吃的雞都火急火燎地跑回來了,全躲在屋簷底下,一隻挨著一隻,排成一溜。雨水一柱一柱的不停地沿著瓦頂上的雨槽往下流,濺起的水珠,淋濕了我們的腳,也淋濕了屋簷下的那一溜雞。那一溜雞一個個縮著脖子,耷拉著翅膀,羽毛水淋淋的,已無半點生氣。

我們也是毫無生氣。我望著灰蒙蒙的天,望著父母回去的路,一直憂心忡忡:他們不會遇到山洪吧?山洪不會把他們衝走吧?天很快黑了,他們能回得到家嗎?

這是我第一次產生的沉重而長久的牽掛。我當時五六歲,頭腦簡單,並不知道這回家的路有多遙遠,這即將來臨的黑夜會不會暗藏殺機,也不知道僅僅一場暴雨是不能阻擋父母的腳步的。但從那時起,我幾乎每一天都帶著一種壓抑和鬱悶的情緒。我們無端與父母隔離,終日無人訴說;姑媽又因家庭出身不好,一直要求我們不能過多跟村裏的孩子玩,不能跟大人說話。生怕說錯了話,惹事。唯有我那個勤勞、樂觀的二表哥,倒是給我們製造了不少的快樂。他帶我們到村外,教我們裝鳥、掏鳥窩,教我們采野果,教我們插秧,教我們耘田,教我們放鴨子,教我們燒紅薯窯。鄉野的氣息,無論沉重或輕盈,均如絲如縷,不動聲色地滲入了我的肌膚和血液,構成我揮之不去的鄉野記憶和情愫。

隻是始終無法明白,當年父母為何總要把我們送到鄉下去。

以至於今日,我對鄉野所產生的一種特殊的親切感有增無減。鄉野坦****,有滿眼翠綠的青山,有清澈寧靜的溪流,有生機勃勃的莊稼,有炊煙嫋嫋的農舍,有清麗悅耳的鳥鳴,有明淨安詳的浮雲,有彎腰曲背的勞作,有放牧草地的悠然……麵對這一切,完全可以放縱眼睛,放鬆思想,隻要稍稍注意腳下的路,避免失足山崖、踩中毒蛇就行了。不像城市,有太多的管束,有太多的**,也有太多的爭鬥,有太多的陷阱。城市其實就是一方看不見的沼澤地,時時讓你陷入其中,時時讓你掙紮,不得安生。

這恐怕就是我熱愛鄉野的理由。因為鄉野簡單,簡單了就可以輕鬆自由。

我是一個不喜歡熱鬧的人。隻要安穩,有一件喜歡的事做就行。所以,我越來越向往日子的單純與安靜。這種向往,竟成了一種嗜好。如果某一天外出,無意中踏入了鄉野,遠看小山孤立,田野芬芳,村舍隱現,炊煙散漫;近見清溪蜿蜒,灌木叢叢,蜂飛蝶舞;釣叟移舟去,村童跨犢歸……這樣的畫麵一旦入目,我的內心便有了親近的衝動,便想:如果能在這樣的地方建一茅舍,漁樵耕讀,多好呢!

真的一直這麽想。

而且想了很多年。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晉·陶淵明《飲酒》)古代文人大多心性淡定,喜歡心靈的寧靜。文字裏,點點滴滴,無不宣泄著一種獨立寒秋、冷眼紅塵的情態。即便是雄群聚居,也能玩出不落世俗的詩意十足的花樣來。在浙江,有一個聞名遐邇的“曲水流觴”人文景觀。當年,晉朝“書聖”王羲之召集天下名士謝安、段融等人,來到江南水鄉紹興的會稽山之陰,蘭亭曲水之濱,舉行了一次浪漫的曲水流觴修禊盛會。隻見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之中,眾名士列坐曲水兩側,將酒觴(杯)置於清流之上,任其漂流,停在誰的前麵,誰就即興賦詩,否則罰酒。王羲之就在這次集會中,書寫了《蘭亭集序》而名揚天下。我等自然不能與名士比肩。古時文人隱遁山林,是一種節氣,是一種處世的方式方法,同時也是一種時髦。要麽潔身自好,不與濁流為伍,要麽期望出現這樣一種結局:皇帝忽然開恩,召至朝廷,隱遁者又重見光日,榮華富貴。而當今世界,歌舞升平,車水馬龍,人海茫茫,我若入了山林,必如滴水入海,不僅了無蹤影,更是斷了生活的來源。所以,我隻是想,平日裏能久不久離開城市的熱鬧和擁擠,在鄉下圖得片刻的清靜,這便是享受了。

快樂,是靠自己尋找得來的。

我發現,我所喜愛的正是這樣的意趣。這也是我唯一的浪漫。

於是,我開始了尋找。

2000年冬,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通過朋友,在南疆邊陲一個叫上石的小鎮裏,認識了一位常年深居山林的孤寡老人。經他的允許,我在他的屋對麵建了一間簡陋的瓦房。自此之後,無論寒暑,無論雨晴,基本在每一個月的某個周末出發,到山裏待上幾天,與山為伴,與老人為伴。將近十年過去,見聞甚多,但我從不敢隨意地將山中之事寫成任何文字,見諸報刊,更沒有成書的想法。直至如今,忽然產生了寫作的衝動,才巍巍然將這前因後果及當時的日記整理成文,以備遺忘。

這才有了《一座山,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