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是誰,造出這一條汨羅江,

淹滅你烈火般燃燒的生命?

如果你心中沒有裝下祖國的憂患,

人民敗葉一樣漂泊的命運,

豈不還是駟馬高車、終日宴飲,

在飄飄仙袂中昏花你的眼睛?

如果你聽任良心腐爛,

用杜鵑花一樣的語言諂媚昏君,

自己也受著卑鄙者的奉迎,

你肯定能夠華棟巍峨、美妾成群,

死後有一片輝煌的墓地葬你屍身。

可是,楚王宮青煙嫋成的厚重霧瘴,

不能遮蔽你鋒利的眼睛。

擊穿晦暗,用正義把它擊穿!

你要挽強弓,射天狼;抽長劍,抉浮雲。

但你的強弓長劍被人焚毀,

僅留下孑然一身,形容枯槁,澤畔行吟……

悲歌耗盡心血,希望化為灰燼,

屈夫子嗬,你縱身一躍——

南楚煙波,竟敢鯨吞一座昆侖!

詩人的生命隻能在痛苦的樹上結繭,

難道這是上蒼的旨意,天帝的手令?

屈原不屈,但我絕不相信,

毀滅你的,竟是千秋為之敬仰的

你的如江河騰湧的澎湃詩情!

如今,兩千多個春秋過去,

這英雄的國度還頌揚你偉大的聲名。

端陽節的龍舟,劃過漫漶的曆史煙波,

應和綠野上俚歌曲曲,樵山中木斧聲聲。

百姓人家的門上蒲劍,酒內雄黃,

驅趕你所深惡痛絕的瘟神。

中國的神話沒有塑造阿波羅,

你就是人民心中最崇敬的詩神。

憂思中,怒火時刻都會爆裂你的心髒,

那爆裂的心髒,對人民依然赤誠。

而遺棄你的昏君何在?

讒害你的南後何在?

繁華的楚王宮早已荒草森森,

扼殺天才的黑手已在泥土中腐爛,

皇袍上的金龍再也不能張牙舞爪,

它的浮豔與驕橫,已變成一堆齏粉。

嗬,那勸你的漁父何在?

他生命的皮囊,多裝下幾載光陰?

他也許是個哲人,但絕不是弄潮兒,

所以隻能**一葉輕舟,邀二三閑客,

在細雨微風的蘆荻灘頭,

發一些不關痛癢的議論。

寶劍加袈裟,曾長期統治我們的國土,

苦難與憂思緊箍著曆代求索的詩人。

他們追隨你的腳步,或長歌,或悲嚎,

或拔劍而起,發出呼天搶地的長吟……

現在,當我獻給你這一首歌,

憂愁和痛苦,卻不能向我靠近。

雖然你瘦骨棱棱的身影,

如一棵丹楓,矗立在我生命的長途;

雖然你憤懣至深的詩章,

如一道閃電,照徹我思想的波心。

嗬,捧讀你的《離騷》,灑下我五更熱淚,

在那劫難的年頭,麵對著狼鼠橫行。

我常常自豪,同你共飲長江水,

曾都在南國的土地上漫步行吟。

你的芒鞋踏過的土地,

橘樹林遮蔽的村灣,空穀蘭鑲嵌的小徑,

還在那蜇氣波動的江洲沃野的溫潤,

也曾像一曲瑤琴,撥動我的心靈。

但我慚愧沒有你的如椽巨筆,

不能興會湘靈,不能禮拜東君,

不能掬一捧雲夢澤的清清水波,

灑出去,變成一串亮晶晶的詩韻。

可是,有一點我們心心相印,

我願學你頑強地開辟詩的大路,

讓它通向船塢、田舍、原野、鄉村。

哪怕大山深處的一戶農家,

我的詩,將親切、虔誠地叩問。

今天,我又一次品味你詩詞的甘露,

卻再也不願意將你的老淚啜飲。

在那些月光溫柔的晚上,

我突然覺得,你的時代已經死去,

黎明的大門從來不曾為你開啟。

而我卻是朝霞的寵兒,春天的子孫。

盡管晦暗也曾經把我籠罩,

但畢竟短暫,哪有不敗的瘟神?

雖然短暫的痛苦留給我長久的沉思,

那沉思之果,有苦澀,也有芳馨。

屈夫子,如今你在哪裏?

是和東君一起駕著六龍巡天?

還是在哪一座祭廟獨吟悲憤?

魂兮歸來吧,魂兮歸來!

你的歸途將有春光彌布,

漫坡的五月橙,爭作你芬芳的詩情。

看到故鄉的田野色彩繽紛、搖曳,

無邊芳草擁你芒鞋,斑斕粉蝶撲你衣襟。

啊,我堅信,你重新歸來,

還是那支彩筆,還是那副胸襟。

你不會忘記人民的疾苦與歡樂……

如果人民給你一支雷管,

你的詩,將有火山的烈焰噴射!

如果人民給你一支牧笛,

你的柔情,必定是永不凋謝的彩雲。

啊,屈夫子,屈夫子,

魂兮歸來吧,魂兮歸來!

在你詩的草地踏青的萬千詩人,

虔誠地把你等待,等待你前來驗證:

讚美祖國時,請你看他們的詩

像不像江南蓮舟上**來的少女

用最美的歌,唱出純真的愛情;

保衛祖國時,請你看他們的詩

像不像赴湯蹈火的勇士,

衝鋒中,決不顧惜自己的生命!

1982.端午節寫於秭歸

發表於《十月》1982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