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朋友,你想知道兩千三百多年前的中國絲綢就已經是多麽豔麗嗎?請去看看在湖北江陵即當年楚國郢都附近的八嶺山上,一座極小的墓葬中,出土的一批精美絕倫的絲織珍品吧。這些死溪裏開放的鮮花,會給你民族的自豪,以及沉思……

陰慘的墓穴中,熒熒的磷火

將多少枯骨,冶煉成死神的笙簫?

烏鴉可是梵鈴超度的靈魂?

皈依腐臭,隻有野狗接受它的鼓噪。

時間的鐮刀,刈倒了巍峨的宮殿,

該有多少戰國美人,跌進了死海茫茫!

不要誇耀吳戈越劍的犀利吧,

它幾曾斫碎死神設下的魔障?

發黴的綠肆意編織自己的花環,

不朽的青銅劍,空有它的鋒芒。

但是,美——人民創造的美,

卻可以戰勝腐爛,超脫死亡。

啊,你,遠古的中國絲綢啊,

雖失身於冥宮,卻不做它的奴隸,

縱被裁成屍衣,也不做凋謝的海棠。

虎座鳥架鼓,那被死神擄來的歌手,

低沉的歌聲如熟稔的眼光

對著你凝視,你的歎息,你的憂傷。

你的美,憂傷中收縮,收縮中擴張。

每年,你從洗過繁花的春雨中

吸收人間的色彩,生活的芳香。

一次次躲過鎮墓獸的凶殘的追捕,

你,要掙脫死神布下的黑暗羅網。

啊,你美的金箭,終於擊穿一大疊

陰鬱的歲月,從屈原放逐的年代裏

射過來一片炫目的光芒!

如梅雨消歇時南方的森林,

恬靜的湖水能揭起層層青蒼。

如月色凝成的露珠,滴成期望的

綠葉,在原野上叢叢開放。

一葉扁舟,你釣起幾重碧浪?

鶯花海中,你掬起幾捧紅香?

啊,一疊遠古的絲綢,

一條楚國的畫廊。

是從江南蓮藕中抽出的纖絲,

還是鳥飛的弧線,給了你想象?

你是猝然止住飛翔的清風,

一陣歌聲的震顫,就使你複活。

是波浪遺失在沙灘的**,

你拾到它,賦給它色彩,音響……

啊,一疊遠古的絲綢,

一座自然神建造的廟堂。

奔虎、野鹿、麒麟、鳳凰,

它們和睦相處,在褐色原野上,

這是象征我們民族肌膚的原野啊,

吉祥容得下瘟神,凶惡能不吞食善良?

它們當中,還有翩翩起舞的少女,

她告誡邪惡?她訴說哀傷?

啊,一疊遠古的絲綢,

一方中國的土壤。

穿過曆史的森林,越過榛莽,

越過流沙毒水,無女高丘,**霧荒野,

芝蘭叢中,我把郢都的織匠造訪。

啊,巫鹹,你這遠古的神巫,

不要站在郢都城的門口,盤問我去向。

我不想找你占卜,預知明天的風雨,

我隻想從你的手中,找回一片枯黃的

曆史落葉,尋覓它逝去的翠光。

至於圖騰的語言,你不要告訴,

我是不肖子孫,蔑視神的力量!

啊,宓妃,你也不用從崦嵫山趕來,

谘逞你的美色,炫耀你的鳴璫。

你的美不能把我征服,我不愛罌粟,

因為它是鴉片,抽上它就麵瘦肌黃。

走開吧,宓妃,去和邪惡的人**。

我隻想從遠古善美的花園裏,摘一朵

哪怕是一朵微末的矢車菊,

看她重新煥發出生命,純潔,芳香。

好哇,屈原,我崇敬的詩人,

你來得多巧!請領我去找尋

那個美的創造者,在您的故鄉。

我想,郢都的織匠定是你的朋友,

不然,芰荷芙蓉,又怎能製成你的衣裳?

他的金梭,你的彩筆,兩隻長槳,

劃著美的輕舟,衝破死海中重重險浪。

織,在血海中,在風雪裏,在焦土上,

應和著鹿鳴呦呦,戰車轔轔,雷電交響。

曆史,在紡輪上沉重地轉動、轉動,

紡輪,浸著曆史的血,透出殷紅的光。

在邪惡的氛圍中,刻意創造美,

遠古的織匠啊,你織著自己的形象。

采桑女羅敷,給了你春天的色彩,

織進她的豆蔻年華,天然模樣。

湘水女神,給了你嫋嫋秋風,

織進她純真的思戀,紫色的惆悵。

我尊敬的遠古織匠啊,

盡管你們生命如沉默的秋蟲,

黃昏之原野有漸漸逼近的荒涼。

但你們創造的熱情卻如鵬鳥騰飛,

怒觸冥頑的冰山,將蕙風花雨搖**。

織,把屈原的憤怒織成熾烈的深紅,

織,把人民的痛苦織成凝重的土黃。

借荊山上美玉的碧色,織出你的意誌,

把兵燹中殘存的青鳥,織成你的向往。

啊,這是在織美麗的絲綢嗎?

不!是在織中華民族的形象!

那是誰的駝隊?踏著風雪茫茫。

駝鈴,敲垮了冰山,敲退了萬裏寒霜。

那是誰?揚起中華古國的獵獵旗旌,

穿過沙漠的海市,衝破虎豹的驛站,

將半個地球的國家門環叩響!

啊,多麽神奇,多麽輝煌,

中國第一條通向世界的友誼之路,

竟是那些平凡的織匠,拋著他們的

金梭織出,織得那樣寬廣!

當剽悍的日耳曼人,精明的土耳其人,

摸一把絲綢,像摸到溫柔的月光,

他們怎不把執劍的手向蒼穹舉起,

勒住嘶風馬,凝視遙遠的東方。

看到絲綢上繡出的虯龍丹風,

中國的形象,便在他們眼前飛翔。

它們騰飛的舞姿,昭示一個勤勞的民族,

它們絢麗的鱗毛,不正是華夏智慧的閃光?!

啊!豔麗的中國絲綢,如百花在西域盛開,

引得多少蜂蝶,為它沉醉,為它輕狂。

但是,創造與毀滅交織的國度啊,

勤勞的織匠織得出錦繡,卻織不出血漿。

敗血的皇家額頭上陰沉的皺紋,

化成經緯,和潔白的蠶絲一起混紡。

絲綢從此暗淡了,織匠的悲憤,

凝成一輪明月,照著瘦綠殘紅的夜郎。

金梭將一疊疊悲慘的歲月,

織成泣淚的牡丹,在血泊中開放。

暮砧聲聲,寒衣處處催刀尺,絲綢啊,

你織盡多少民女的哀訴,眼淚行行,

豈知塞外征人,早成白骨,爛了衷腸。

瑤台隱隱,雲想衣裳花想容,絲綢啊,

你織出多少貴妃的香巾仙袂,錦裘繡帳,

皇帝老兒為她銷魂,哪顧得白發蒼蒼!

啊,戰爭、徭役、荒**、腐敗,

像一隻隻鷹鷲,在絲綢上兜起風霜。

產生美的國度,美被褻瀆,

織匠啊,你怎不痛斷肝腸?

但是,誰能說蠶娘們從心中抽出的彩絲,

不能織一根絞索,套住凶惡的豺狼?

它們雖織過陪葬木俑身上的彩衣,

然而也織成純白的絲絹,讓三閭大夫

在上麵書寫他憤怒的篇章;

它們雖織過少女的纖繩,在運河岸上

拉著隋煬帝載滿罪惡的畫舫,

然而也織成陳勝、吳廣的造反大旗,

迎著飆風,在天地間永遠飄揚!

今天,麵對這些死溪裏開放的鮮花,

我激憤,為我炎黃;我驕傲,為我炎黃。

時間的深淵裏埋藏著美,同腐臭一起,

死亡的幽壑裏鎖著丹鳳,她終於朝陽。

翱翔吧,丹鳳,這是你的時代,

等著你的不是地獄,你飛在天堂的路上!

還要為織匠招魂麽?不!不要將

薤露歌高唱,織匠沒有死,他的血

不正在流貫我們每個人的心髒?

我們就是美的創造者,我們就是織匠!

來呀,朋友們,快開動我們的紡織機,

織出嶄新的中國絲綢,民族新妝。

織!但我們決不再織蒲團,

放在神龕下麵,承受蒙昧、無知、惆悵,

我們要為日夜夢想飛騰的祖國

織一麵大帆,去戰勝驚濤駭浪!

織!但我們決不再織纖繩,

讓它拉著苦難,穿過迷穀、險灘、霧瘴。

我們要為華夏,織出一條光明大道,

請羲和駕著太陽飛奔,從東方,到西方。

織啊!織啊!織啊!

我們織出的中國絲綢,

決不再是死溪裏開放的鮮花,

用芬芳遮掩腐爛,用豔麗覆蓋死亡。

它是一塊明淨的天空,陰霾和毒霧

永不能阻遏藍與橘紅的交響;

它是一方彩色的原野,我們的祖國

從翠綠叢中崛起,放射出生命強光!

1982.5.17初稿於荊州

1982.8.12改於武漢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