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岩石是沉默的,

因為它沒有生命;

我對長江的愛也是沉默的,

這是因為我對它的戀情

太深太深。

長江啊,在你兩岸的青楓林裏,

繁衍出多少純樸的子民?

由於是吮吸你飽滿的乳汁,

他們血管中都奔流著優美的感情。

我有幸在你一條支流的邊上降臨人世,

呱呱墜地,就聞到你波濤遠**的芬芳。

但在我整個天青色的童年裏,

都未能親睹你紅勝火的江花。

隻是在遷徙的大雁的嘴中,

才知道你吸引了所有向往溫暖的精靈。

在一個雁翅滑落寒秋的黃昏,

我終於來到你岸邊的一座古鎮。

立刻,一幅神奇的巨畫在我眼前展開:

蒼茫無際,分不清太陽是升起還是降落,

煙村與城市,都在殷紅的波濤中沉浸。

在這裏,仿佛我故鄉瓦楞上的小草,

也能長成支撐蒼穹的大樹;

喝一口長江水,仿佛那些佝僂的背脊,

會重新挺起,變成力可拔山的巨人。

從此,隻要我來到長江之濱,

總禁不住心潮澎湃,想象飛騰。

總禁不住低聲地,低聲地

把長江詢問。

長江啊,請告訴我,

你這一條誕生於冰窟的大江,

怎樣撕裂亂山,從酷寒流向陽春?

你兩岸眾多的古蓮子一樣的灣落,

何處是大禹曾經駐足的煙村?

萬川疏鑿,眾水爭赴,

深沉的偉力呀

是怎樣劈開雄險的夔門?

啊,還有我們佩著陸離長劍的屈原,

怎樣逡巡於你的岸邊,傾訴他的悲憤?

在他聽來,你的每一疊波濤的喧響,

都是如此攝人心魄的壯麗鄉音。

綠葉素榮的桔樹,美好高潔的秋蘭,

他歌頌的都是你孕育的麗質繽紛。

當夷陵之戰的血漿漂紅了下遊的群山,

美玉陷進汙泥,鴟鴞獨占芳林,

長江啊,他感到你蒙受了極大的恥辱,

一顆衰竭的心哪再經得起地陷天傾?

縱身一跳,他芬芳的詩韻

化作你波間的萬千遊魚,

美麗的中華鱘,至今是世界珍品。

長江啊,還請你告訴我,

如今,我該去哪裏追尋

杜甫的孤舟,李白的小艇?

那兩岸啼不住的猿聲,

早已隨無邊落木在三春的桃汛裏沉泯。

琵琶女的幽怨,

也不再在蕭瑟的江麵徘徊,

黃蘆苦竹,一樣能吹奏亮曲柔音。

縱一葦之所如,臨萬頃之茫然,

生死共你的波浪,該有多少謫客遷臣?

醉岸上的繁花,捉水中的明月,

生當你的歌手,死作你的精英。

友麋鹿而餐秋菊,卻不忘兼濟天下,

長江啊,沒有你,怎麽能產生

如此曠達的詩人?

維舟三峽,我們雖再也不能聽到

那深勒進纖夫肩胛的舊日灘聲,

但是,長江啊,我們深知

在你氣勢驚天的淘沙大浪中,

我們曆代該有多少弄潮兒

借你的靈動,建樹了他們

無比崇高的人品!

不止一次,或泛輕舟,或登遊輪,

我航行於你玫瑰色的波心。

你的兩岸雖沒有紫色的葡萄園,

卻有淳樸的鄉風,人間的奇景。

蜀國鑿道,巴人懸棺,

雖然罩人以神秘的靈氛,

但你的被巨大風車推動的曆史

卻在村姑的山歌中,變成緋紅的愛情。

現在,這曆史又變成了

葛洲壩的二十七孔排簫,

無論桃花汛中,還是芙蓉浪裏,

它都在不懈地吹奏我們時代強音!

巫山之巫,再不能用蓍草

預卜神女風鬟霧鬢的青春了;

葛洲之葛,又怎能放出長藤,

挽住我們大江湧向世界的黎明?

讓祭祠的龍舟千百次攪起江南的**吧,

飛棹處,過罷孤山有莫愁;

任紫燕的紅尾殷勤地剪開四月的煙雨吧,

金山寺沒有了法海,寒山寺的鍾聲

隻是把魚米之鄉的寧靜捎給遊人。

長江啊,你洶湧的波濤不但孕育了人傑,

你桔色的江花,更是萬裏地靈鋪錦。

淘金沙,攬樂山,錦江春色來天地;

過紅岩,下赤壁,天低吳楚石頭城!

你匯聚每一條波浪,哪怕一條細微的澗水,

也帶著強烈的中國色彩,

你注入變幻莫測的太平洋,

在那裏,你際會世界的風雲!

長江啊,我的長江,

你就是這樣奔流到海,石破天驚!

那些被艄工大櫓搖得滾圓的歲月,

在堅硬的岩石上留下深深印痕。

從遙遠的雪線傾瀉而至的洪流,

擊潰了怯懦者的夢,

撞碎了蓮花似的雲。

每一次,遨遊於你浩淼的煙波,

我都要想起另一條長江,並充滿歡欣。

那一條長江,同你一樣

有著響遏行雲的粗獷船歌,

壓伏了波浪,吸幹了雷鳴。

有著歡欣閃電的縞素江鷗,

做我們征帆的明亮的眼睛。

有著寬廣無比的胸懷,不用錨鏈

鎖住詈罵,卻把**緊握手心。

有著火焰在浪尖閃爍,它萬裏衝刺,

不為走向浮雕,而是要洗淨乾坤!

長江啊,那一條與你媲美的大江

正是我們炎黃子孫創造的**

每一個祖國的赤子,向著既定的方向,

無數涓涓細流,必匯成洪波萬頃。

血流於斯,汗流於斯,情匯於斯,

不舍晝夜的奔流啊,一年多少春汛?!

日之光,夜之光,宇宙之光啊,

都含蘊於這一條長江,萬古奔騰!

1983.11.26寫於武漢梨園

發表於1984年《詩刊》五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