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發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戰士們有的在球場打球,有的在俱樂部彈琴下棋,有的在草地散步談心,有的在宿舍裏埋頭讀書,……而我們這些頭發長了的,便不約而同地跑到大榕樹下找“理發專家”吳青來理發。

今天吳青卻破例不在,大家急了。我卻禁不住一陣暗喜。咋呢?道理很簡單:

我們連隊,沒有理發員這個編製。盡管吳青的技術很高明,也隻有資格當一名義務理發員。因此,每逢假日,便忙得他要命,甚至連午休時間也撈不到休息。我想,要是自己能學會這門技術,那就可以多少減輕他一點負擔了。吳青也很熱情,多次教給我一些理發要領。可是,每當我拿起推子招呼那些“顧客”入座時,卻這個搖頭,那個擺手,誰也不願意充當我的第一名“顧客”。現在,吳青既然不在,他們還能挑精選肥嗎?

想到這裏,我飛快地跑回宿舍,把吳青的理發箱提了出來。打開箱子,抓起推子,在空中晃了晃,就對小家夥王同山說:“來,小王,我替你理發!”

“噢,你打算到我的腦袋上來‘實習’?不幹!”說完,嘴巴翹得能掛上一個油瓶。

我一連招呼好幾個人,都是這麽一些令人泄氣的回答——搖頭、擺手。就在這時候,突然來了一個人,十分親熱地衝我笑著,說:“怎麽,沒生意做?我正好找不到人理發。來,幫個忙吧。”

我定睛一看,不由驚住了。他不是別人,就是來我們連裏蹲點的王軍長。

這時,他一邊親切地笑著,一邊用手將衣領卷了進去,便從容地坐在凳子上了。

“來,動手!小譚。”

我一時不知怎麽好,呆呆地站在那裏。這些日子,軍長和我們一塊執勤放哨,出操上課,在訓練中解決了不少問題。在文娛生活中,也出了許多點子,在他的帶動下,俱樂部的圖書室辦起來了,籃球場上的籃球架修理好了。同誌們都和他混得很親熱,在他麵前,一點不覺得拘束。然而現在,要我在他頭上搞這毫無把握的“實習”,真不知如何下手呀!

“怎麽,還呆著幹啥?快動手。大膽點嘛!”

“首長,我這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呀!”

“哦,形容詞倒不少。正因為不會才要學嘛,誰還天生就會?”

正在我窘得沒有辦法的時候,吳青突然回來了。我連忙將推子遞給他。吳青接過推子說:

“首長,他從來沒有理過,我來給你理吧。”

軍長“嗯”了一聲,平淡地問他:“你理過幾次發呀?”

“我?至少也有……”

“一千次以上,是吧?”

“嘿嘿,嘿嘿……”吳青望著首長,得意地笑著。

但軍長沒有笑,隻那麽“嗯”了一聲,說:“那為什麽大家理發都願意找你?”

“這是技術、技術的問題嘛。”

這時,軍長又“嗯”了一聲。正當吳青的推子要在他的耳邊蠕動的時候,他卻忽然問道:“你的技術是怎麽來的?”

吳青不由停住手,望著軍長愣了好大一陣,才領會他話裏的含義,忙轉過身來,把推子遞還我:“你幹吧,我這套技術,就是在軍長的頭上練出來的呀!”說完又鼓勵我:“大膽些,幹!”

“這就對啦!”軍長望著吳青笑了笑。接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小圓鏡子,對我說:“你隻管大膽理吧,我在鏡子裏麵教你。小譚,這不單是學理發技術,是接過老八路的作風呀。”

軍長的話,象泉水一般,在我的心裏流著,然而,我還是有點心慌。也真是!這時候,停在榕樹上幾隻該死的麻雀,也一個勁地嘰嘰喳喳地叫著,就是象在譏笑我。軍長看著我呆住沒動,便轉過身來,捉住我握推子的手,推向自己的耳邊,再一次給我打氣;“嗨!當兵的怎麽連這點膽量也沒有呐?”

得到軍長的鼓舞,我果然將推子從他耳邊推了上去。他笑盈盈地在鏡子裏望著我,還不斷地指點著:

“再理上一點。手放靈活些。對,自然一點嘛,看你,弄得滿頭大汗啦!……”

推完了第一推,軍長滿意地笑了起來:“理的不錯,大有進步。”

“進步?我這是第一推呀!”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你剛才不敢動,現在敢了,這不是進步是什麽?”

這話,把周圍的人都逗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快,下第二推吧!”

當我推完第二推的時候,軍長又是一陣表揚:“這一推比剛才那一推進步更大啦,快來第三推。”

說這樣,軍長鼓勵著我,時不時還和我談些風趣的話。不過,說實話,我的心情還是有點緊張的。軍長看出了我這時的心事,忽然輕鬆地給我講起他小時候的故事來:

“我十二、三歲的時候,是個調皮的小家夥呀!整天都想到塘裏去洗冷水澡,痛快痛快。可是,媽媽怕我淹死,老不準我下水。”

“有一次,我們從山上砍柴回來,正是中午,天氣很熱。我走到半路,將柴往旁邊一撂,就把上衣褲子脫了個精光,鑽進路邊的池塘裏去了。”

“那時,我還沒有學會遊水,不敢到塘中間去,隻在塘邊上,雙手揪住岸上的一叢小樹枝,兩隻腳在水裏亂撲打,一直玩了個夠,才爬上岸。一上岸,那個高興勁,真沒法兒形容。光著個屁股,用手把衣服一抓,就飛快地朝路邊跑。”

“哪知來了一陣風,衣服沒抓穩,倒給吹到塘中間去了,這真是件麻煩的事兒呀!我不會遊泳,一時又找不到長竹篙。池塘離我家有二裏多地,我已經是十二、三歲的人,怎能光著屁股在大路上走?更傷腦筋的是:家裏窮,自己就這麽一身衣服,要是這次撈不上來,那以後又怎麽過日子呢?”

“我傻著眼急了一陣。也不知那裏來的一股勁,撲通一聲就跳到塘裏,直向即將沉下去的衣服那兒撲去。這一回,水,是喝飽了,可衣服也終於給我撈上來了。”

“從那以後,我的膽子也大了。一下水,總愛到深的地方去闖一闖。我終於學會了遊水。至於學理發嘛,……”說到這裏,軍長笑微微地看著我。

我眨了眨眼睛,說:“也要大膽,大膽就能學會!”

“對!不過更重要的是要明白我們為什麽要學會它。”

“是為了接過老八路的艱苦樸素的傳統作風。”

“對!”軍長笑了。

不知怎的,我頓時覺得有了勇氣,終於大膽地握著推子,認真地理起發來了。

不一會兒,推子突然卡住了頭發,推也推不動。這時,軍長肯定被卡痛了,可是,我從小圓鏡裏看到,他卻正在笑微微地鼓勵我:“不錯,有進步。這次推不上,抽出來,重推。”

我依照軍長的話,把推子抽了出來,重新推上去。可是,還是不行。一連推幾次都是一樣。這時,軍長才叫我停住,然後調過頭來,把我手中的推子拿了過去。他用刷子把沾在上麵的頭發刷掉,然後扭了扭推子上麵的螺絲釘,又遞還給我:“來,再幹!推子卡發,是螺絲鬆了,以後記住。”

真的,經軍長這一調理,推子好使多了。接著,他又給我談了許多理發方麵的知識。

好容易才勉強把軍長這個頭理完。一看,我的天哪!一邊高,一邊低,難看死了!好幾處還被我刮去了皮,滲出了點血。然而軍長卻對著小圓鏡子滿意地笑著,說:“理得不錯嘛,我這老頭子讓你這一修整,至少也要年輕十歲啦!”

圍在一邊的人見我替軍長理完發,都爭著給他打水洗臉。軍長望著大家笑了笑說:“怎麽?你們都想到我這頭上來‘練技術’?”

大家又笑了。

這時,小王擠了過來,拉著我的手低低地說:“來,再到我這頭上來‘練習練習’吧。”

這話被軍長聽到了,他忙從我的手裏奪過推子,對小王說:“你等等,我替他理完,再讓他到你的頭上來‘練習’,好不好?”

“好。”

於是,軍長一手按我坐下,解開衣領扣,將衣領卷了進去,然後便將白圍巾搭在我的身上。一邊做些動作,一邊告訴我,卷衣領要如何如何,搭圍巾又要如何如何……

嗬!軍長這是特意在教我呀!

弄完這些以後,推子便在我的耳邊蠕動起來,軍長那隻大手,是那樣的靈巧!推子在我的耳邊蠕動,使我的整個腦袋、整個身子都有一種特別舒服的感覺。

“首長,理得這麽好,您以前幹過這個活?”小王問。

“對,二十多年前,我就是你們連裏的一個理發員。現在你們連沒有這個編製了,但……”

“我們都是理發員。”我搶著說。

“義務的,對不對?”他風趣地說著。

“對!”周圍的人異口同聲地說。

理完發以後,我對著鏡子照了又照,禁不住對軍長說:“首長,什麽時候我才能達到你這個水平?”

“半年怎麽樣?”

“好!我一定好好努力!”

一九六五年夏 汕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