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場上

不知是什麽時候,外麵起風了。屋前那株柑子樹搖曳著發出陣陣聲響,打散了我一場好夢!睜開眼來,發覺自己是伏在桌子上睡了一覺,不禁無聲地、獨個兒笑了。

桌子上,煤油燈已經熄滅,隻留下一顆豆粒大的燈花。皎潔的月光從窗口斜射進來,拉得長長地投在房子中央的地板上,活象是在房心鋪了幾塊銀磚。我用手揉了揉睡意朦朧的眼睛,忽而記起了一件事,便起身急步走出門來。

陣陣寒風,迎著我走上屋前的草地。我再次用手擦了擦眼睛,定神地望著遠方。明亮亮的月色下,一條青石板路展現在眼前。可是沒有行人,隻有風吹得路旁的亂草在搖動。

“唉!她倆怎麽還沒有來呢?”我焦急地站了一陣,抬頭看看天色。隻見月亮還掛在半空,時候還早得很啦,人家怎麽就會來呢?想到這裏,自己不由得笑了起來。然而,一當想起即將行動的那事,心中**滾滾,情不自禁地哼起我那常唱的歌來:

年輕人,火熱的心,

跟隨毛澤東前進……

一路歌聲,伴隨我回到屋裏。劃了根火柴,點燃了油燈。立刻,擺在燈旁還沒合上的日記本,又清清楚楚地映進自己的眼簾。我用手慢慢地把它移近,凝視著上麵那自己剛剛寫上去的、充滿**的字句。多日的往事又在心頭翻騰開了……

立冬剛過,花山嶺水庫動工了。大隊抽調了一批石匠,組成一個石工隊,來到大石山開打石頭,供應水庫基建用料。我和鍾素娥分配給石工隊做幫手。

清早,太陽剛剛從山尖上冒出點頭來,我們便興衝衝地爬上了大石山。隔老遠,素娥這鬼婆子便喘著粗氣大喊:

“隊長同誌,報到來啦!”

“報什麽到呀?”石工隊的臨時隊長就是大隊團支部書記楊發生,二十五、六歲的青年。聽見我們喊他,便連忙把手中的錘子放下,轉過身來問。

“真會裝蒜!”素娥不客氣地說。

“嗬!”他哈哈大笑起來,說:“好,歡迎!歡迎!不過,幹這種活可不那麽簡單,要考試一下。能撬下這塊石頭,就錄取。撬不下,就、就——請向後轉。”說著,用下顎指著上麵一塊被硝藥爆裂開了的大石頭,順手遞過來一根撬棍。

“好!撬不下,不姓鍾!”鍾素娥連忙挽起袖子,去接撬棍。

“不!不是指你。”楊支書糾正,接著有意看了我一下。

“指我?好!同樣,撬不下,不姓譚!”我隨手接過撬棍,把它插入石縫裏,使勁撬起來。

這時,一位正在掄錘打炮眼的老石匠開口了:“真不曉得天高地厚。這是石頭,不是繡花針!鬼妹子們,快回去!告訴大隊長,換兩個後生家來。”說畢,他扭過頭來,想看一下被罵的對象。一見是我,不由微笑了一下,走過來改變口氣說:

“譚同誌,是你呀!這粗活你幹不了的,上那邊挑土去吧。”

說話這當兒,我使出了全身力氣,撬得這粗大的石頭翻了個身,咕嚕咕嚕地滾下山去了。我這才帶著喜悅轉過身來,想答複一下剛才說話的人。頭一扭過來,一眼就認出他是楊支書的爺爺。便懇求地說:“大爺,讓我們試一兩天看看?”

沒等爺爺作答,楊支書卻滿口叫好:“蠻大的進步啦!好!好!接收。”

聽了這話,我心裏頓時象投進了一塊蜜糖。然而,楊大爺卻站著光笑不答腔,一會,他朝著孫子說:“鬼崽子!她剛下鄉來,這活路,她吃得消?”

“吃不消,就更要鍛煉!”

“嗨!——”楊大爺吐了口氣,沒有說什麽就走開了。不過我知道,楊大爺是怕我幹不了這行重活,要傷身子。

四個多月前,我在縣城中學高中畢了業。帶著畢業證書回到家裏,當縣長的爸爸看了我的畢業證書和學業成績單,對我說:“成績還不錯。你打定主意沒有了?”

“定啦!聽你的話,上特別大學!”我響亮地回答。

“很好!農村是個廣闊的天地。去吧。”爸爸笑了。隨後,他又和我談了許多許多。

夜裏,我整理好行裝,逼著媽媽把我留了八、九年的兩根長辮子剪掉了。我想:到農村去,就得象個農村姑娘的樣子。但,一到鄉下,看到鄉下姑娘也大都留著辮子,有些後悔了,可是晚啦!

就這樣,我唱著“年輕人,火熱的心,跟隨著毛澤東前進”的歌子,走進了特別大學——農村。

一到這裏,就受到村裏人的歡迎。尤其是楊大爺,一見我總是眯起那雙老花眼,笑嘻嘻地問長問短,他大概是見我瘦骨不伶仃,擔心我幹不了農村的活,在分配工作時,總要求大隊長揀輕便的給我。隻是楊支書對我要求很嚴格,絲毫不放鬆。這次上采石場來,開始我猛要求,大隊長總是不批。但過了一夜,楊支書就通知我,叫我和素娥一起來。依我看,還不是他的主意嗎?現在,他便給我和素娥分配在一起工作。

眼下,我倆的任務是:把石頭上麵和一些石頭周圍的土挖去。這活路,對在農村滾了四個多月的我來說,當然不在話下。隨即脫去棉衣,鬆活地舞動鋤頭,幹起來了。休息的時候,我還不曉得哩!楊支書喊了幾句見我沒住手,便笑著走過來,一把奪過我手中的鋤頭,說:“現在,任務是唱一個歌。”

“對!蓮妹,唱呀!”素娥也連忙撂鋤讚成。

“來,大家歡迎!”楊支書這個快活人,竟來這麽一手了。隻見他的掌聲一響,幾十個青年石工也跟著鼓起掌來。

掌聲逼得我的臉火辣辣的,難受死了。扭過頭去,望著這亂石滿布的山峰,真不知如何是好。是的,好些人都說我是一個感情豐富的姑娘,這我自己也承認。的確,下鄉以來,多少事情激動著我。那時,我便獨個兒對著那些使我生情,使我激動的事,盡情地唱著。勞動的時候,一逢休息,我也就把隊上七、八個回鄉學生組織起來,又是唱歌,又是讀報,把那短短的半個小時工休時間,搞得豐富多采。現在,大家逼著我唱,我倒啞住了口。好一陣才結結巴巴地說:

“唱,我唱不出。我講,我講,我們要發狠幹,把水庫早點兒修起……”

眾人哄聲大笑,笑聲在山穀中回**。歡樂的笑聲中夾雜著:“唱不出,不信!唱一個,快!……”

我竭力讓自己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好一陣才答道:“好!我唱!”於是,我終於放開了喉嚨,唱起我那個經常掛在嘴邊的歌來:

年輕人,火熱的心,

跟隨著毛澤東前進……

“唱得好不好?”沒等我的歌聲落音,楊支書站起來揮臂大喊。

“好!”眾人高聲接應。

“妙不妙?”

“妙!”……

采石場上,歡騰起來了。我的心啊,**澎湃。

就在他們歡鬧的同時,我發現,楊大爺含著一根竹杆煙筒,巴噠巴噠地吸著,圍著工場繞圈。每一個人的工作地點他都要仔細地看一番,不管好壞,都要說幾句:“懶得出奇,水都不勤換點,快成石漿啦!”或者是:“這個懶鬼,幹得不錯!”

可是,當他來到我的地方,他一麵讚許地點點頭,一麵招呼著逼我唱歌的人群:“吵麽子?讓譚同誌好好歇歇。”掉過頭來,笑嗬嗬地對我說:“譚同誌,累著啦,好好歇歇吧。”

這樣轉了一圈,他的一兜煙就算抽完了。於是,他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撂下煙筒,掄起錘子,打起來了。每回他的錘子一響,人們就跟著開工了。

轉眼,在采石場幹了五天多了。這天下午,所有該刨的土都刨光了。素娥走到楊支書跟前,說:“支書,土都刨光啦,幹什麽?”

楊支書還沒來得及搭腔,楊大爺搶先說了:“懶妹子,歇一下吧。”

這時,我忍不住放聲大笑。接著轉過頭去,瞟了素娥一眼,說:“真有意思!又說你懶,又要你休息。真矛盾!”

“他就是這麽一個人!一開口總帶個‘懶’字,不過,人可是個好人。”

我張嘴吃吃地笑了,沒有表示什麽。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這時,我突然發現,在一株鬆樹底下的青石板上,還存有一根鋼釺,一把錘子。於是,連忙用手捅了捅素娥,說:“看!那裏還有套家夥,去拿來,我倆來試試看怎麽樣?”

“太好了!”素娥這鬼婆子捅了我一拳,便悄悄地溜到那裏取去了。我看著她這果斷而天真的舉動,笑了。這位解放軍戰士的妻子,可真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碰到老虎也敢幹一架的角色。男子漢幹得了的活,自然不在話下;男子漢幹不了的,她也敢試一試。轉眼間,她將鋼釺、錘子拿來了。我奪過錘子,她握釺,在一個石頭上叮當叮當幹開了。

剛剛打了幾錘,就被楊大爺看到了。他急急地走過來,站在我們身邊,滿臉堆笑地壓低嗓子對我們指點著:“錘子把穩,眼看釺頭。”然後,他想起什麽似的,從我手裏接過錘子,說:“譚同誌,要你們來做幫手,就是把石頭上的土挖掉。現在幹完了,沒得你們幹的活啦。這個,不光要技術,還要有力,你們幹不了的。今天好好歇它一下,明天就到土工隊去吧。”然後,眼睛對素娥一盯,說:“誰叫你帶譚同誌幹這種活來?”

“大爺,別冤枉。這是我出的主意。”我連忙解釋,隨後又懇求地說:“讓我倆學一學吧?”

“唉!你、你……”他想再說些什麽,沒有說出口。憋了好一會,他才改口說:“那就慢慢學吧,可不要傷了身體啊!”

“要學,很好!我來教你。”楊大爺的話剛落,楊支書一麵說一麵走過來了。他從爺爺手裏拿過鋼釺,又對著我說:“下錘要狠、要穩、要大膽,不要怕打了我的手。”

我掄起錘子,鼓起全身力氣,一連打了七、八錘,就使不出勁了。這時,我真想撂下錘子喘息一下,又怕別人笑話,隻好強迫自己打下去。不料,這一錘下去,錘子沒正,從鋼釺邊擦過去落在楊支書的手上。立刻,他的手背上滲出了幾粒血珠。這一下,我慌忙撂下錘子,望著他怔住了。然而,他卻微微偏著頭看著我,放聲大笑起來:“哈哈……打不到幾個半錘,就沒力氣啦!好,我放你十分鍾的假。”說完,從我手裏奪過錘子,滔滔不絕地教我怎麽握錘、下錘,就象沒發生什麽事一樣。

我真急,跺著腳對他說:

“哎喲!天啦!你、你休息一下吧。”

“為什麽要休息?”

“你,你的手……”

“嗬。這算得什麽?去了一點皮。要是除去三十年,我年輕的時候,再重點,嘿嘿!也懶得管它。”

“哈,多大歲數啦?”眾人忍笑發問。我扭過頭去,不好意思地在一旁笑了個飽。

“過了年,就是七十歲的人啦。”他說完,還故意幹咳兩聲,做了個捋胡子的動作。

“呀!你比你爺爺還老?真是!哈哈……”

楊支書那嚴肅地開玩笑的樣子,惹得大夥笑痛了肚子。我笑得伸不直腰來,素娥的笑聲最響,楊大爺哭笑不得地在罵著:“兔崽子!回家啦!”話一出口,也朗朗地笑個不停。

歡笑聲翻騰著整個工場,慢慢地消落。這時,楊支書走近我,認真地說:“時間到啦,開始!你和素娥輪流掌錘。”說完了正想走,又不放心地轉回來給我倆講了一遍要領。我聽著,含笑地望了望他。他那認真的樣子,使我感動極了。

“好好學。等會我來給你們評成績。”說完,他輕鬆地邁開步子,朝自己的位置上走去。嘴裏又是笑,又是唱:

今年的生產好,

我手把漁鼓抱……

我笑微微地望著他的背影,心裏的滋味兒,真無法形容。於是,按照他講的要領,我們使勁地幹起來。

采石場上,叮當叮當,響個不斷。勞動的號子,送走了太陽。這時,楊支書用他帶著血跡的大手一揮,說:“回家吃飯啦!”接著,他急忙收拾好工具,就朝我們這邊走來。

這陣子,我正握著鋼釺著急,見他過來了,便連忙站起來對他說:“唉!不曉得怎麽搞的,釺子進去不滿五寸,就轉不動啦!”

楊支書用手搖了搖鋼釺,說:“是卡釺啦。”

“為什麽會卡釺?”

“轉釺不及時。每打一錘,趁著錘子沒落下那一刹,扭動一下。”

我急得打了自己一下,罵道:“真該死!”

“這次考試不及格。”楊支書毫不客氣地說起來了:“看樣子還是要領沒掌握好。來,再給你們講一遍,可要記住。再記不住,打三十大板屁股!”於是,他拿起錘子,又是比劃,又是動作地說開了。

我靜靜地聽著,一股崇敬的心情油然而生。平素好動的素娥,也規規矩矩地坐在一旁靜聽。

大夥扛著工具,慢慢地走下山去。隻有楊大爺和平日一樣,在圍著工場東瞅西看,看有沒有丟落工具。突然,走了好遠的石工師傅們,又都返回工地來了。我抬頭一看,是大隊長來了。這時,楊大爺連忙迎了上去,招呼道:“嗬,大隊長來有什麽事?”

“到這裏來開個會。大伯,發生呐?”

“他在那邊教譚同誌打炮眼。”

這時,楊支書連忙放下手中的錘子和釺子,向那邊跑去了。

大隊長拉楊支書到一邊交換了一下意見,會議就開始了。

會議的主要內容是:水庫土方工程進度很快,石頭供不應求。要求石工隊鼓足幹勁,提高工效,保證水庫基建用料的供應。大隊長說完之後,楊大爺一蹦而起,高聲說:

“當初要你大隊長給我們配兩個力氣大的來,可你卻把譚同誌、素妹子調來。現在再增加任務,她們怎能……”

“她們幹得不是很好嘛!”沒等楊大爺說完,楊支書攔腰截斷。

“你這兔崽子!有大小沒有?”楊大爺盯了孫子一眼,繼續對大隊長說:“她倆這幾天幹得滿累了,我看,明天就叫譚同誌和素妹子到那邊去挑土,過幾日再來采石,這裏要換兩個力氣大的後生家來。”說完,他關切地朝我望了一眼。我心裏頓時感到很溫暖。楊大爺太關心我們了。

“不!不要換!”楊支書站了起來,當場就代我們表示了不同意見,“她倆和我們幹了幾天了,多少學會了一點。換兩個新手來,可能還不如她們。她們積極要求學習,我們再好好幫助一下,會幹得更好。”

當祖孫倆爭吵的時候,我的心呀,簡直要跳出來!本來,我打算在大隊長講完之後,便馬上站起來當眾要求,留我和素娥在這裏學打炮眼。可是,楊大爺搶先開口了。直到現在,我才紅著臉,站起來說:

“留我們在這兒吧,不管任務多重,我們一定幹好!”

“真的!幹不好,不姓鍾!”素娥當場保證。

大隊長笑著走過來,對我說:“把手伸過來讓我看看。”

我知道大隊長看手的用意,急的把手反向身後,故意地問:“看手做什麽?”

“有事嘛。”

“不!不行!”我更急了。周圍的人會意地微笑。

“不讓看,就不留你。”

這一下,可急壞了素娥這傻婆子,連忙捉住我的手伸過去。大家一窩蜂似地圍了攏來,象看什麽洋把戲似的。

“呀!這麽多!”

“哎喲喲!這個這麽大!”

“……”

見到我手掌上的幾個小泡,他們竟是這麽大驚小怪地嚷開了。

“小譚,這種活馬馬虎虎的男子漢都吃不消,你不要強了吧?明天,參加那邊擔土去。”大隊長說到這,扭過頭去,對楊支書說:“你看呢?”

楊支書的一雙眼睛一直盯在我的起水泡的巴掌上,聽大隊長這樣問,沉思默想了一會,才勉強地從嘴縫裏吐出一句話:“行。同意你的意見。”

“不行!幾個小泡有什麽了不起?我剛來時,摸鋤頭不也同樣起泡?你們男同誌真是瞧不起人。哼!不行!不行!”我知道大隊長和楊支書是怕我吃苦,想照顧我。但這怎麽行呢?難道為幾個水泡就打退堂鼓嗎?不!我急得直跺腳。

不管行不行,還是這樣決定了。會議又轉入了正題。楊大爺在一旁帶著笑,摸出了竹杆煙筒,打算抽煙了。而我和素娥,委屈地低著頭,心裏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半個小時,會議完了。我帶著滿肚子不高興立起身來。這時,楊支書走攏來對我和素娥說:“好吧,明天你倆就別來啦!”

我沒作聲,氣極地走了。

回到屋裏,點亮油燈,飯也沒有吃,就抱著這個象要爆炸的腦袋,伏在桌子上。到底明天上哪去?這個大大的問號,在頭腦裏閃過來、掠過去。很明顯,去擔土是要比打石頭鬆活些。但一想到這裏,臨行前爸爸叮囑的話又象警鍾般地在耳邊響起來:

“……你到那裏以後,困難就會如同海麵上的波濤,接連不斷地向你撲來。這時,你是象勇敢的海燕,迎著波濤飛翔?還是象膽小的麻雀,畏縮不前?”

想到這裏,我用手狠狠地敲著桌子,說:“多險!差點當了麻雀!”說完,我湊近燈光,把兩個手上大大小小的血泡通通扒穿了。

從抽屜裏拿出日記本,動手寫起日記來。但,剛剛動筆,門“吱呀”開了,素娥闖了進來。她一邊朝我走來,一邊粗聲大氣地說:“嗬,你自家有事?嘿!我知道你自家也要撂下來給人家辦的。不客氣,我找你幫個忙。”

“嗬,是忠國來信了?”我撂下筆,笑著猜道。

“是他來信啦,字寫得這麽草,看也看不懂,不曉得寫些麽子。還有一張花花綠綠的紙哩。”說話間,她把信件遞給了我。

我連忙展開來,一看,不由狠狠地拍打著素娥的肩膀大笑起來:“哈哈,不錯!他當上好戰士啦!這是喜報。哎呀,真光榮!”接著,便替她念起信來。

素娥微微偏著頭,聽我念信。臉上掛著羞澀的笑容。當我念到忠國提出要和她比賽時,她忍不住開口了:“嘿!真是,還要和我比哩!”

“友誼競賽嘛。”我半開玩笑地說。

念完信之後,我問素娥:“現在就寫回信吧?”

“對,麻煩你一下。”

“唉,我說嫂子,你自己再學點文化多好!托人家寫信,總有一些私房話難出口的。不過,我一定替你保密,你大膽講吧。”

“你混說麽子?”素娥擊了我一拳。

“真的,我們正準備辦個夜校,主要是幫助青年男女社員提高文化。我看你就做做準備吧。”

“這麽大的人啦,學不進了的。”

“哪裏?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我剛來連衣服都不會補,現在,你不是教會我做鞋子了嗎?”

“做鞋子怎能和學文化比?想是想……唉!水蓮妹,你們真要辦?”

“扯謊的不是人,你難道還信我不過?”

“信得過,信得過。”素娥欣慰地笑了。

“好,哪天開學,我就通知你。”我說著,猛然記起了那一件事,忙問素娥:“你明天去不去?”

“去,怎麽不去哩?”

“人家不要。”

“不要也要去。”

“你去做麽子?”

“怎麽?你不想去?”素娥睜大眼睛望著我。

“怎麽不想呢?我是想:人家為什麽不要?”

“那還不是認為我們婦女不中用。”素娥不耐煩地說。

“來,素姐,我有這麽個想法。”於是,我湊在素娥的耳朵邊神秘地嘀咕了一陣。漸漸,素娥笑起來了,說:“好!我讚成!”

“那好。我現在就替你寫信,你馬上去工具室搞一套家什。明天三點,記住。”

這時,我鋪開信紙,竭力驅散腦子裏的胡思亂想,認真地思考信中的要說的話來。但,當剛想出一點眉目,還沒來得及寫到紙上的時候,一股思潮湧上來,又把原先的思緒打亂了。所以,筆尖幾次觸到紙麵又縮了回來。好一陣工夫,擺在我麵前的依然是一張雪白的信紙。真把我氣炸了!狠狠地打了自己幾下,望著信紙呆呆地思索。

突然,門吱呀一響,鍾鈴走了進來。

“嗬,是給黑板報寫稿吧?”

“不,是替素娥寫信。鬼!思想老集中不起來。你來得正好,幫她一個忙吧。”說著,我把信紙移了過去。

“什麽秘密心事使你這樣心煩意亂的?”鍾鈴接過信紙,望著我神秘地笑。

“這是秘密喏……”

“不能公開?是不是?”

“唉!鬼丫頭,你說我明天……”

“明天?嗬,我曉得了。聽大隊長說,你明天將又要和我們一塊幹啦!蓮姐,我表示萬分歡迎。”

“那是大隊長說的。”

“那你呢?”

“我?去!上大石山去!”

“啊!那我也跟你一塊去!”

“你?”我驚喜地瞪大了眼睛,看著對麵的鍾鈴,感歎地說:“你進步真快呀!不過,你體子弱,還是去擔土吧。”

“弱?弱就正需要鍛煉!蓮姐,你的身子跟我也差不了多少,剛來那陣,不也……”

“我剛來那陣,你不也……鈴,現在愛上這山溝溝了吧?”

“蓮姐,別說這些啦。你說,這裏是生養我的故鄉,我有什麽理由不愛她?那時,是我思想糊塗。多虧你引路呀!現在,我決心用我的雙手,把它打扮得象花園一樣。”

“好!我問你,夜校籌備得怎麽樣了?”

“已有二十五名青、中年報了名。我看過幾天就上新華書店購批書來,早點開學算了。”

“好,現在快寫信吧。寫好抓緊時間休息,明天三點起床。”

鍾鈴歡快地舞動了筆尖。

“你告訴他,素娥答應和他開展友誼競賽。還有,花山嶺水庫快要修起來了,家鄉一天天在變!等他過幾年回來,嘿!”我情不自禁地仰頭望著窗外,幸福而充滿豪情地微笑著。內心泛起激動的浪花,不由得握起了筆。**通過手臂,通過筆尖,落在日記本上……

這就是擺在我眼前的這篇日記。看著它,我的心能平靜嗎?

一點睡意也沒有了!我走近灶邊,把昨晚回來沒吃的飯放在上麵熱了熱,盛了一大碗,吃起“早飯”來。

剛剛撂下碗,門就開了。素娥扛著錘子、鋼釺走了進來,問:“蓮妹,吃飽啦?”

“吃飽一點呀!”跟在素娥後麵的鍾鈴補充。

“飽啦。走!”我從素娥肩上奪過大錘,往自己肩上一放,推門出來了。

“哼!”素娥跟在我的身後,說,“我們一定要賽過他們男人家!”

“對!有些男同誌也真瞧不起人!”我興奮地拍著素娥的肩膀,笑著看了看鍾鈴,說:“走吧。”

於是,我們三人踏著月色,沿著沙石山道,朝大石山走去。寒冷的北風迎麵吹來,拂著我們熱烘烘的臉膛。

由於興奮,步子邁得飛快,就要到工地了。突然,工場上傳來了叮當叮當的響聲。怪!誰比我們還早哩。

稍一會,聽到了熟悉的歌聲:

今年的生產好

我手把漁鼓抱……

“嗬,是楊支書他們。”鍾鈴對我說。

“他們這麽早!現在還不到三點。”我說。

“昨晚上開了會嘛。”素娥搭白。

三人邊走邊說,不覺進入了工場。打炮眼的響聲突然止住,傳來話音:“是哪個?”

“是我們呀。”索娥答。

“嗬,你們!……”楊支書的話還未完,立刻被另一個聲音壓住了。那就是楊大爺的粗嗓子:

“你們怎麽來啦?嗬,還有鈴妹子。”

“是的。來練一練。”說完,鍾鈴這鬼妹子還調皮地將嘴巴皮往上一翹。

“哈!你們……”

行動、語言,著實感動了楊大爺。他放下自己的錘子,教起我來。先由楊大爺打錘,每打一錘,便停住講一句。過一陣,就由我打錘。他也同樣不住嘴地指點著。慢慢地,我的錘子變得穩重了。楊大爺將話題突然一轉,問:

“譚同誌,你真不打算走了嗎?”

“走到哪裏去呀?”

“回街上去嘛。”

“嗬,那看我什麽時候死?不!死了也要埋到這裏!”

這時,素娥、楊支書捧腹大笑。楊大爺也閉不住口了,帶笑地說:“哈呀,譚同誌,看你生得這麽瘦小,幹勁倒不小。”

“爺爺,你的腦殼怎麽這樣舊?人瘦小就不興鍛煉!”楊支書忍不住插嘴了。

“你胡說麽子?”楊大爺盯了孫子一眼,接著扭過頭來對我說,“來,換換。你掌釺。”於是,他又掄起錘子邊打邊教起來。

那邊,楊支書正在教著素娥和鍾鈴。

很快,夜晚就在勞動中送走了。黎明的曙光漸漸地增強,最後壓住了明亮的月色,天亮了。

又經過三個多小時的苦練,我和素娥有了蠻大的進步,掌握了一般打炮眼的技術。楊大爺滿意地笑了笑,說:“好,就和我們一塊幹吧。”

“我們一定幹好!”

冬天的早晨,寒風嗖嗖。山上的樹葉、亂草、石頭上結了一層白白的霜。而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冷,額頭、鼻尖上竟滲出了汗水。我掏出手帕抹了一把,便坐在一塊石頭上休息起來。突然,看到楊大爺光著腳板踩在這凝結著一層白霜的石頭上,忙問:

“大爺,怎麽不穿鞋子呢?”

“唉!沒呀!躲日本鬼子那年,發生這伢子才四歲,那些喪盡天良的日本鬼子殺害了發生他爹,糟蹋了他娘,就留下發生這條**。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大了。……”說到這,他眼眶也紅起來,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急忙改口:“幹吧。別說這些啦。”

我一蹦而起,掄起大錘,打起來了。

楊大爺又見自己說錯了,不安地走過來,奪下我的錘子,說:“剛坐下,就……唉!快好好歇歇吧。”說完,飛快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我忍不住笑了。這個大爺多可愛呀!

這一天幹得真歡,太陽也不知什麽時候落下去的。石工們已經把所有的石炮裝上了硝藥,就等一個手腳靈活的青年夥子去發火了。這時,我連忙站起來說:

“楊支書,讓我去!”

大夥立時怔住了。而楊支書卻滿口答應了我,並遞給我一個發火用的火媒子。這一下可惹得楊大爺急了:

“譚同誌,這活危險,你……”

他的話音未落,我卻早已飛進了工場。

我靈敏地點上了所有炮眼上的導火索,迅速調頭跑步離開危險區。哪曉得,跑不到十幾步遠,右腳踩塌了一塊大石頭,壓住了自己的左腳。霎時,眼前金星亂墜,身子疼痛難當。這陣,身後的導火索燃得吱吱作響,飛速地縮短。眼看,石炮就要爆炸了,怎麽辦?我想喊,喊不出來了。正在這當兒,楊支書飛奔而至。他用力扒開石頭,打算背著我走。就在同一霎那間,楊大爺奔了過來,什麽也沒有說,在石炮開爆的前一刹,撲倒在我和他的孫子身上。

天崩地裂的隆隆炮聲響過之後,大家飛步趕來了。楊支書的身上壓了許多石頭片子,楊大爺的衣服也有好幾處被砸破,血直往外流。我被這一從來沒有經曆過的事件弄迷糊了。而他倆卻象沒事一樣,沒等別人來拉,就翻身爬起來了。楊大爺盯著楊支書說:“還不快把這鬼妹子背下山去!”

楊支書一把背起我,顛簸地往山下走去。楊大爺緊跟在後,扶著我的手,疼愛地罵著:“鬼妹子!以後別再這樣冒失啦!”

眼看,四天時間過去了,我的傷還沒好全。於是,我便發揮了到這裏來學到的技術,做起鞋子來。

這陣子,屋子裏清靜得很,我納鞋底的響聲都聽得清清楚楚。突然,窗外傳來隆隆的炮聲,大石山的石炮響了。我連忙撂下鞋底,望著窗外,望著大石山的方向。聽著這富有引誘力的響聲。

炮聲,給我送來了一個粗啞的聲音:

“鬼妹子!以後別再這樣冒失啦!”

頓時,象掉進蜜糖缸裏,渾身甜滋滋的。是的,稱呼的改變,使我感到格外親切。疼愛的罵聲,一直縈繞在心頭。

三、四天來,楊大爺和鄰舍其他的嬸子大娘一樣,每天都要來看我一兩次。一進門就說:“傷好些了嗎?”而每一次來,總是那樣光著一雙腳。我暗地裏留神,摸到了尺寸。現在,我一邊納著鞋底,一邊追憶著這些甜蜜的往事。突然,門被人推開了,大隊長笑著跨了進來,說:“小譚,真成了個閑不住的人了,腳疼還不好好歇歇。傷口怎麽樣了?”

“快好啦。再過三四天,定能重返‘前線’。”

“你到我們這裏快五個月了吧?變的真快呀!剛來那陣,手腳都白白嫩嫩,如今黑裏透紅啦。嘿!再過幾個月,保證和一個土生土長的鄉下姑娘一樣啦!”大隊長感歎地說。接著遞給我一封信,“你爹來的。”

“嗬!”我驚喜地接過來,正要拆開來看,大隊長起身告辭:“你好好看吧,我走啦。”

目送著大隊長走後,我便攤開信紙。立刻,爸爸那熟悉的筆跡呈現在我的眼前了:

水蓮:傷好些了嗎?

來信說,你決心在農村幹一輩子。很好!全家都支持你。到明天,你就下鄉五個月了。這五個月的路子是不平坦的。信裏講,那一貫是那樣嚴肅地叫你“譚同誌”的楊大爺,在負傷送你下山的時候,竟喊了你“鬼妹子”。可見,你和人民群眾的距離又挪近一步了。好哎!水蓮,你應該更好地向他們學習,把自己身上存在的那點“特殊味”全部洗掉,和他們溶合到一起……

視線一觸到這,我的臉頓時覺得火辣辣的,心裏感到甜滋滋的。

我加快了納鞋底的動作,我敞開了發癢的嗓子,輕輕地唱著:

年輕人,火熱的心,

跟隨著毛澤東前進……

一九六四年三月至一九六五年三月

湖南——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