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灑滿山道

我是個山裏伢子,是在大山的懷抱裏長大的。當我搖搖晃晃學著走路的時候,就光著腳板在山道上奔跑……

大山養育了我。十八、九歲時我象著了魔似的迷上了文學。於是,我這個山裏人,走上了另一條山路,一個隻念過幾年書的山裏娃,學著寫書了。

山道是崎嶇的。文學創作這條“山道”,更是迷人而又艱辛。轉眼,我在這條山道上跋涉了二十年。這裏奉獻給讀者的,是我的第二本中篇小說集,第五本書。

回顧自己二十年來所走過的這段漫長的、艱難曲折的“山路”,我很激動。因為,在我走過的這條山道上,灑下了明麗的陽光。在我這個艱難跋涉者的身後,站著我們偉大的祖國,親愛的黨!

我忘不了二十歲的那一個秋天。

這一年,我在《解放軍文藝》、《收獲》、《人民日報》等報刊上,發表了八、九篇小說、散文習作。一時間,頭腦發熱,不知天高地厚了。本來,我的第一篇四、五百字的短稿,是發表在部隊駐地的《汕頭日報》上的。可是此時,我卻瞧不起送我走上文學之路的這家地方小報了。當時,我正寫完了一篇特寫,團政治處的領導要我投給《汕頭日報》,我卻不樂意。後來,雖然遵循了領導的旨意,但我卻隨稿附了一封給編輯同誌的信,名為自我介紹,實為自我吹噓。報社的編輯同誌是敏感的,他從這封信上,嗅出了我身上滋生出的一股不正的氣味。也就在這時,軍裏準備召開全軍戰士業餘作者經驗交流大會,軍政治部文化處通知我到會上介紹經驗,題目定為:如何在連隊日常生活中發掘題材?我接到通知後,喜孜孜的,認真地準備了一番,寫了一個長長的講話稿。

開會的前一天傍晚,軍首長到我們的住處來看我們,我們迎出宿舍,一一和首長握手。我的旁邊,站著師文化科的黃幹事。軍政治部主任和黃幹事握手時,問:“老黃,你們師的那個譚談來了沒有?”

說這話時,他的手已經伸向了我。沒等黃幹事答話,我連忙握住首長的手,興奮地說:“首長,我就是。”我想,老主任一定會好好地表揚我幾句了。

然而,沒有。老主任定定地看了我一陣,說:“你呀,尾巴翹到天上去了!”

這真是莫名其妙。一時間,我茫然了。

“你給《汕頭日報》寫過信?”

我點點頭。

“那信寫得挺漂亮嗬!”

“……”

“你呀!”首長恨鐵不成鋼地搖搖頭,接著說:“你好好做做準備吧,這次會議,主要是整你的風!我們請來了幾十名醫生(業餘作者),給你會診!”

後來,我才知道,全軍業餘作者會議召開前,軍政治部一位老幹事到《汕頭日報》去,了解軍隊業餘作者投稿、用稿情況,那位編輯同誌出於對我的愛護,把我那封信交給了那位幹事。幹事回來後,如實向首長匯報了。首長們研究後,決定把全軍業餘作者經驗交流會改為整風會。我,成了這次會議的活教材。

第一天,我在我們師的小組會上作檢查。軍政治部文化處王處長親自參加我們的小組會。一來,我心裏不服,思想上有抵觸情緒;二來,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思索著如何介紹經驗,腦子裏裝的全是自己那些洋洋得意的所謂創作經驗。發言中,就自覺不自覺把原先準備做經驗介紹的東西流露出來了。我發完言後,王處長說:“小譚,你這哪是思想檢查,你是在向大家介紹經驗嘛!不行!明天再做第二次檢查。今天晚上,會議安排同誌們看潮劇,你,留下來吃小灶(意為個別談話)。晚飯後,到我家裏去,我在家裏等你。”

傍晚,我帶著更大的抵觸情緒,來到了處長家。進了門,坐下後,處長端來了一大盤糖,放在我的麵前。談話開始了。他批評我,我不吃他的批評,卻猛吃桌上的糖。突然,他說的這樣兩句話,把我的心攪動了,我把拿到手的一顆糖,又放回到了盤子上。

他說:“我記不起誰說過這樣兩句話,現在送給你,第一個作品的發表,可能是這個作者成長的開始,也可能是這個作者毀滅的開始!”

我的身子顫抖了。好象誰拿鞭子在背後抽打我。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這一夜,我失眠了。第二天,我在小組會上做完檢查以後,惟恐檢討得不深刻,說:“鼻尖上的灰,自己看不到。請大家狠狠地批評我,好好幫助我,我準備做第三次檢查。”

處長笑了:“這一次,還象個樣子。不用做第三次檢查了。如果說要做第三次檢查,那就是行動!”

會議開了九天,結束前,軍政治部主任找我:“小譚,我們談判一下,今天的總結會上,你先給大家談談這次整風學習的體會。然後,我再做會議總結。好嗎?”此刻,第一次見麵時那般嚴峻的老主任,變得是那樣慈祥可親了。

那次,政治部的主任、處長和老幹事,都是和我第一次見麵。然而,他們卻象自己的父輩和兄長一樣關懷著我,愛護著我。在他們身上,體現著黨對一個年輕的戰士業餘作者的關懷和扶植嗬!

轉眼,我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跋涉了將近二十年。近二十年來,那“第一個作品的發表,可能是這個作者成長的開始,也可能是這個作者毀滅的開始”的話兒,一直伴隨著我的創作生涯。時時在我的耳邊鳴著警笛,敲著警鍾,激勵我奮進!

這十九年間,我從部隊到礦山,從礦山到省報社,現在,又從省報社到文化團體,崗位換了又換。不論到哪裏,我都忘不了給我這株幼苗捉蟲、除草、澆水、施肥的部隊裏的首長和戰友。我一直在思念著他們,可是,我卻再也沒有見到他們了。然而,我又覺得經常和他們相見。他們一直站在我的身後,鼓勵著我在文學這條艱辛的山路上,邁出一步又一步……

一九八二年十月,我根據自己多年礦山生活的積累而創作的長篇小說《風雨山中路》出版了。當我接到散發著油墨芳香的樣書的時候,我激動得落淚了。我想起了為這本書摔斷一條腿、付出了血的代價的編輯老高,想起了為修改這部書稿而不斷地為我打氣、鼓勁,創造條件的單位上的領導和周圍的朋友,想起了給我創作上許多幫助的文學界的前輩和師長。當然,我也想起了我新結識的那些象政治部主任般的、給我帶來黨的溫暖、令我崇敬的領導同誌。我懷著虔誠的心,把我這部不象樣的習作,奉送給這些我所愛的、我所敬的領導、師長和朋友。不久,一封一封熱得熨手的信,來到了我的麵前。十一月中旬,我收到一封從北京寄來的信。拆開一看,是他——我所崇敬的一位領導。頓時,我的心跳得更急了。

大概是一年以前吧,一家電視台,在沒通知我的情況下,把我的一部中篇小說改編成電視劇播放了,致使我自己應一家電影製片廠之約改編成的電影文學劇本,幾乎不能開拍了。我寫信到這家電視台去詢問,他們竟置之不理。這時,我聽人說,省委宣傳部新調來了一位領導同誌,我冒昧地寫信給他。他熱情地支持我,親自給這家電視台的上級領導機關寫信,使問題得到較好的解決。以後,這部中篇小說出版單行本的時候,他又為之寫序,給予熱情的扶植。這次,他在接到我的長篇小說不久,就要到北京去參加全國人大會議。臨行前,他沒有忘記把我的這部長篇小說帶上。在人大會議的空隙裏,他把我的這部拙作看完了。接著,就給我寫來一封信,說:“……作品是成功的。當然,我也有一些想法,回來後我們再一起討論。”他從北京開會回來,就打電話給我,讓我晚上和這部書的責任編輯老高同誌到他的住處去,一起討論討論這部作品。他一一分析了書中的每一個人物的人生道路,人生觀,分析了作品的長處和不足,給我許多啟示。在近一年的時間裏,他先後個別找我、以及老高、和《芙蓉》編輯部負責處理評論稿件的小龔,座談了數次。他又發動他的老伴,他的兒女,都看了這部書,並開了幾次家庭討論會。他自己,則先後看了四遍,並記了滿滿的一本筆記。這部書長達三十萬字。看一遍,就要花去他一個多月的業餘時間。他工作那麽忙,幾乎每個星期天都有會議。每天,隻能在深夜十點多鍾以後,才能拿起書來看。為了對我的創作進行比較全麵的了解,他還看了我近兩、三年來的幾乎所有的作品。宣傳部文藝處的一位同誌告訴我:有一次,他和這位負責同誌到湘潭參加一個會議,晚上十點多鍾,會議散了,同誌們上床睡覺了,他卻坐到燈下,翻開了一本雜誌。這位同誌問他:“部長,這麽晚了,您還看什麽書呀?”

“看看譚談最近發表的一個中篇。我想了解和研究一下他的創作,然後,發表點意見。”

今年春節,他到上海探親。探親回來。他打電話找我。我走進他的辦公室時,他遞給我一本厚厚的八開的大稿子,說:“探親期間,躲下來寫了一篇《風雨山中路》的人物談。你看看,不妥貼的地方,你隻管在上麵改。”

我捧著這厚厚的一疊稿紙,看著上麵一行一行粗壯、蒼勁的字,我的眼睛濕潤了。這篇稿子,他經過了近一年時間的準備和醞釀,又寫在他與親人團聚的新春佳節裏……

《芙蓉》編輯部的幾個同誌把稿子看完以後,又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見。我和小龔帶著稿子去找他,談完意見以後,小龔說:“您工作這麽忙,時間又這麽緊,隻有三天就要進廠了。你就到這稿紙上改改,我們找人抄一遍吧。”他卻說:“不!我從來沒有讓別人抄稿子的習慣,自己一邊抄還可以一邊改。”

稿子進廠的頭天下午,我和小龔到他家裏去取稿。敲開門,他老伴告訴我們:“他昨天晚上開了一個通宵的夜車,一直到今天上午十一點鍾才定稿。現在,剛睡不久。”

說話間,他披衣從臥室裏出來了。他將我和小龔領到他的書房,把抄得工工整整、訂得整整齊齊的稿子遞給小龔。接著,他對我們說,稿子做了哪些方麵的修改,和為什麽要進行這些方麵的修改。然後,他感慨地說:“現在,總算了卻了一樁近一年的心事!”

我心頭一熱,許多許多話直往喉嚨口湧。然而,我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老部長六十多歲的年紀了,為了扶植我這個年輕的小作者的創作,熬了多少不眠之夜嗬!這僅僅是一個長輩對晚輩的關心嗎?不!他是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把黨的關懷和溫暖,送到一個工人作者的心頭……

漫漫二十年的創作生涯中,黨帶給我的溫暖,又何止是這位我尊敬的老部長?省出版局的一位老局長,也是位六十多歲的老同誌。他在北戴河療養時,看了我的中篇小說《山道彎彎》,立即寫了評論文章,投給《人民日報》發表。長篇小說《風雨山中路》的清樣剛出來,他就要去一份。他一連看了三遍。三十萬字的長篇,看三篇就是九十萬字嗬!然後,他寫了一篇二千多字的評論文章。發表時,隻剩下一千九百字了。“三看”、“一寫”。占去了整整兩個月的業餘時間。難道他花去兩個月的業餘時間,就是為了發表一千九百字的文章嗎?不嗬,他是在盡老一輩的責任,在扶植一個後輩作者!不久,他又花了四個多月的業餘時間,看了七、八十萬字,幾乎是我全部的作品,寫了一篇評述我的創作曆程的、不到五千字的評論文章。

《芙蓉》雜誌社,曾兩次召開我的作品討論會。請來許多前輩和師長,對我的創作進行“會診。”省文聯主席、文學界的前輩康濯同誌,每次都參加會議,主持會議,對我創作上的成敗得失,進行中肯的分析,給我很大的幫助。如果說,當年的軍政治部的老主任、處長,是側重為我這株文藝幼苗捉蟲、除草的話,那麽,今天的老部長、老局長和老作家,則是側重給我這棵小樹施肥、澆水……

當年的“捉蟲”也罷,今天的“施肥”也罷,都是為了我這個年輕的作者成長得快一些。試想,如果不是社會主義製度,如果不是有我們親愛的黨,我,一個隻念幾年書的農民的兒子,能躋身於作家的行列?能在文學創作這條艱辛而迷人的路上跋涉到今天嗎?

今年,是我們黨領導的新中國成立三十五周年。讓我捧出這本薄薄的集子,獻給我們親愛的黨,獻給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祖國吧!

一九八四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