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作家夢

人生有多少美妙的夢?

我的人生美夢,是作家夢。

我那個作家夢,是在綠色的大山裏開始的。

我是個山裏伢子,是在大山的懷抱裏長大的。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六日,我出生在湖南省湘鄉縣(今漣源縣)一個山村裏。父親在一家山村“國藥店”裏當店員。解放後,他離開藥店,當上了石匠,到外縣、外省做臨時工,修鐵路、公路、架橋梁、蓋房屋。工作不固定,有時賺一點錢,也多用於尋找新的工作的旅費了。一年到頭,他沒有寄幾個錢回家。媽媽是個弱小的女子,她帶養著我們兄妹三人,生活極為艱苦。我是老大。六七歲時,我還沒有一隻竹背籃高,就背上那對於一個孩子來說儼然是龐然大物的竹背籃,上山挖野菜,進山林拾柴禾,為媽媽分擔一點家庭生活的擔子了。

哪家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出息?盡管家裏生活極苦,我六歲時,媽媽還是送我進了鄰村的一所解放後人民政府辦的初級小學。十歲,我考進了離家十裏地的石狗灘完全小學,這所小學,在我們那一帶山鄉間是頗有一點名氣的。家庭條件寬裕些的同學,到學校裏寄宿了。我呢?要每天清晨在家吃一點雜糧飯,跑著到學校去,中午餓一頓,到太陽落土時分才回到家裏,能再吃上一頓雜糧飯。春荒時,情景就更苦,早晨吃的是芥菜葉子裏摻一點糠粉攪成的糊糊,下午放學回來時,雙腿發軟,渾身冒虛汗。走一節山道,就將身子往土墈上靠一靠,喘息一陣,再走。十裏山路,要歇息好幾次才能到家。

讀五年級時,班主任兼少先隊輔導員的顏老師找我談話,說是要發展我加入少年先鋒隊。我望了顏老師一眼,“哇”地一聲哭了。

“入隊、入團、入黨,是人生中的三件喜事。你應該高興呀!怎麽哭呢?”

“老師,我,我不入。”

“為什麽?”顏老師嚴肅了。

“入隊,要三角六分紅領巾費,我沒有!”

“……”

顏老師再也沒有做聲了。後來,他為我出了紅領巾費,我加入了少先隊。

一九五八年底,十四歲多的時候,念了一年半初中的我,休學了。此時,在外做臨時工——確切一點說是流浪——的父親,從江西省回到家鄉來了,到縣裏的石工大隊做工。但家裏的經濟條件仍然不見有什麽好轉。我覺得自己大了,應該自己糊自己的嘴巴了,於是便離開了學校。先是在父親所在的石工班裏錘鋪公路用的石粒子,不久,在父親的帶領下,到家鄉一個大躍進辦起來的大鋼鐵廠去考徒工。我當時不足十五歲,卻虛報為十八歲。勞資處的女幹部不相信,不同意收我。我苦苦地哀求著。她終於出了些題目,考我的文化,後來便開了一張條子,讓我到廠職工醫院去體檢。

我沒有被這家大鋼鐵廠錄用。接著,我進入了一家小煉鐵廠,當上了一名翻砂學徒工。進廠那一天,就領到了一張餐證。每吃一頓,食堂裏發飯的炊事員,就用筷子頭蘸上紅印泥往餐證上蓋一個紅印。我終於自己賺飯吃了!心裏無比的痛快。

當上徒工的第七天,我滿十五歲。父親領我到小麵店裏吃了一碗麵,慶賀我的生日。

第一次開工資的時間到了,扣除夥食費外,我還領到了一元四角六分錢。(當時我的學徒工資為十六元),我用它買了一本書,書名叫《紅旗譜》。一看,就把我迷住了。接著,我又從別人手裏借來了《青春之歌》、《野火春風鬥古城》、《踏平東海萬頃浪》等長篇小說。這些幾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我當時看過以後,竟能幾乎一點不漏地講述出來。

嶄新的生活,迷人的書本,使我的內心感到無比充實。當時,我住在一棟民房的木板樓上,也不知是哪一天起,我在那樓上的木板壁牆上,用白紙糊出了一塊地方,出版了一張牆報。這張牆報的作者是我,出版者是我,讀者也是我。我下班回來,常常站在牆壁前自我欣賞,心裏感到美滋滋的。我記不起這牆報一共出版了多少期,但卻清楚地記得我寫在創刊號上的一首詩。詩的開頭,有這樣幾句:

一九五九年五月,

一年中最美好的時節,

我來到了鋼鐵新城,

心花伴鋼花一起飛濺……

也許,文學,從這時候起,就悄悄地闖入了我的心田;也許,從這時候起,我和文學就結下了不解之緣。

不久,這家大躍進“躍”起來的煉鐵廠關閉了,留下了一座座土高爐的廢墟。我被轉到一家遠近聞名的煤礦。到礦上三個月,就穿上了人民解放軍嶄新的軍裝。

這是一九六一年七月,我十七歲。

一九六一年,正值我國三年困難時期中的一年,俗稱“過苦日子”,是非常難熬的歲月。

現在,我可以說,我報名參軍,是為了保衛祖國。但我更願意坦率地承認,在當時,我是想找一個能夠吃飽飯的地方。聽說部隊上能吃飽飯,我一次又一次地找礦武裝部,找前來接兵的軍官,堅決要求參加人民解放軍。

經過體檢和政審,我終於被批準了。

接兵幹部對我說:“你回家去征求征求你爸媽的意見吧,看他們同不同意?”

從礦上到家裏,有七十裏山路。我當然想回去看看媽媽,但又擔心媽媽不同意,反而惹來麻煩。於是,十七歲的我,用接兵幹部用來宣傳群眾,開導我們的話回敬他:“不用了,我爸媽會同意的。一人參軍,全家光榮嘛!”

我把自己簡單的行裝收拾了一下,準備交給礦武裝部郵寄回家。收拾行裝時,我把唯一值幾個錢的、大概有八成新的一床蚊帳留了下來,和別人搞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次交換,用它換了三斤半大米。接著,把米磨成了粉,找一人合作,他出油,我出米粉,把米粉炸成油粑粑,兩人吃了一頓飽餐。當時的痛快勁兒,許多年後還留在記憶裏。

離礦時,礦裏給我們這批參軍的青年礦工,發了三個月工資。我是徒工,每月發給二十四元。一個十七歲的孩子的兜兜裏,頭一次塞上了這麽多的錢(七十二元啦!),心裏別提有多高興了!拿到這筆錢後,我第一個想法是什麽呢?是吃一頓好的,吃一頓飽的,滿足自己那個好象永遠塞不飽的肚子!

這一天,各地的新兵全到“大躍進”新建起來的冷水江市集中了。

我帶著那筆礦上發給的錢,走進了一家麵館。

七月,正值酷暑,冷水江,這座資江邊的小山城,猶如在蒸籠裏。我走進麵館吃麵時,熱物下肚,渾身冒汗,便將上身唯一的襯衣脫下放在桌上,光著膀子吃將起來。一連吃了四碗麵條。痛快中,忘了拿衣服就離了店,跑到資江河遊泳去了。

傍晚時分,從河水裏爬了出來。山風沿河吹來,拂到身上,涼快極了。這時,我才突然發現,自己的襯衣忘在店裏了。衣袋裏裝著礦上發的幾十元錢。我飛身跑回店來,店門關了。敲開門,一詢問,一位胖胖的女服務員連連搖頭:

襯衣和錢一齊丟了。

怎麽辦?一時間,我光著身子,徘徊在街頭。回礦去取衣?市裏離礦區三十多裏,當時還沒有公共汽車。再說自己的行裝已交礦武裝部郵寄回家,武裝部也許已經投郵了。回礦也不一定有衣可取。這時,我真遭難了。

正當我赤膊徘徊在街頭時,新兵班長來找我了,告訴我:發新軍裝了。於是,我光著上身,穿著一條短褲,站到了那排隊取衣的長長的隊伍的後頭。自然,我的這身“打扮”,招來了許多異樣的目光。我管不得這麽多了。兩眼望著腳尖,隨著取衣的隊伍緩緩地向前移動……

生活,就這樣在我的麵前翻開了新的一頁。

我從大山裏走出來了。坐了三天火車,又坐了三天汽車,來到了南海前線的一個海邊漁村——廣東澄海縣的壩尾村。這是我們工兵連的駐地。在家時是開門見山,如今是開門見海了。

連隊裏有一個閱覽室。這裏。陳放著《解放軍報》、《解放軍文藝》等軍隊和地方出版的書報雜誌。我仿佛一下子走進了一個新的天地,我被這些書報迷住了。一有空,我就鑽到這裏來。我的這些行動,被有心的排長全看在眼裏了。不久,連隊的革命軍人委員會進行改選,經排長提名,我被選為牆報委員,負責連隊牆報、黑板報的編輯出版。

在我負責編寫的第一期黑板報上,我寫了一篇小通訊,題為《假日裏的忙人》,記述一位武漢市入伍的戰士,利用節假日,為連隊大生產積肥的事跡。我為這篇小文章插了一個圖。大約是十天以後的一個傍晚,我從生產工地(當時部隊正圍海造田)回來,許多戰友一下子朝我跑了過來,文書手裏拿著報紙,邊跑邊喊:“譚達成,你的名字登上報紙了!譚達成,你的名字登上報紙了!”

我接過報紙一看,這是一張剛到的《汕頭日報》,上麵登著我寫在黑板報上的那篇小通訊。我茫然了:我根本沒有向報社投寄,這文章是怎麽登上去的呢?後來我才知道,這期黑板報剛出版不久,團政治處的宣傳股長來連隊檢查工作,看到這篇小稿子,覺得寫得還不錯。這位熱心的股長就將它抄錄下來,推薦給了部隊駐地的《汕頭日報》。

這篇短文的發表,連隊領導很高興,很重視。連隊馬上召集全連開會,並親自在全連大會上朗讀了這篇小通訊。接著,指導員又在會上把我好一頓表揚。散會以後,指導員又叫住我。他對新聞報導似懂非懂,用手拍著我的肩膀說:“小潭,好好幹!以後,多寫,多投。稿子在報紙上一發表,新華社會轉發的。新華社一轉發,你們家鄉的報紙就會刊登。你家鄉的報紙一登,你的父母親就能看到。好小子,好好幹!”

我拚命地寫開了,寫我們的炒事班長,寫我們連隊的馭手,寫超期服役的一班副……七、八篇稿子交給文書投寄出去,一個字也沒有登。我並沒有泄氣。這時,我讀的書報雜誌更多了,隱隱約約地能分辨小說、散文來了。我覺得,小說這玩藝,似乎更使我著迷。我在心裏悄悄下決心,想練習寫小說了。

寫什麽呢?寫我自己的參軍。我覺得自己參軍這件事還蠻有點味兒。

此時,已是一九六四年的春節。

我動筆了,夾著一個本子,走進軍營前麵的一片芭蕉林裏。大海那麽藍,天空那麽亮。我握著手中的筆,在本子上苦苦地寫著……

一顆心,隨著筆尖,在稿紙上跳動。身旁蕉林起舞,麵前碧海飛浪,我全然不知。一支筆帶我飛越關山重重,使我回到了資江邊的那座小小的山城……太陽把芭蕉樹的影子從後邊移到前邊,我才鑽出蕉林,隨班裏的戰友一道到菜地挑水澆菜。這時,太陽西墜了,我隻覺肚子空空,兩腿發軟,便問班長:“今天怎麽還沒有開飯?”

班長瞪大了眼睛:“啥?還沒有吃飯?怪不得中午會餐好象沒見到你!”

班長領我到炊事班。熱心的炊事班長一邊為我熱飯熱菜,一邊逗樂地說:“中了啥魔嗬?春節會餐都忘了!”

我苦苦地寫了一個多月,終於完成了這篇題為《參軍》的四十多頁紙的“小說”。星期天,我特地請假外出,來到一家小鎮子的郵電所,準備投寄。過去,寫新聞稿件時,寫好後即交給文書,由文書郵寄。這一次寫小說,我是偷偷地進行的,隻好自己跑出去投寄。怎麽投稿?我當時真是不知道嗬!問問郵遞員?一時又羞於啟齒。心裏想,寄一封信八分錢。這麽厚厚的一疊稿紙,該貼三、四個八分錢的郵票吧!於是,我買了四個八分的郵票,貼在信封上,然後將它投進了郵筒。

二十多天後,稿件回來了,帶回了一張鉛印的退稿條。頭一次見到這樣的信條,頗覺新鮮,津津有味地看了幾遍。接著,我又開始了第二篇、第三篇東西的寫作。

一張又一張鉛印的退稿條飛到了我的麵前。對它,我再也沒有什麽新鮮感了。就在這時,我第七篇稿件又退回來了。取出一看,鉛印條變成了手筆信。頓時,心裏那搖搖欲落的帆,又鼓滿了風。於是,我又繼續寫下去了。

第十三篇稿件投寄出去後,一連三個月不見音訊。這先是引起我焦躁不安的種種猜測,做了一個又一個的美夢。然而,時日一長,我的心冷了,想它大概是石沉大海了。

一天黃昏,排長領來了團部的宣傳股長。當時正是十一月間,收割晚稻的時節。我們連隊負責把打下的穀子曬幹,裝包入庫。排長領來宣傳股長時,我正扛著大穀包上汽車。股長劈頭問我:“小譚,你給《解放軍文藝》寄了一篇小說?”

股長的問話來得太突然,我一下愣住了。我不知此事是凶是吉。因為當時部隊裏正掀起一個學習毛主席著作的**,是禁止戰士們看小說的,更不用說寫小說了。我站立在股長麵前,一時沒有答話。

“你是用的一個叫譚談的名字?”股長進一步問我。他臉上掛著笑容。

我從股長的臉上看到,並沒有什麽壞事,便點頭承認了。

“你呀!這回真給你‘談’成了!”股長愉快地笑了。接著,他遞給我一個廣州軍區政治部文化部的大信封。

原來,《解放軍文藝》決定發表我投去的這篇小說。撿出小樣後,編輯部沒有直接寄給我,而是寄給廣州軍區政治部文化部,由他們轉我。編輯部這樣做,用意是向軍區領導機關通報情況:你們軍區又湧現了一位戰士作者,希望你們加強對他的培養。軍區文化部收到編輯部的信和作品小樣後,立即給團政治處掛了電話,要他們馬上找到我,並將我的情況報告他們。團宣傳股長一個連隊一個連隊掛電話,問遍全團每一個連隊,都說沒有一個叫“譚談”的。我當時的名字叫譚達成,在《汕頭日報》發表那篇通訊時,署的名字也是譚達成。後來,宣傳股長從團電影放映隊一位放映員那裏問到我。

我從宣傳股長手裏接過軍區文化部和《解放軍文藝》編輯部寫給我的信,以及那份作品小樣,看到自己寫的那些字,變成了鉛字,渾身的熱血都往腦門頂上衝。那天晚上,我怎麽也睡不著覺,在燈下把那份作品小樣,看了一遍又一遍……

一九六五年二月號的《解放軍文藝》,發表了我的這篇習作。這就是我的處女作《聽到故事之前》。接著,《收獲》、《人民日報》、《羊城晚報》、《兒童文學》等報刊上,相繼發表了我的《采石場上》、《水上飛》、《革命種》、《向軍長學理發》、《我的同桌同學》等十一篇小說、散文習作。正當我這株文學幼芽在生活的土壤裏生根長葉的時候,十年動亂開始了,我擱筆了……

我人生的山道上,又拐了一個彎。一九六八年夏天,我離開了生活了七年的部隊,複員回到了我參軍前工作的湖南省漣邵礦務局金竹山煤礦。

回到礦山時,正值礦裏兩派武鬥。偌大一個招待所,竟不能安下我這五尺之軀。招待所那位熱心的老陳師傅,為我找來一床席子,在小會議室裏,用兩條長凳拚到一起,為我搭了一個簡易鋪,把我安頓了。

山區的仲夏,蚊子十分囂張。夜裏,我躺在那張“床”上,一邊用手不停地拍打著向我襲擊的可惡的蚊子,一邊回想起自己參軍時礦黨委書記、礦長為自己掛紅花的情景。兩相對照,不禁心寒。

第二天,總算找到了礦勞資科的一位幹部。我從自己帶回來的眾多的毛主席像章中挑了一枚最好的,奉送給他,他滿意地收下了。他看了看我的介紹信,問我:“你想搞什麽工作?”

“礦上需要搞攝影的嗎?我在政治部宣傳科搞新聞報導時,學會了拍照片。”

他搖搖頭。

“那麽,礦理發店需要理發員嗎?我一九六五年下農村去搞四清運動時,為了便於聯係群眾,我學會了理發。”

他還是搖搖頭。

“我……”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他反複地看了看我,說:“這樣吧,行政科需要一個收電費的,你去吧。”

“收電費?”

“嗯。現在,全亂套了。農民用礦裏的電,不交費。換了好幾個收電費的人了,都收不上來。我看你長得很有殺氣,又是個複員軍人,幹這門挺合適。”

我連連搖頭,說:“不行,我幹不了。聽說土硃礦井已經實行了大聯合,能不能分我到那裏去?”

這位勞資幹部很開通,沒有強行分配我去收電費,卻根據我的要求與土硃通電話聯係了。土硃工區說,他們需要一個燒電焊的,看我樂不樂意幹。

我連連說:“好!好!”

我來到了離礦部八裏地遠的土殊工區,握起了焊槍。我的師傅,是一位個子纖細、長相秀美,比我小四歲的姑娘。我在這裏工作了幾個月,她,和她周圍的許多師傅們,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後來,他們身上的血液,流進了我作品中人物的體內。

犯過“文學病”的人,容易舊病複發。我曾經痛下決心,與文學絕緣,“洗手不幹”。離開部隊時,我把平時一本一本買下的六十公斤書籍,付之一炬,全部燒了。準備回礦以後,好好學一門技術,當一個老老實實的工人。礦裏安排我做電焊工,我對自己的“鋼鐵裁縫”工作,感到滿自豪。然而,下班後,空虛的業餘生活,又常常使我感到惆悵。夜間,伏在桌上,手心癢癢的,總是要在紙上劃一劃,寫一寫。

一九六九年四月,漣邵礦務局創辦了《漣邵礦工報》,要調我去做礦報記者。我背叛了自己當一個“老老實實工人”的決心,竟然上任去了。從此,我奔走在百裏礦區的彎彎山道,穿行在幾十對礦井的井上井下,結識了一個又一個礦工朋友……

新的生活,新的人物,鼓動著我。我真有點沉不住氣了。一九七二年。擱筆六年之後,我又開始寫了。

這時候,我已經不知不覺地接受了“四人幫”的“主題先行”、“三突出”的創作模式。每寫一篇作品,不是認真地從生活中去提練,而是根據當時的政治需要,從政治概念出發去進行編造。一九七二年湖南的《工農兵文藝》第四期(現為《文藝生活》)上,發表了我重新拿筆後的第一個作品《胸懷》,寫的是一位兵工廠的電焊工,在焊接援外產品時,如何精益求精的故事,說他怎麽怎麽胸懷全球,想到天下受苦人。接著,我寫了《目標》,這個作品發表後,當時頗有一點影響,被一家大學選為補充教材。這作品是說一位複員軍人從部隊回到礦山,從幹部變為工人,崗位變了又變,心中的共產主義大目標始終沒變。發表在《湖南日報》上的《出師》,則是說一位老師傅在徒弟出師的時候,考慮的不是徒弟的技術有沒有出師,而是徒弟有沒有具備工人階級的思想……無疑,我的這些主觀意圖是沒有錯的。但是,因為這些故事,這些人物,不是受生活啟迪,從生活裏來,而是“主題先行”,“三突出”,概念化,因而沒有生命。一九七五年,湖南人民出版社要我選編一本自己的短篇小說集,我翻閱自己的剪貼本。這時,我才驚異地發現:自己在“**”中發表的三十多篇作品,基本上不能入選……

嚴峻的現實懲罰了我。我悚然了!我開始認真地思索:前麵的路怎麽走?

一九七九年,我的工作接連變動了兩次。五月,我從漣邵礦務局的《礦工報》社,調到《工人日報》駐湖南記者站當記者,十月,從《工人日報》調到《湖南日報》文藝部做副刊編輯。但是,在相當一段時間裏,我的家一直安在漣邵礦務局,沒有遷到省城來。

我到《工人日報》做記者不久,下工礦采訪途中回到漣邵礦務局的家中。這是一個月朗星稀的夏夜,我和煤礦的工人、幹部在坪地裏歇涼,聊著天,一個辛酸的故事,流進了我的心裏:一個煤礦裏,有一個礦工犧牲了,其弟頂職進礦,其妻改嫁給其弟。不久,其弟也犧牲了……

這個女人的不幸,引起了我深切的同情。當時,我真想去尋訪尋訪她。但是,迫於去完成別的采訪任務,我匆匆離開了礦務局。幾個月後,我又回礦采訪,住在一個工區的招待所。這個招待所的工作人員,隻有一個年輕的女同誌,會計是她,服務員也是她。她工作很負責,待人熱情和睦。但是言語很少,總是一個人默默地幹活。工區辦公室秘書告訴我:她的丈夫因公犧牲兩年多了。別人給她介紹對象,她總是不答應。每個月帶著孩子,去看望公婆一次,節約一些錢送交公婆。

秘書隨便說的幾句話,卻象烈酒一樣使我醉心。我感到全身都熱辣辣起來。我踱步到樓房的走廊欄杆前,舉頭眺視著沸騰的礦山:井架上天輪在飛轉,電車道上礦車在奔馳。我思想的輪子,也隨著天輪在旋轉,隨著礦車在奔跑……

我們的煤礦,比起舊社會,生產條件大大地改善了。然而,由於環境的特殊,不幸的事情難免不發生。社會上許多姑娘因此不願嫁給礦工。煤礦工人,長年累月勞動在礦井裏,沒有享受自己應得的那份陽光的溫暖。然而,他們卻用自己的雙手,從地層深處采來煤炭,給人們以陽光以外的溫暖。愛情,對這些為人們貢獻著光和熱的煤礦工人,是多麽不公平嗬!

一種對礦工的敬慕的心情,強烈地衝擊著我的心。我想寫這些普普通通的礦工,寫這些把愛情獻給礦工的平平常常的女人。這時候,一些我平日裏認為很平常的普通礦工和他們的妻子,驟然間變了,就象是一塊黑不溜秋的煤塊,陡地投進了爐膛,吐出了騰騰的烈焰。他們的心靈,在我的眼前閃起光來。一個個普普通通的礦工和他們的妻子,向我迎麵走來了:他,一九五八年進礦,二十多個春秋寒暑,沒有請過事假、病假、傷假。八千多張日曆上,都記錄著他為社會主義做出貢獻的鮮紅的數字。二十三個春節,他都是在地層深處的礦井裏,在呼呼的電煤鑽聲中度過的。她——一個普普通通的苗家女,二十八歲的時候,人生的不幸落到了她的頭上:丈夫因公犧牲了。留給她的,是四個年幼的孩子,大的九歲,小的才一歲半。這,對一個年輕的女人來說,該是多麽沉重的打擊嗬!她丈夫是湘西人,在這個礦上工作的湘西老鄉,勸她向礦上提要求,將丈夫的遺體運回湘西老家去安葬。應該說,這個要求是不過份的。當領導上來征詢她的意見時,她流著眼淚說:“運回湘西,國家花費太大。他在礦上工作十多年了。生前,他愛這個礦,死後,就把他埋在礦區的山頭上吧,我們母子守著他……”簡短的幾句話,說得礦領導眼淚直落。當領導上進一步問她有什麽困難,有什麽要求時,她說:“我不能趴下來吃社會主義,我要站起來幹社會主義。給我工作吧!”她作工了,當上了食堂炊事員,挑著油條油餅下礦井,把熱飯熱菜送到礦工手裏。她用出色的成績,贏得了廣大礦工的讚揚,當上了礦、局的勞動模範,並出席了全國煤炭工業戰線的群英大會。她那張端莊、秀麗的照片,印到了《全國煤礦英雄譜》上……

我更熟悉這樣一位女工:她文化不高,大小會議上從不敢發言,就是說一句話,臉都會漲得通紅。正當她和一個工人熱戀的時候,一場火災,把男朋友的鋪蓋燒了個精光。一位領導同誌開玩笑說:“結婚吧!結了婚,兩人就隻要一套鋪蓋了。”就這樣,他們結了婚。婚後不久,男方的母親生病住院,接著亡故。家裏原來什麽準備也沒有做,一沒棺材,二沒一分錢的積蓄。這時,她把自己婚前積下來的二百一十八元錢的存款折子交給愛人,又和她叔父聯係,借了叔父家的一口棺材。安葬婆母後,她又把愛人十一歲的弟弟接到礦上讀書。此時,她參加工作多年了,手腕上卻連一塊普通的手表也沒有……

幹脆穿告訴諸位朋友:這位女工不是別人,就是我的愛人;自然,這位工人也不是別人,當然是我了!

一個又一個普普通通的礦工和礦工的妻子,在我的麵前匯集。他們講不出多少大道理,但是,他們的行動,卻體現著我們民族傳統的美德。於是,我懷著一種對礦工、對礦工的妻子的敬慕心情動筆了。我沒有給他們戴“光圈”,也沒有給他們穿“高跟鞋”,老老實實地按照生活中的樣子寫他們。作品中的他們,依然是那麽普普通通的。然而,在他們的普通言行裏,卻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不凡的光彩來。

寫自己熟悉的生活,寫自己熱愛的人,自然順手。下筆後,筆尖有如小河流水。五天,我就完成了一個五萬多字的中篇小說。這就是《山道彎彎》。

這部小說發表以後,我很快收到了全國除西藏、台灣以外二十八個省市的七、八百封讀者來信。就在這時,我開始對自己擱置抽屜兩年多的一部長篇小說進行重寫。

這部長篇小說,寫的是自己十分熟悉的煤礦生活。可是,一稿、兩稿,藝術上總是不能突破,沒有一種打動人心的藝術魅力。自己苦苦地思索了兩年,一直沒有找到突破口。《山道彎彎》受到讀者歡迎後,我在心裏問自己:為什麽這個中篇寫得順手?為什麽讀者們紛紛來信誇它“動人”呢?“動人”靠什麽?我從《山道彎彎》中得到了啟示:“情”是最動人的。接著,我又思索了一些文學名著,總結了一些生活中打動人心的事件,更加認定了自己的這點體會是對的。要靠“情”——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糾葛——去打動人心。怎麽出“情”呢?要靠設計好巧妙的人物關係。有了巧妙的人物關係,才能產生出人與人之間的微妙的感情糾葛。

這時候,我冷卻了的心胸一下熱乎起來。我把那部長篇小說從抽屜裏搬出來,開始重寫了。我這樣設計:一九七五年秋,上級決定派嶽峰回到他曾工作多年的金鹿峰煤礦重任黨委書記。離別了幾年的金鹿峰煤礦以一個什麽麵貌迎接他呢?這時,他過去一手提拔的、自己一度十分信任的秘書路雲,因為“**”中批判他有功,作為新生力量擔任了這個礦的黨委副書記。他過去的妻子,現今路雲的老婆林茵,擔任礦黨委辦公室主任。上級考慮到這些關係,決定將路、林調動,卻出人意料地被嶽峰拒絕了。故事,就這樣隨著嶽峰重返金鹿峰開始了……由於調整了人物關係,寫得很順手。過去許多沒有生氣的情節、細節,一下子活起來了,出情了,出味兒了。四十多個晚上(白天上班),我就完成了這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風雨山中路》。

這以後兩年中,我又發表了七部中篇小說,一部電影文學劇本,分別編成《山女淚》,《你留下一支什麽歌》兩本集子出版。還發表了數十篇散文、報告文學、短篇小說等短小的作品。但是,卻沒有一篇令自己稍微滿意一點的東西。這裏,我誠惶誠恐寫下這些話,向熱愛和關心我的讀者勾勒出自己在人生和文學這條“山道”上留下的幾個淺淺的腳印,期待著朋友們的批評。

今年,我雖已到不惑之歲。但是,前麵的“山道”,還不算太短。我決心在這條“山道”上艱難地跋涉下去,爭取在路麵上留下一些深一點的腳印!

一九八四年九月十五日,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