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掘出生活中質樸的美

我是在大山的懷抱裏長大的。

那一年，從大山裏走出來，當兵了，來到了一座海濱城市。假日，和戰友一道去逛公園。在這座海濱城市的公園裏，我見到了“山”。山間，石筍林立；山峰秀美、奇麗。然而，這山給我這個山裏人的第一個印象，卻不是美，而是：假。

秋天，挖紅薯了。一鋤下去，紅薯從土裏出來，帶著泥土，掛著須根，很美。下鍋之前，紅薯洗淨了泥土，削去了須根。美嗎？也美。可是我總覺得，似乎這美中少了點什麽。少了點什麽呢？——真。

我由此聯想到文學創作。

文學藝術，是反映生活的。如何來反映生活？是讓生活這個“紅薯”，帶著泥土，掛著須根進入到你的作品呢？還是削去須根，洗淨泥土？

一九七七年春天，粉碎“四人幫”不久，我動筆寫作一部反映煤礦生活的長篇小說。十年間，“主題先行”、“三突出”、“高、大、全”的創作模式，已經不知不覺地浸入到了我的心。此時，這些“公式”，並沒有從我頭腦中驅走。寫作中，正麵人物，完美無缺，麵麵“閃光”；反麵人物，則是外表醜陋、言語可憎，漫畫化，公式化。結果，初稿寫出後，讀起來味同嚼蠟。我絞盡腦汁，從情節的曲折、離奇方麵去做修改。改稿完成後，仍然沒有多大長進。我苦惱極了，擱下它，長達兩年沒去翻它。

一九八〇年夏，生活中一個悲涼、辛酸的故事，流到了我的心裏：一個煤礦裏，有一個礦工犧牲了，其弟頂職進礦，其妻改嫁給其弟。不久，其弟也犧牲了……

這個女人的不幸，引起我深切的同情，也誘發我動心寫那些普普通通的、卻又是可親可敬的礦工，寫那些把愛情獻給礦工的平平常常的礦工的妻子。

我們的煤礦，比起舊社會，生產條件已有了很大的改善。然而，由於環境的特殊，不幸的事情很難完全杜絕。因此，社會上許多姑娘不願嫁給礦工。煤礦工人，長年累月勞動在礦井裏，沒有享受自己應得的那份陽光的溫暖。然而，他們卻用自己的雙手，從地層深處取來煤炭，給人們以陽光以外的溫暖。愛情，對這些為人民貢獻光和熱的煤礦工人，是多麽不公平嗬！

我懷著一種為礦工鳴不平、對那些勇敢地把愛情獻給礦工的礦工的妻子們敬慕的心情，構思開了。我沒有去追求如何把他們寫得高大、完美，而是力求如何把他們寫得象、寫得真。如何使作品中的人物生活化，讓礦工們看了覺得可信，覺得是那麽一回事。寫金竹時，我想起了生活中的一個一個類似金竹的人物。寫她在丈夫犧牲後，主動讓出招工指標，讓小叔二猛進礦當工人時，腦子裏雖也想到了“礦山，更需要男的。你去比我合適。”但是，她想得更多的，還是公公臨終時的囑托，覺得應該盡到做長嫂的責任。想到如果二猛進礦當了工人，鳳月就會同意和他結婚了。她的心理活動，她的言語，都是平平常常的。五萬多字的作品裏，沒有一句“為四化做貢獻”之類的政治術語。

我就是這樣，按照生活的樣子寫作品中的這些人。作品發表後，有人評論說，就在金竹、二猛平常的言行裏，很自然地閃爍著我們民族傳統美德的光輝和社會主義的思想光彩。這是生活的質樸美，真實美。這就是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山道彎彎》。

《山道彎彎》所獲得的一點點長進，使我很認真地對我那部擱了兩年沒去翻的長篇小說進行思索。這時候我來看它，發現它致命的弱點，就是粉飾生活，人為地“拔高”人物。越是“粉飾生活”，作品就越缺乏生活活力。沒有生活活力，也就沒有藝術魅力。越是“拔高”的人物，人物就越是不高，不活，不真。

人無完人，金無足赤。生活中的人物，沒有完美無缺的。常常是優點和缺點結伴而行。正因為他身上有那個伴著優點的缺點，他的那個優點才顯得更可信、可愛。生活裏沒有完美無缺的人，而反映生活的文學作品中的藝術典型，為什麽要寫得完美無缺呢？我眼前又浮現出了我熟悉的生活中的人物了。那位掘進隊的副隊長，對工作非常負責，對公家財產很愛惜。然而，他也自私，常常把自己從礦井裏撿上來的廢坑木，絕大多數交給公家，卻也留下一部份，偷偷帶回家去。那位生活中的“笑婆婆”（長篇小說中的一個人物），她和她丈夫，都是苦水裏泡大的。對黨有著很深的感情。“文化革命”中，看到別人批鬥黨委書記，她很氣憤。很快，她和丈夫組織了一個夫妻戰鬥隊。有一次，一個大的造反組織要批鬥黨委書記。她和她丈夫卻提前行動，把黨委書記帶去“批鬥”了。他們把老書記帶到大山裏，變戲法似地端出來一缽蒸好的雞肉，放到了老書記的麵前……但她，也有她的毛病，愛聽奉承話。別人說她幾句好話，她渾身都是勁。別人挑挑她的毛病，就馬上會跳起來。

生活啟迪我。我重新設計這部長篇小說中的人物了。主要正麵人物嶽峰，我既寫他對黨忠誠，有魄力，“自己倒了不要急，社會主義不能倒，要站著”、“黨給了自己重新工作的機會，就要砍它一板斧”的堅定的革命精神的一麵，也寫了他易衝動、愛訓人的一麵。主要反麵人物路雲，我把他寫成為人精明，長相漂亮，彬彬有禮。寫了他狡猾、陰險、權力狂的一麵，也寫了他從一個純樸的青年逐步演變成陰謀家的過程。他是那個時代孕育的怪胎。至於那個“複雜的女人”林茵，我則多側麵地寫了她的“複雜”。她愛名、愛利，貪圖享受，靈魂肮髒。但她的良心並沒有完全泯滅，有著純樸的母愛。最後，在痛苦中覺醒了……主要人物是這樣。書中的次要人物，我也力求做到這樣。讓他們帶著生活的真實，帶著質樸的美，出現在讀者麵前。

我將牢牢記住自己吃過的這些甜頭和苦頭，在今後的創作中，努力開掘出生活中質樸的美，寫出生活的真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