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滅的燭光

都說教師是一支蠟燭,毀滅了自己,照亮了別人。

他是一個教師。

他從中學講台,走到大學講台;從國內的講台,走到國外的講台;一直走到那個輝煌的殿堂——英國劍橋國際名人研究中心編輯出版的《世界名人錄》……

他也是一支燭。如果說他特別,他的特別就特別在:他是一支既照亮了別人,也照亮了自己的燭。

說他照亮了別人,是他桃李滿天下。他的許多學生,成就赫然,成了國家和民族的棟梁。

說他照亮了自己,是他用有限的、有知的肉體生命,創造了一個無限的、永恒的精神的生命。作為有限的、有知的肉體的生命,他是短暫的,才五十五歲年華。然而,他用這不算長的肉體的生命,為後人創造了一批豐富的知識的財富,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永恒的生命!

他是一支永不熄滅的燭!

那是春天。

外麵,一定是一個很精彩的世界。原野裏,千姿百態的野花競相開放,給人們送來繽紛燦爛的圖畫,送來生活的芳香和甜蜜。公園裏,一定充滿著孩子們的笑聲,媽媽們的歌聲……

然而,此刻,我卻躺在一個沒有笑聲、沒有生氣的蒼白無力的病室。人生都是悲劇。我在病室裏結識了一批新朋友,聽到了一個一個不幸的、充滿悲劇意味的人生故事。

我的同室病友老文,是一個從軍營走到經濟戰線,繼而又到黨群機關擔任領導工作的老同誌。在他的青年和壯年裏,有過人生的輝煌,也有過人生的磨難。如今,又一道人生的難關橫到了他的麵前。他患了肺癌,發現時且是晚期。他沒有消極地等待末日的來臨,而是頑強地與死神展開搏鬥,在他人生的暮年,又一次創造了人生的輝煌。盤踞在他肺部的癌病塊以及轉移到別處的腫塊都奇跡般地消失了。這給我們這間本是蒼白無力的病室裏帶來了無限的生機。為他治病的室主任老楊,也激動地把友人送給自己的一束鮮花,轉送給了他。這束鮮美的花,擺到了他的病床前。許多“同病相憐”的病友,更是不時來到我們的病房,向他索取如何與死神搏鬥的“真經”……

一天,我正在翻閱家人送來的、新出版的報紙,想呼吸一點外麵的新鮮空氣。突然,一對男女走進我們的病室來了。走在前邊的女人,五十來歲年紀,中等個兒,衣著雖沒有刻意修飾,卻十分整潔。是那種很有修養的知識女性的打扮。前幾天,我見她到這裏來過。她也是前來向老文索取“真經”的。她十分健談,而且吐詞清楚,語調甜美,邏輯性很強。從他們的談話中,我知道她的先生也患了與老文一樣的病,三年前已動過手術。最近病情有些惡化,便又住進醫院來了。在她認真、詳細地向老文介紹她先生的病情時,我吃驚地發現,她對此種病的成病原因,各種病例,治療的手段和方法,醫療術語,藥物名稱……都爛熟於胸。從中可以看出,這三年來,她陪伴著自己的先生南南北北求醫,是何等的投入!為妻為到這個境界,真是丈夫的福份啊!我不由地對她生出幾分敬意,也真想見見她的丈夫。如今,同她一起走來的那個漢子,大概就是她的先生了。我不由得認真地打量著這個既不幸又很幸的男人。他的不幸是他患了一個讓人“談此變色”的病;他的幸是他擁有一個這麽體貼自己的妻子。此公一表人才,身材高大,風度儒雅。身體康健的時候,真可曰風流倜儻。如今重病纏身,臉色發黃,但仍不失那儒雅的風度,使人覺得他舉止非凡。

“呀,老文剛剛出去了。”

我想他們是來找老文的,連忙告訴他們道。

“不,我們想和你來閑談閑談,可以嗎?”

走在前麵的女士,快言快語地說。

“好呀!”

我把他們讓到沙發上坐下。

於是,我們有了第一次的交談。他說,從一位護士那裏,看到我的那本寫自己人生的書。知道我是一個作家。作家是寫人生的。很想和我談談人生的各種滋味,談談人生的各種感受。我們談得很愉快。對世事人事,很有一些共識,很有一些共鳴。

世界上有些人在一起生活許多許多年,卻仍然如同路人,永遠不會有真正意義上的相識。而有些人,雖然隻見過一、兩麵,有過一、兩次交談,就心心相印,成為一生一世難以忘卻的朋友。我覺得麵前的這兩位,就是這後一種人。

我們成了朋友。我知道了,他叫楊承恩。長沙鐵道學院一位成就赫然的教授,著名的數學家,專攻組合優化,理論計算機科學。他夫人叫梁樞裏,他大學裏的同學。如今也在鐵道學院任教,副教授。祖籍漣源。真巧,我們還是同鄉。

我們經常在一起交談。一個知識分子的人生故事流進了我的心底……

中學時代。

十七、八歲,人生的花季。一個個熱情奔放的年輕的人心裏,誰沒有裝著一個美妙的理想呢?那陣兒,楊承恩是湖南師院附中的高材生,《中學生》雜誌的數學難題征解時,時有他的解答。他買書讀書,讀書買書,心裏想著的不是當一個教師。然而,在那一個時代裏,盡管他高考時,成績名列前茅,卻仍然被分配到嶽麓山下這座師範學院裏。從此決定了他以後的人生道路。

那個年月,幹部犯了錯誤,被貶去做教師;家庭出身不好的學生,被發配去讀師範,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我沒有細問他是什麽家庭成份,隻在閑談中了解到,他的祖父死得早。為了生計,年輕的祖母,帶著他年幼的父親,進了一家英國人的教堂做女傭。祖母吃苦耐勞的品德,贏得了教堂牧師們的好感,在教會的資助下,他的父親進了一家教會辦的學校,讀到中學畢業。父親中學畢業後,成了一位中學教師。母親是一個醫生,並在益陽城裏開了一家私人診所。日子過得頗紅火。1949年,我們的民族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精明的母親,把自己的診所交給了人民政府。她隻身來到省城長沙,在嶽麓山下一所高等學府裏當了一名校醫。隻上過中學的父親,也從中學到中專、繼而到大學教書。

他在嶽麓山下那美麗的校園裏生活了四年,被分配到資江邊的益陽市二中教書。這時候,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她。她也是一位教授的女兒。他們是師範學院的同學。他第一次給她寫信,是請她到那裏去看書,說他買到了一本好書。他們都愛書。書成了他們的媒人。畢業後,便結伴踏上了漫漫人生旅途……

在中學一幹就是十多個春秋。盡管,他最初的理想並不是做一個教師。但既然已經做了一個教師,就要對別人的子弟負責,對民族的未來負責。他以這樣一種責任感走上講台,開始他的教學生涯。他知道,名師才能出高足。要使學生學到更多的知識,就必須不斷地豐富自己,充實自己。他教學認真,又多才多藝,能力很強。他擔任班主任,學生既喜歡他,又懾服他;他擔任數學組組長領導學校的數學教學有聲有色,使益陽二中數學組成為全市突出的先進典型。他已粗通英俄兩個語種,又抓緊業餘時間,拚命地向書本學習,向前人學習,向別人學習。很快,他成了全校最受學生歡迎的青年教師和教學骨幹。

不久,那個惹世人賭咒、遭後人評說的年代來到我們民族的麵前。他不是天才,他是一個凡人。他也有著一腔那一個年代裏年輕人都有的政治熱情,也有著那一種虔誠。學校成立革命委員會時,他成了“革委會”裏的一名常委。當然,他絕不會動手打人,更不會去參加什麽武鬥。運動深入了,實踐使他變得聰明。他冷靜下來了,悄悄地退到一邊,一頭紮進了書的海洋。為了使自己獲取更多的知識,他自學起英語來。那是一個發瘋的年月,人們視書為禍水,視知識為禍水。他不僅“啃”書,而且“啃洋書”,學“洋語”。他訂閱了英俄文雜誌並開始了翻譯工作。他的英文水平就是在這時候有了長足的提高。他將國外計算機應用這一新興應用數學學科的成果的論文,翻譯多篇投給國內的刊物。短時間內,就有四篇在《計算機應用與應用數學》雜誌上刊登。同時,他在應用數學自學的道路上,邁出萬裏征途的第一步,為他日後從事的科學研究奠定堅實的基礎。

1977年,一股春風吹遍我國大地。國家恢複高考製度了。大學裏也極需充實一些確有真才實學的教師。他就憑著這幾篇高水平的翻譯文章,被長沙鐵道學院錄用。從此走上了大學講台。

站在大學的講台上,麵對這些天之驕子們,以數學嚴密的推演,富於思辨的論證,或中文或英文地講述數學的林林總總,有一種叱吒風雲的氣派。他那講話彬彬有禮的形態,探討問題絲絲入扣、且非常有分寸的氣質,都透露出一種旁人無法否認的尊嚴和清高的人格力量,都傳達出一種學識的淵博和胸懷的寬廣……所有這些,把那些口味很高的大學生們深深地吸引住了。下課鈴一響,一個女生很是感慨地對一位同學說:“大學老師就是和中學老師不一樣。聽他們的課,感到麵前無比的開闊……”哪知,這位同學頗為了解這位和他們差不多同時來到大學校園的楊老師。他告訴這位發感慨的同學:“楊老師剛剛從中學裏調到這裏來。”

“是嗎?”這位學生一下子愣住了。

不久,國家有關部門準備選送一批優秀的大學教師到國外深造。公平競爭。公開招考,擇優錄取。楊承恩參加了。考分出來了。他英語聽、說、寫成績優秀,名列全院第二。他被國家派到英國倫敦大學深造去了。

正當他在創造生命的輝煌,他的生命卻遭受著一種嚴重的威脅。

1991年剛剛降臨人間,他們這個平靜的家庭裏突然被一片陰雲所籠罩。那是星期三,學院裏對老師進行體檢的結果下來了。醫生告訴他,肺部有結節影,讓他去醫院複查胸片。夫人聽到這個消息後,拔腿就往醫務所跑。

“結節影是什麽?”她劈頭就問。

“可能是肺結核,也可能是癌,也可能什麽都不是。”醫生淡淡地說。

“癌?”她如同觸電,一下子呆住了。好一陣,她才像是和別人堵氣似地說:“這決不可能,決不可能!他一不抽煙,二不喝酒,不可能是。”

事實卻無情地向她襲來。這一年的春節,他們全家在一片惶惶之中度過了。不管是不是癌,他們都準備聽從醫生的話,做右上肺葉切除手術。楊承恩是一個性格要強且又內向的人。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他都在心裏默默地承受。他依然不聲不響地幹著自己覺得必須盡快幹完的事情。這時,美國《網絡》雜誌主編對他的論文《最小平均加權長度圈問題的原始對偶算法》給予高度評價並決定刊用的同時,亦提出了兩點修改意見。他決定在動手術之前把論文修改打印出來。於是,他讓女兒拿來了打印機,把病房當書房,把病床當書桌,倒下方凳,伏“案”工作。醫生和病友都被他這種視事業如生命,視事業勝生命的精神所深深感動。

手術終於在令人憂心忡忡的日子裏做完了。病理報告上,赫然寫著:“疤痕癌……”夫人梁教授看到這黑色的三個字時,幾乎要昏過去了。然而,她心裏十分的清楚,自己一定要堅強。自己的堅強,就是給先生戰勝病魔的一份力量。她請求醫生另寫一份假報告,隻是說:“疑為癌前病變……”

數學家的頭腦是極精明的。夫人這笨拙的欺騙,又哪裏瞞得過他?然而,他深深地理解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夫人的這片良苦用心。他像是完全相信這個報告一樣,顯得十分的平靜。6月,結束了化療以後,他決定返回學校。他的心裏,惦記著他的兩名耽誤了數月學習的研究生。一回到家裏,馬上叫來他們,撐著病體在家裏對他們進行指導。檢查他們的學習情況並布置他們的選讀論文。他是一名嚴師,生怕學生隻圖個學位的虛名,而不在學業上下功夫。於是,他將家裏小小的客廳變成了課堂,師生圍著飯桌而坐,每周上課兩次。而到了下半年,他竟開三門課。除了自己的研究生外,還有進修教師和旁聽的研究生。他在自己熱愛的講台上又神氣活現起來。

他在講台上站了三十年。他當然愛他的講台。除了將知識傳授給學生外,他又一頭紮進了科研領域。1979年,他到英國倫敦大學進修了兩年半,使他在自己熱愛的科學領域裏愈走愈深。這些年來,他在美國《科學院年刊》、《網絡》雜誌,在德國的《歐洲運籌學》雜誌,在新加坡的《亞洲太平洋運籌學》雜誌等等有影響的國際刊物上發表了十餘篇論文,在國內發表二十餘篇論文。這些成就,在國際國內同學科領域令人矚目,先後被新西蘭、加拿大等國的一些名牌大學聘為客座教授,被美國《數學評論》聘為評論員,被錄入美國馬奎氏世界名人錄和世界科技名人錄……

病魔,在一步一步向他逼近。1993年10月,他的病情已經很重了。這時,正是學院建院三十周年的時候。院裏組織了一係列的慶祝活動。他所在科研所,準備舉辦一場論文報告會。他毅然走上講台,進行了三十多分鍾的演講,贏得了與會者熱烈的掌聲。沒有想到,這就是他最後一次走上他心愛的講台啊!

我們成了病友。這是他生命的最後的日子。我對他說,他也對我說:“我們認識得太晚了,太晚了。”開初,他還能走到我的病房裏來坐坐,慢慢地,他就不能走過來了。常常是我到他的病房裏去看他。他還能坐在沙發上和我聊人生,發感慨。再往後,他就不能坐到沙發上來了,總是歉意地對我說:“實在對不起……”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是他的學生來了,他就會問他們的學業和工作,指點他們參與自然科學基金課題的進展,和他們一起探討學術問題。這時候,他的病似乎一下子輕了許多,他的心情也頓時好了不少,這比什麽樣的藥物都靈驗……他最後兩名碩士研究生兩年半的教學和學位論文,都是他撐著重病之軀指導完成的。從1991年到1994年,他每年仍有兩到四篇論文在國外一流雜誌上發表……這就是老楊,這就是我們的楊教授!

老楊終於走了。靜悄悄地走了。他死的時候,也像他活的時候一樣,生怕麻煩了別人,生怕幹擾了旁人的生活,默默地去了那個終歸每個人都要去的世界……

那幾天,我的心情很是沉重。常常在這樣的時候,我的嘴很笨,總是找不到十分恰當的話來,安慰他心愛的夫人和兒女。直到過了不短的一段時間,我才來到他工作的學院,來到他的家裏,來到他的同事和學生中間,聽他們講他過去的故事。一位該院從前的碩士畢業生,如今在英國一座大學裏任教、且在學業上取得顯赫成就的教授,剛回他的母校辦事,聽說我來采訪楊教授,連忙趕了來,談他眼裏的楊先生,談他心裏的楊先生……

在他的家裏,他的夫人梁教授端來一大疊世界各地寄來的信件和書刊。有些是發表他的論文的樣刊,有些是要聘任他擔任編委、評委什麽的函件,有些是通知他的英名又被錄入某一種世界名人錄……

麵對這一件件世界各地來的信件、書刊,我仿佛覺得,一個活脫脫的學者站立在我的麵前。我突然想起了那著名的詩句:“有的人活著,但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但還活著!”楊承恩,在他不太長的有知有形的生命裏,塑造了一個無限無形的生命。這是一個永恒的精神的生命!

1994年11月16日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