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神

常常,一些想標榜青史的人,卻總是被曆史遺忘。

往往,一些不想求任何回報,隻想為人類做點實事的人,曆史卻記住了他。他的英名、他的功勳,刻進了曆史的豐碑。

曆史,是那般刻薄,那般鐵麵無情。正因為刻薄和無情,它才顯得莊重,顯得無比的公正!

一個平庸的國君,在曆史這座天平上,卻往往沒有一個勞動上有建樹、有特色的平常百姓的份量。於是,我們的曆史書上,就有了張衡和他的地動儀的故事;就有了蔡倫造紙的故事;就有了神醫華佗的故事;就有了黃道婆的故事……一些對人類有貢獻、有創造的人,被後人尊為“茶仙”、“詩聖”、“藥王”……在號稱“湘中第一峰”的、海拔一千五百多米的湖南龍山嶽平頂上,有一座千年古廟——“藥王殿”,就是人們為了紀念中華醫藥鼻祖——唐人孫思邈而建的。千百年來,香火不斷。是啊,曆史是人們寫的。人們記住了,曆史就記住了。

我國的水稻產量,從解放初的畝產三、四百斤,到大麵積地突破“噸糧關”。有一個人,起了關鍵的作用。在以後的什麽日子裏,我們的民間,我們的國土上,是不是也會出現“稻王廟”、“農神殿”呢?

如果會,這個“農神”,這個“稻王”,那一定是他。

誰?

長沙車站。

喧嘩了一陣的站台,慢慢地平靜下來了。長沙開往北京的特二次列車,如一條綠色的長龍,有點不安地臥在軌道上。“嗚——”它按捺不住地一聲吼叫,向古城長沙道別。它要啟程了。

這時,一個老者提著一個不起眼的黑色小包,匆匆地向車邊走來。當他剛一踏上車廂的時候,列車就徐徐啟動了。

軟席臥車廂裏。

一位中年人,驚奇地看著這個行色匆匆地走進來的老者。隻見他瘦長的個子,膚色黝黑。略長的臉頰上,兩塊顴骨突了出來。由於皮膚太黑,使他那口本來不算白的牙齒卻顯得很白了。從他這一身黑皮膚來看,從他這一身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裝束來看,很像是一個長年勞作在田間的山鄉老農。然而,他的氣質卻明顯地告訴人們,他不是老農。他的臉形,在對麵的這位中年人眼裏跳動。他覺得很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似乎經常在哪裏見到。莫不是他……他想起了。

老者草草地安頓一下以後,立即從那黑色小包裏取出一個瓷杯,一包方便麵。把方便麵放進瓷杯裏,順手提起開水瓶,倒上開水泡上……

中年人一直驚異地看著他。他幾次想開口問他,你是不是……然而,對麵的這位老者,卻隻顧忙著泡他的方便麵,連眼角都不朝他這邊瞅一下。他兩次朝老者發出微笑,老者似乎沒有發現,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他實在找不到和老者說話的機會,隻好頗有幾分奇怪地看著這位很有一點怪氣的老者。

老者在他的對麵很香地吃著方便麵。

方便麵一吃完,他就倒下了。不上一分鍾,輕輕的、甜美的鼾聲傳來了。

他進入了夢鄉。

列車,在地前進著……

中年人陷入了沉思。他在心裏問,對麵這個平平常常的老者,真的是那個使全球農學界的專家們發出驚歎的農學家?他想起了前些日子,報紙上登出一則消息,袁隆平參加家庭財產保險。他認真一看,這個為人類做出如此大貢獻的大專家,投保的家庭財產的金額僅僅五千元。他不是得到過十萬元的國家特等發明獎嗎?他不是還得到過國際大獎嗎?……疑團重重,使這位中年人百思不得其解。

香甜地睡了一陣後,老者醒了。

中年人終於找到了機會,和老者搭話:

“睡醒了?”

“嘿嘿……”

老者笑了,露出了那口白白的牙齒。這是很美麗的一笑。

“你……是袁隆平同誌?”

“是呀。”老者點頭,接著問:“我們是不是在什麽地方見過麵?”

“你見沒見過我,我不知道。我是經常見到你。”中年人幽默地說。

“是嗎?”

農學家很認真,因而也很茫然。

在科學領域裏,他是一個十分精明的人。對任何現象,都要問它十個、百個為什麽。而對於人情世故,他卻顯得過於迂腐,過於單純。似乎這世界上除雜交水稻以外,一切都與他無關,一切都與他無緣。他是全國政協常委、全國科協常委,他卻很少去參加會議。外人初次見他,他也是點個頭就走。於是,一些同行,一些不了解他的人,覺得他十分高傲,似乎目中無人。其實要說目中無人,首先就是目中無己。因為他首先就沒有把自己當做一個“人物”,覺得自己沒有什麽了不起。出席一個會議,和你握握手,熱乎幾句,就能給你什麽溫暖?就能抬高你的身價?快別扯談了!他樸實得如山中的一株老鬆樹,誠實得如一個幾歲的農家娃。由於他在雜交水稻研究上的貢獻,黨和人民尊重科學,尊重科學家,中共湖南省委報請中央批準,決定讓他出任湖南省政協副主席。當組織上和他談話時,他連連推辭,說自己議政的水平低,不要去占一個位置,再說自己也沒有這麽多時間來參加會議。後來組織上說:“一般的會議不通知你,通知你的會議,你也可以不參加。”他才沒有做聲了。他要把自己的一切時間,一切精力,都用到他的科學研究上,要千方百計地實現他的雜交水稻“三係法——二係法——一係法”的科學設想,使我國的水稻產量由畝產兩千斤——兩千四百斤——三千斤,直至四千斤甚至更高一些。

“我不是經常在電視裏見到你,在報紙上見到你嗎?”

“呀,你說的是這樣的見麵呀!”農學家老農似地天真地笑了,繼而問:“你是什麽單位的?”

“省煤炭廳。”

“搞工業的。難怪,我們交道打得少。”

這個中年人,在煤炭行業,可是一個受萬人注目的角色。他是湖南——這個江南重要產煤省份——煤炭工業廳的廳長,統率著十幾萬礦工啦!他沒有想到,自己這次進京開會,卻與這位赫赫有名的農學家,被世人稱為雜交水稻之父的袁隆平同坐一個軟席臥鋪廂。他覺得很幸運。

“其實,我們是連得很緊的。”

“是嗎?”

“你搞的是飽,我搞的是溫。我們倆加起來,就叫溫飽。”

袁隆平笑了。

“你搞雜交水稻,目前已取得了什麽樣的經濟效益?”廳長問。

“簡單地說,每年雜交水稻增產的糧食,解決了兩億農民吃飯的問題。”

“那麽你的下一個目標呢?”

“再解決兩億人吃飯的問題。這僅僅是就我國而言。現在,全世界許多國家都開始推廣雜交水稻了。這,我就沒法統計了。”

這位廳長沉默了。這是一種異樣激動的沉默,一種令人崇敬的沉默。

農學家又躺下了,很平靜地睡過去了。顯然,他昨晚——不,也許好多好多個晚上——沒有休息好。

他太累了。

列車在地前進……

袁隆平,1930年8月,出生於一個舊職員的家庭。他祖籍江西德安,降生於北平。父親袁興烈,東南大學中文係畢業,曾在國民政府總統府、平漢鐵路局、僑委會和經濟部擔任過秘書和科長。母親華靜,在教會學校讀書。高中畢業後,做過教師。他母親英語極好。袁隆平的英語,就是他母親教會他的。他母親聰慧、賢淑。與他父親結婚後,就放棄了自己心愛的教師工作,專事撫養孩子、操持家務。她平時教育孩子們“多讀書、求進取、做好事”。在他母親的思想熏陶下,兄弟五人都好學上進。五人中,除一人過繼給別人後隻讀了中專外,其餘四人都是大學畢業。

父親、母親都是知識分子。這樣家庭裏的子女們,生活得非常的自由。這對後來袁隆平科學思想的發展,當然是有影響的。一九四九年,解放軍百萬雄師集中於長江之北,國民政府風雨飄搖。危急中政府各部門南遷廣州和西去四川。袁隆平一家也隨單位的人員一起離開南京經上海去重慶。臨走時,唯獨找不到袁隆平。這時,正在讀中學的袁隆平,到電影院看電影去了。

很快,一個時代結束了。

結束了的時代,即成為曆史。在新的時代開創之初,人們對剛剛被自己送走的時代,當然有一種偏**緒,這是人之常情,是為世人所理解的。

新中國即將誕生之時,袁隆平即將在南京中央大學附中高中畢業了。報考什麽樣的大學,選學什麽樣的專業呢?近一、兩年來,他和父親常有過爭執。父親希望他報考南京大學,以後學成,步入仕途,光宗耀祖。而他自己卻另有所想。早在初中階段,一次學校組織郊遊到園藝場參觀,看到生氣盎然的花、草、果、木和大自然的勃勃生機,欣喜不已。於是暗暗下了決心,將來學農,為人民辦點實實在在的事,為大自然增一朵花,添一棵草。臨到畢業時,父親供職的那個政府將垮台了,那個時代將結束了,他無暇來顧及隆平報考什麽大學,選學什麽專業了。

袁隆平就這樣按照自己的意誌,報考了重慶相輝學院的農學係,從此決定他這一生與綠色結伴,與泥土結伴。

新中國成立了,中國人民的新生活開始了,袁隆平的大學生活也開始了。

1950年8月,新生的人民共和國,對全國的高等院校院係進行了一次調整。在這次調整中,一所新型的大學——西南農學院,在山城重慶誕生了。袁隆平所在的相輝學院農學係,並入了西南農學院。袁隆平和農學係的全體同學,全部轉入了“西農”。

難忘的四年大學校園生活結束了。

1953年夏,西南農學院裏,一群活潑的青年人,將走向人生旅程的新的一站。他們是新中國成立前夕入學的一代大學生,四年大學生活,幾乎都是在新中國的陽光下進行的。他們思想純樸而富於上進。雖然,袁隆平對自己前後生活了十二個春秋的第二故鄉重慶,有著深厚的感情,真想留在這裏,為第二故鄉的人民服務,把自己所學的知識,獻給第二故鄉的人民。然而,四年黨的教育,又使他心裏有一個明確的思想:服從黨的安排,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

畢業分配的方案公布了。袁隆平分配到湖南安江農校工作。

“安江,是在湖南哪一個地方呢?”

熟悉情況的同學告訴他:“湘西。”

“湘西?”

一腔複雜的感情霎時湧上了袁隆平的心。湘西,是一塊神奇而又神秘的土地,是一塊充滿血腥和野性的土地哪!還在他童年的時候,曾隨父母逃難到過湘西。從那裏取道到國民黨的“陪都”重慶定居。那時,大大小小的土匪頭目,割據一方,風高放火,月黑殺人,稱王稱霸。那次,他們一家幾番遭土匪搶劫,弄得囊空如洗,還差點惹來殺身之禍。後在友人的幫助下,才逃離這個匪如牛毛的地方,到達重慶。如今想起,仍不免全身起雞皮疙瘩。

“能換一個地方嗎?”他怯怯地問。

“為什麽?”

“那是一個出土匪的地方。”

“那是過去。如今,土匪都被解放軍剿光了。即使有那麽一個半個,也躲進山洞裏不敢出來了。”

袁隆平沒有做聲了,帶上簡單的行李,也帶上了他那把心愛的小提琴,上路了。

1953年8月,袁隆平踏上了人生旅程中的新的一站。他曆時半個月,行程兩千餘公裏,從重慶經武漢、長沙,到達了黔陽縣,走進了安江農校。

從學校走向社會,盡管這個社會仍然是學校,袁隆平感到異樣新鮮,覺得麵前的世界開闊多了。

農校座落在安江鎮的一座古廟——聖覺寺裏。這裏四周是海拔千餘米的雪峰山,中間是一個這一帶山區很難見到的小平原。湘資沅澧四水中,以險著稱的沅水河,到達這裏的時候,顯得少女般的溫順了。江水清澈見底,她緩緩地從學校後麵流過。環境幽靜而美麗。愛山愛水的袁隆平,深深地愛上了她。

周圍又有了新夥伴,盡管這些夥伴來自四麵八方,口音南腔北調,但熱情得一見麵就好像認識了多年似的。他們很快就熟了。這時,新中國成立不久。新生的政權,牽來了一個新的時代,一個新時代的開始,就意味著一個舊時代被唾棄。新時代裏青年人,思想活躍極了,心地純樸極了。什麽妒嫉,什麽虛偽……舊時代人世間的陋習,都似乎被人們像埋葬這個舊時代一樣埋葬了。一種無比清新的空氣,**漾在我們嶄新的社會。袁隆平感到心胸無比的開闊……

極有意思的是,和他門對門住著的,是一位戴眼鏡的長沙人,叫李效牧。他有一個癖好,很喜歡給別人取外號。一個人與他相識三天,他準會送你一個諢名。這個諢名,就如同一個高明的漫畫家為你畫的一幅漫畫,你的外部特征、性格長短甚至為人處世的明明暗暗,在這個諢名裏反映得維妙維肖,勾畫得活靈活現,使你頓時名聲大震,連你的本名也失色三分了。此公真有幾分給人取諢名的藝術天賦。學校裏不少的老師,都被這個天才的諢名家取了一個諢名了。袁隆平到校不久,他的大大咧咧,他的不拘小節,他的不修邊幅,就被諢名專家觀察到了,送給了他一個“油榨鬼”的外號。外號的幽默,就在他調皮的誇張和善意的諷刺呀!

學校後麵的沅水,成了袁隆平“擊水三千尺”的用武之地。那把遠道帶來的小提琴,幫他表達心中的歡樂和憂愁。剛到校的那些日子,他的宿舍裏,或者校園裏那古老的香樟樹下,常常傳來優美的琴聲。那是我們這位未來的“雜交水稻之父”在開弓彈奏他最喜愛的、令人神往的《夢幻曲》、《秋水伊人》……

時代是嶄新的,生活是歡樂的。

歡樂不會永相隨。

苦惱悄悄地襲擊著袁隆平青春的心胸。

他大學畢業走進安江農校的時候,已經是二十三歲。二十三歲,是血氣方剛的年齡,是天真無邪的年齡,是充滿歡樂的年齡,也是開始走向成熟渴望愛情的年齡。

轉眼三年過去,是二十六歲的成熟的大小夥子了。這時,他的同學,他同校的與他差不多年齡的教師,一個一個地結婚了,成家了。有些,已經有娃娃叫爸爸了。而他,依然孤身一人。

夜深人靜,他躺在**,輾轉難眠。是自己的學識比別人低,還是自己的人品比別人差?都不是,命運,是不會公平的。公平了,就沒有“命運”二字了。世界,是不公平的。公平了,就沒有世界了。服氣吧,等待機遇吧!

同伴們是熱心的。經常為他牽線搭橋。有一次,有一位穿著整齊的男教師,為他引線,領他去看“女朋友”,準備為他們當“紅娘”。結果呢,見麵後,姑娘相中的是衣著整齊的介紹人。不久,他們組成了家庭。這也許是我們這未來的著名農學家,太“油榨”了一點,太不注意修飾自己了。也許不是,如果有緣份,你再“油榨”,在她眼裏也是“西施”。說起這件事,別人為他惋惜,他輕輕地笑了笑,道:“沒關係,慢慢來。”說這話時,他心裏當然是苦澀的。

丘比特的神箭,你在哪裏?

這支神箭終於向他射來了。

1956年,與農校一裏之隔的黔陽縣一中,決定給中學生講授點農業知識,特地派員到安江農校來求援。學校裏把袁隆平派了去。縣一中,往往是全縣注目的學府,集中了許多優秀的教師。在這裏,一位教化學的女教師,極有才情。雖然教的是化學,卻對文學極有修養。她相貌端莊、秀麗,性格溫柔豁達。這自然招惹袁隆平注目。教師開會的時候,或在一起活動的時候,他常常偷偷地向這位女教師投過去熱辣辣的目光。“心有靈犀一點通。”女教師當然也感悟到了身邊有這麽一雙眼睛注意著她。那火辣辣的目光掃過來,她常常心頭發熱,仿佛全身的熱血都沸騰了。她悄悄地注意著,觀察著,心神越來越難安定了。她覺得他遇事肯鑽研,人生重事業,是一個很有抱負的男子漢。他不可阻擋地向她的心裏走來了……

生活裏常常有一些細心人、熱心人和好心人。他們之間的這些細微的表情,被人看在心裏了。

這是一位熱心人。

有一天,隻有他們三人在場的時候,這位熱心人一句話戳破了橫在他們麵前的那層紙:“多好的一對啦!”

一旦被人點破,兩個人的心裏都電閃雷鳴了。

他們之間,開始公開交往了。這位女教師的年齡和袁隆平不相上下。按今天時興的說法,也是大齡姑娘了,該是成家的時候了。

袁隆平開始注意修飾自己了。每個周末,準備到女教師那裏去的時候,總是把皮鞋擦得亮亮的。襯衣潔白、幹淨,青褲也畢畢挺挺。有語道:“仕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看來,這說法不盡然,“仕也為悅己者容”啦!過去,都說袁隆平不修邊幅、“油榨”,看來,不盡然,過去,是沒有遇上值得他修飾的知心人啦!

他們開始一起大大方方地往河邊走了。

他們開始一起瀟瀟灑灑地往山間樹林裏走了。

沅水岸上,他們踏碎了多少卵石;香樟樹下,他們傾吐了多少心聲。夕陽,投下過他們多少倩影;晚風,送走過他們多少甜笑。袁隆平那隻小提琴拉得更勤了,琴弦下,流出了多少歡快的樂曲……

一個春日的傍晚,他們又上山了。山上,各種各樣的野花含苞了,一個個或紅或紫的花蕾,掛到了枝頭上。

袁隆平止住腳步,側過臉去,伸手指著枝頭上一朵朵花蕾,問女教師:

“這叫什麽?”

“花。”

“不!花蕾。”

袁隆平糾正。又問:

“為什麽叫花蕾呢?”

“不知道!”

女教師調皮地一笑,笑容很燦爛。

“因為還沒有開。開了,才叫花。”

停了停,袁隆平又問:

“是花好看呢?還是花蕾好看?”

“不知道!”

女教師又是調皮地一笑。

“花蕾好看。因為有了花蕾,就一定有花。花蕾總是要開的。”

袁隆平對花蕾的這一片深情,使女教師很感動。她情不自禁地點頭,表示明白,表示讚同。

忽然,山上的青鬆翠竹左右晃動起來。起風了。山風猛烈地掃來,樹枝竹梢發出呼呼的尖叫。

“轟——”

一道閃電劃破天宇,一聲炸雷震響荒野。

拇指粗的雨點,嘩嘩地傾瀉下來。

女教師弱小的身體在雷電交加的雨簾裏抖動著。突然,一個不算偉岸的男子漢的身軀,過來了。女教師猛地靠在這個身軀上。就這樣,袁隆平,用他肺活量很大的胸膛,保護著女教師,使她減少對霹靂之聲的恐懼……

雷雨下,許多的花蕾隕落了。

轉眼就是1957年,一場政治上的風暴來了。農校校園裏,貼出了許多大字報,其中,袁隆平也“榜上有名”了。這,震動了袁隆平,更震動了那位女教師。

每一個人都生活在現實社會裏,每一個人都將受到時代風潮的支配,都有時代的局限性。袁隆平如此。女教師更如此。盡管,女教師心裏抹不掉、甚至永遠、永遠地抹不掉袁隆平這個影子;盡管,女教師的父母、甚至一家人都喜歡這個肯學愛鑽的小夥子,都在各自的心裏接納了他,女教師的父親認真地看了袁隆平的照片後,甚至很是感慨地說:“此人雖然外貌平平,但眉尖距寬,其間蘊藏著一種豁達寬厚樂觀開朗的非凡氣質。”然而,他們卻在無可逃避的現實麵前屈服了。一種人性的軟弱,強烈地撞擊著女教師的心扉。

女教師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

河邊、山間,很少見到他們成雙成對的身影了。

現實生活的鞭子,重重地抽打著他們。

女教師雖然也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她卻熱情向上,總想擺脫家庭出身的陰影,奔一個好的政治前程。她知道,如果和一個“曆史反革命的兒子”結合,自己前麵將是一條什麽樣的路。她開始痛苦地驅趕著已經牢牢地占據在她心裏的那個影子……

她矛盾、痛苦、徬徨……

袁隆平依然那樣用火一般的情感撞擊著她的心。三天兩頭,修書一封,信紙上的語言,像一團團火苗,燒烤著她。本來,他們交往之初,她的那顆心房是緊緊地鎖住的。是他那勇敢、猛烈、熱烈、堅毅、窮追不舍的力量,鎚開了這顆森嚴密閉的、二十多年從未啟開的少女的心之門。這門一啟開,感情的潮水奔瀉而下……如今,她想關住這扇門,她想攔住這一腔潮水……而他呢,依舊那麽猛烈地鎚打著這扇門……

世間萬物,最磨人的莫過於人的情感。這是一個怪物,一個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無時無刻不纏著你的怪物。女教師陷入了被這個怪物纏身的、無法擺脫的困境。每當她收到他的來信,心像烈火燒烤一樣,拿起筆想給他回信,狠狠心,卻又擱下了。收到他三、四封信後,她才強行壓住心中的一腔熱辣辣的、矛盾徬徨的、無法表達的感情,用很冷靜、很淡然的語調,寫給他三兩百字。然而,這冷靜、淡然的語句後麵是一座火山啦!

她盼著他來,真希望門外響起那熟悉的腳步聲,真希望木門一動,那個整齊地將白襯衣紮在長青褲中的、連腳上的皮鞋也擦得晶晶放亮、不無幾分瀟灑氣的男子漢站在她的麵前……然而,她又真害怕他來,真害怕聽到那熟悉的、敲打過她心房的腳步聲,真害怕見到這個白襯衣套長青褲的漢子。

偏偏這時候,門外響起了這個她想聽又怕聽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了。是他,是這個白襯衣套長青褲的漢子。腳下的皮鞋,依然擦得那麽發亮。昔日的“油榨鬼”,已經不見蹤跡了。

“是你……”

“是我。”

“……”

“我給你寫過四封信了,你……”

“哇”的一聲,她哭了。半晌,她才說:“我們、我們都出身不好,都有一個家庭包袱,是不是……”

“都出身不好,正好是同病相憐呀!”

“不!我不!”

她哭得更厲害了。

他們相戀三年半後,分手了。時代,又釀造了一個悲劇。悲劇,帶給當事人無窮無盡的痛苦,卻又留給後來人無邊無際的思索。那些年月,大力反對家庭包辦婚姻,說那是封建主義思想殘餘,卻又不斷地發生“組織包辦婚姻”的事,不知道這該叫什麽主義思想殘餘?許多部隊的軍官,相上對象後,要報組織審查。盡管你們心心相印,組織審查說不行,你就得一刀兩斷。一位師首長,早年投身革命,因為種種原因,年近四十沒有結婚,後來組織關照,一再動員一位年方二十的女文工團員,“愛黨,愛革命,為老革命做出貢獻,獻出愛情”,使這位文工團員與這位師首長結婚了。平時,師首長忙於工作,無暇與小文工團員交談,兩人在一起也找不到什麽話可談。有一次,師首長閑下來了,突然動心,躺在客廳的沙發上,喊在裏屋的小文工團員:“小×,過來一下。”“有什麽事?”“親個嘴。”小文工團員隻好木木地走過去……這,叫愛情嗎?

讓我們原諒這個在時代的無形的巨大的壓力之下的軟弱的靈魂吧!

有軟弱,就必有堅強。“軟弱”這詞,是專門用來陪襯堅強的。

又是三年多過去,轉眼就是1964年了。袁隆平已是三十四歲的“大男”中的“大男”了。女教師結婚以後,他又整整等了她三年半。相戀三年半,又等待三年半,整整七年。這是一場馬拉鬆的感情拉鋸戰。軟弱造成悲劇。悲劇是痛苦的。這種痛苦,有時卻又糅進了幾分甜蜜。軟弱一般是不可取的。這種軟弱,卻又深深地為人們所理解,所諒解。

女教師結婚了,丈夫是一個各方麵都不錯的男子漢,大學助教,出身又好,且是同鄉。從這些“字”麵上看,從這些“硬件”來看,她都點頭,她都覺得滿意。然而,感情是一個“軟件”,她的心裏,總是趕不走那個影子。一結婚,她就向他去信,向他表示懺悔,表示歉意、表示……

袁隆平沒有責怪她,對她說:“讓我們忘記過去,麵對現實吧!”

能這麽輕鬆地忘記過去嗎?常常,夜色四合的時候,他的宿舍裏,那株古香樟樹下,流出他的小提琴聲,那般的低沉,那般的悲涼,那般的悠長……

美麗的丘比特的神箭,終於又向這個三十四歲的男子漢射過來了。

一個姑娘,悄悄地向他走近。

這個姑娘,曾經是他的學生。在學校時,球場上常見她的身影,校園裏常聽到她的歌聲。是一個品學皆優、熱情活潑的姑娘。畢業後,被分配到黔陽縣兩路口農技站做農業技術推廣工作。她身材高大,酷愛文體活動,且寫得一手好字。她的字跡裏,沒有女人懺弱之氣,很有一點男子漢的瀟灑、大方。目下已是二十有五。走出校園也是好幾年了,早該有一位如意郎君,可是,由於父親曾擔任過國民黨的縣黨部書記長的秘書,愛神總是避她而去。

1963年冬,她來到黔陽地區農業局學習。她的一位老同學也來了。見這位同學中的活躍分子,至今還是單身一人,他的心緒動了,突然想起令自己尊敬的老師袁隆平,不禁試探地對她說:

“我給你介紹一個對象,如何?”

“你這死鬼,別胡說……”

她臉紅了。心也跳得厲害。嘴裏要老同學“別胡說”,而心裏,真想聽聽他要介紹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真的!他,你也認識,甚至於很尊敬他,一定覺得他不錯……”

被老同學這麽一說,她的心跳得更厲害了,也越來越糊塗了,一時真不知他要說的是誰,卻又越來越迫切地想知道他是誰。

“……”

她靜靜地望著他,再沒有說“別胡說”了。

“我們的袁老師,袁隆平老師。”

“他?他還沒有結婚?”

這一夜,她難以入睡了,幾乎是徹夜未眠。袁老師,她當然了解,才學好,人也憨厚,心地極善。如果與他一道踏上人生之旅,倒也是十分幸福的。可是,他在她心裏,總覺得很高,是自己的老師啦!怎麽能,怎麽能……

一個星期天,她早早地就起來了。她想回一趟母校,去看看袁老師。幾次走到門邊,卻又猶豫地退了回來。外麵,北風呼嘯,天氣陰冷。這個,她不怕。這些年在基層搞農技推廣工作,在風雨裏闖慣了。是此時此刻她心裏壓的石頭太多,心太沉了。

她又一次來到鏡子前照了照,再一次地打扮了一下自己,終於鼓起勇氣出門了。她跨上自行車,直奔母校而來。她覺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湧,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她終於踏進了自己離別多年的母校。她悄悄地來到古樟遮掩的西二宿舍。她依稀記得袁老師住在這裏。

走近這幢宿舍,一縷淒惋、悲涼的琴聲,如輕風般地飄了過來。她突然止住了腳步,扶著自行車,認真地聽著這琴聲。

“老師心裏很苦啊!”

她突然堅毅地揚起頭來,大膽地朝老師的宿舍走去。

袁隆平心裏的火又點起來了。悲涼的心房又熱乎起來。這兩年,斯人遠去,他又變得不事修飾,變得“油榨”起來。如今,他快活地修飾自己了,穿戴也講究一些了。

安江農校和兩路口農技站之間的路上,常常見到袁隆平的身影了。他或步行,或與另一位老師騎車同行。有時約她去看電影,有時送她回站。開初,她怕別人看到影響不好,不要他送。

“我們大男大女,談情說愛,正正當當,有什麽影響不好,就是要擴大影響!”

袁隆平很坦然。

有一次,他送她回農技站後,夜已經很深了。她擔心他這麽晚回農校去,路上不安全,他也不大樂意走了。於是,她給老師另行搭了一個鋪,讓老師在自己的農技站住下了。

這一夜,兩人的心裏都翻江倒海,久久難以平靜。她覺得這位老師,在自己的心裏,不再是那麽高,不再是那麽遠了。他越來越向自己的心裏走近。她覺得,有一顆心,在撞擊著自己這顆心,在她的心裏,迸濺出一叢一叢火花來了……

春天來了,桔園裏的花蕾綻開了。這是一種碎碎的白花,很小的一朵,藏在厚大的綠葉之中,不大顯眼。然而,就是這種小小的、不惹眼的白花,秋天裏卻結出了很甜很甜的蜜果……

黔陽地區職工業餘男女籃球賽,在安江農校舉行。她,做為黔陽縣女隊的隊員,也來到了農校。這時,袁隆平周圍一些熱心的老師們,聚到一起,在悄悄地商量:

“我看,火候到了,這次我們把老袁的事辦了算了。”

“對!讓這個運動會,這場籃球賽,當他們的紅娘吧!”

老師們立即分頭行動。很快,他和她都含笑地點頭了。熱心的曹延科老師,主動與擔任這次比賽裁判的農校的體育老師商量,巧妙安排場次,使比賽和辦喜事兩不誤。接著,這位曹老師,又陪著他和她來到鎮政府開結婚證明。

開證明的是一位女同誌。她接過學校開的介紹信,匆匆一看,脫口朝他問道:

“男方比女方還小兩歲,你同意嗎?”

袁隆平怔住了。這是怎麽了?自己比她還小了兩歲?

“不,錯了。不小,不小。”曹老師連忙解釋。

“這不?你們學校的介紹信上不明明寫著:男23歲,女25歲嗎?”

“不,是33歲。”

這位女同誌再認真一看,確是寫的33歲,不禁哈哈笑了。

這天晚上,袁隆平的宿舍裏,飛出了一片歡樂的笑聲。一個新的家庭,在這甜美的笑聲裏組建了……

這是一位堅強的女性。從此,她和袁隆平結伴踏上了漫漫的人生旅途。這個堅強的女性叫鄧則,後來,袁隆平替她更名為鄧哲。

哲,哲學,哲理,哲人……含意深長哪!

現實的社會生活,常常給人們提出新的問題,新的課題。

無為的人,麵對社會生活提出的課題,常常無動於衷,無能為力,甚至視而不見;有為的人,就能麵對這些新課題發出無窮的聯想,有一種時代的負重感,敢於向這些課題挑戰,敏銳地選定自己畢生奮鬥的目標。

袁隆平是一個時刻負時代之重的人,負人民之重的人。

一九六二年三月,袁隆平帶領四十多名學生,來到黔陽縣硤州公社秀建大隊,參加生產和勞動鍛煉。他住在生產隊幹部老向的家裏。

這時,我們這個民族,剛剛度過三年難熬的“饑餓的歲月”。元氣尚未恢複,人們仍然為一日三餐發愁。做為生產隊的幹部,整日為擺脫饑荒增加糧食生產而操心。

隊裏剛剛收過稻子,老向家裏卻一日三餐有兩餐是喝粥。

“不是剛剛扮了穀子嗎?”

袁隆平頗有點不解。

“不夠吃啦!不從現在省起,明年的春荒怎麽渡過?”停了停,老向感歎地說,“要是每畝田的產量,真的能過綱要,產它個八百千把斤,該有多好!”

老袁沉默了。好像有一條鞭子,在自己背上抽打……

“前兩年,我們真是餓怕了。山上的什麽東西都尋來吃過了。土茯苓、葛根、樹葉子……吃下去,拉不出,隻好自己用手指摳。我們這個村裏,硬是餓死了好多人。”

老向輕聲地說,語調卻很沉。

袁隆平的麵前,突然推過來一幕。那一天中午,他出外辦點事,剛剛走出校門,見馬路邊圍了一堆人。他走近一看,路邊橫躺著兩具骨瘦如柴的屍體。這自然又是餓死的。圍觀的人,誰也沒有吱聲,都沉重地低著頭,臉上掛滿憂傷。

那些日子,每天,幾乎都有這一類可怕消息傳來。就在這湘西的土地上,一個隻有幾萬人口的小縣,這三年間,卻有上萬人餓死。這一是由於天災,二是由於人禍。那位搞浮誇的縣委書記為此關進了監獄,判了重刑。對於這位搞浮誇的縣委書記,被判重刑,是他罪有應得。而對於這麽多可親可敬的鄉親,卻付去了無可挽回的損失,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啦!避免人禍,取決於政治家的開明。減少天災,卻有一份科學家的責任啦!

饑餓啟示著他,饑餓拷打著他……

黃昏時分,袁隆平剛剛從地裏勞動回來。天下著雨,他披著一件農家蓑衣,下麵的褲腿還是打濕了。

雨中,老向扛著一個用塑料布包得嚴嚴實實的袋子,走了進來。

“回來了,穀種斢到了嗎?”

袁隆平知道,老向這一天,冒著大雨,翻山越嶺到八門斢穀種去了。

“斢到了,斢到了。”

老向雖然累得氣喘籲籲,卻是一臉的喜悅。接著,他放下袋子,伸手抓了一把穀子,送到袁隆平麵前說:“粒粒飽滿,好種子。”

袁隆平問。

“他們是高坡向陽田,陽光充實。”

“唔。”

袁隆平似乎明白了一點什麽,點了點頭。

“袁老師,施肥不如勤換種啦!種子對我們作田人來講,太重要了!”

袁隆平的心呼呼跳動。

“袁老師,”老向又說了。“聽說你們正在搞科學試驗,要是你們能夠研究出一種新稻種,用這種種子栽田,畝產能夠打它800斤、1000斤、2000斤,那該有多好啊!我們種一畝田,就能當得兩畝田、三畝田。我們就不會餓肚子了。”

“一畝田能產1000斤,2000斤?你莫發夢囈了!”老向的婆娘在一旁插嘴說。

“一千斤!兩千斤!”袁隆平在心裏重重地打了兩個歎號。

農民兄弟的聲音,深深地刻在袁隆平的心裏了。他覺得,做為一個學農的知識分子,不充分運用自己的知識,為廣大尚未擺脫饑餓威脅的農民兄弟,辦一、兩件實事,那是農學工作者的一種恥辱!

如果說,當年的袁隆平選擇學農,是對大自然的熱愛,是對花、草、果、木的熱愛,有某種盲目性的話,那麽,當他踏進安江農校,在不斷地與農民兄弟接觸之後,心裏便有了一個清晰的目標,要用自己的知識,為終日勞作的廣大農家鄉親,辦一點實事。

每一個人都在現實的社會裏生活。

每一個人都擺脫不了現實社會生活的局限。

袁隆平當然也不例外。

五十年代,我們的國家,全麵地向“老大哥”學習,農學領域更甚。米丘林、李森科的遺傳學說在中國盛行。袁隆平曾經是這一學說虔誠的信徒。

他堅信不疑、堅定不移地按照米丘林、李森科學說進行教學和開展科學試驗。

那些日子裏,他最早是選擇紅薯進行無性雜交,把月光花嫁接在紅薯上,以此獲得一個新的無性雜種:上麵結籽,可以進行種子繁殖,以節省大量種薯;地下結紅薯,以提高產量。

試驗開始了。他把月光花嫁接紅薯苗上,嫁接苗很快成活了,生了根,發了芽。但要使其地上結籽,必須短日照。如何遮住這漫天灑下的太陽光呢?學校試驗條件有限,根本沒有什麽遮光設備。袁隆平隻好把自己**的被單和墊單拆下來,用墨汁染黑,來為嫁接苗遮擋陽光。

總算有了回報。秋天,袁隆平嫁接的這種雜交紅薯,出乎意料結出了大紅薯,最大的一蔸重達27斤,爬在地上的紅薯藤上,也結了籽籽。袁隆平心裏真高興啊!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他愛唱的歌子: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他真希望這種“無性雜種”的種子能代代相傳,世世代代地地下結出“紅薯王”,藤上結出紅薯籽。

第二年,他適時播下了這種紅薯籽,期待著秋後的喜悅。然而,等來的,卻是令人失望的懊喪。藤上長出來的是月光花,地下也沒有紅薯王了。

他的這些試驗,獲得了社會的讚賞。六十年代初,他還被邀請參加了全國農民育種家現場會議。然而也就在這時候,他對自己的“無性雜種”提出了疑問,這無疑也是對米丘林、李森科學說的某些觀點提出了疑問:這些年的試驗,雖然也結出了一些奇花異果,但不能遺傳給後代,這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些日子裏,袁隆平拚命地在知識的海洋裏獵獲自己需要的知識。他從一些書籍中獲悉,早在1866年,近代遺傳學的奠基者、奧地利遺傳學家孟德爾,就發表了《植物雜交試驗》的論文。他在這篇論文中,提出了遺傳單位“因子”的概念;闡明了關於生物遺傳的基本規律,即分離定律和自由組合定律;總結和提出了一整套科學的雜交研究方法,開創性地引進和運用數理統計方法,把遺傳學研究從單純的觀察和描述,推進到定量的計算分析,為近代遺傳學奠定了基礎。但這篇論文當時沒有引起重視。直到1900年,湮沒35年之後,才又被德國的柯靈斯、荷蘭的德弗裏斯和奧地利的丘歇馬克等三位植物學家所發現,所重視,所證實,所發展,從而產生了現代遺傳學。

不久,美國遺傳學家摩爾根,在孟德爾的基礎上,又發展了其遺傳學理論,創立了遺傳的染色體和基因學說,並因此獲得了1933年諾貝爾生物學和醫學獎。

哪知,進入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卻被蘇聯等國視為邪說異端,粗暴地給它扣上了“資產階級反動生物學理論”的大帽子,接連遭到攻擊。這股風自然也吹到了中國。一些人把一些學術問題也強硬地貼上了“階級”的標簽。

知識,是人的另一雙眼睛。古人雲:“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是不是說的這樣的道理?通過這些知識的獲得,袁隆平開始大膽地否定自己前段的種種試驗,大膽地否定自己虔誠地信奉的米丘林、李森科學說,偷偷地、卻又是忠實地做了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說的宣傳者和自覺的實踐者了。

七月,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農校試驗田裏的禾,已經抽穗揚花了。

這一天,下課鈴聲響過之後,袁隆平拍拍身上的粉筆灰,挾著教案,走出了教室。他沒有馬上回宿舍去,卻徑直朝校園外麵的試驗田裏走來。他想看看,試驗田裏的禾穗抽得齊不齊。

試驗田裏,禾苗綠油油一片,一穗一穗禾穗,正在勾頭撒籽。微風吹過,滾過一片綠波。放眼看去,一派豐收景象。

袁隆平欣喜不已。他把教案放在田埂上,連褲腳也沒有來得及卷上,就下了田。這是采用常規法培育出來的早稻常規品種。他真希望這種品種,能高產,能給農民兄弟多打穀子。因為眼下,正是1960年,全民饑餓的歲月啦!

突然,他緩緩移動的目光一下停住了。眼裏,顯出特別的光亮。三步開外,隻見一蔸禾苗,長得特高特粗,四周的禾苗,在它麵前霎時暗然失色,大有“鶴立雞群”之感。他驚呆了,喜呆了。

他輕輕地走了過去,彎下身子,伸出雙手,撫摸著這株奇異的、可愛的稻穗,激動地在心裏喊道:“奇跡!奇跡!”這株禾穗,株型優異,穗大粒多。他認真地數了數穗數和粒數,是有十餘穗,每穗有壯穀一百六七十粒。四周的其他禾穗,與它相比之下,便大為遜色了。

這個自然界的極偶然的現象,在他心裏濺開一叢一叢火花。能不能用它選育出一個更好的品種來呢?他用布條在這蔸禾上紮上了記號,才輕輕移動腳步,走出了試驗田。

這一夜,他的小提琴又奏出了歡快的樂曲。

收獲的季節到了。一把金燦燦的種子,擺到了袁隆平的書桌上。

他等呀等,盼呀盼,希望春天快點來。

常常,他麵對這把種子發呆,心如一條野馬,馳騁在廣闊的天宇間。

冬天終於過去了。春天來了。

這把種子,連同袁隆平對它的厚重的希望,一起播到了試驗田裏。他等待著又一個七月,又一個奇跡。因為當時叫響的許多優秀稻種,都是從群體品種中最優秀的變異單株培育出來的。

這把種子在袁隆平的企盼中發芽了,插栽了,轉青了,長高了,發蔸了。眼看就要含苞抽穗,禾苗卻高的高,矮的矮,參差不齊。接著,有些灌漿、撒籽了,有些還在抽穗、揚花,成熟得早的早,遲的遲。幾百上千蔸禾穗,沒有一蔸超過了它們的前代。

希望破滅了。

袁隆平心裏卻沒有平靜,他死死地抓住這個自然現象,反複地思索,這株“鶴立雞群”的特異禾穗是怎麽產生的呢?為什麽到下一代又會退化呢?

苦惱中,他的心裏突然射進一道光芒,靈感來了,孟德爾、摩爾根遺傳學理論中,不是有一個分離律觀點,從這個觀點看,純種水稻品種,它的第二代是不會有分離的,隻有雜交第二代才會出現分離現象。袁隆平心想:它的後代既然發生分離,那麽,去年這株“鶴立雞群”的稻株,就一定是“天然雜交稻”!

“天然雜交稻!”

這個“概念”猛烈地撞擊袁隆平的心房。他在心裏反複地拷問自己:既然自然界有天然雜交稻,那麽,我們能不能培育出人工雜交稻呢?

然而,遺傳學理論上的一道森嚴的門,卻沉沉地向他推來,試圖截斷他這種“妄想”。他又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

天真的幻想,有時卻推開一片廣闊的科學天地;大膽的“妄想”,有時卻采摘到堅實的果子。

果真是金科玉律嗎?

世界是無窮盡的。認識世界是無止境的。前人認識世界的經驗,隻能做為我們認識世界的墊腳石,但不能成為我們認識世界的絆腳石。那株“鶴立雞群”的稻穗,又在袁隆平的眼前晃動。這不是明顯地說明水稻這種自花授粉作物,也有雜交優勢嗎?他以辯證唯物主義和達爾文的進化論為思想武器,抱著既尊重前人認識的經驗,又不迷信他們的每一個觀點的信念,經過反複縝密的思考,最後大膽地提出了這樣的論點:雜交優勢是生物界的普遍規律,低到細菌、微生物,高到靈長動物、人類,都有雜交第一代的優勢。優勢產生的原因,在於雜交一代結合了雙親的遺傳性狀,構成了雜交內在矛盾,促進了生物體內的新陳代謝,加強了生命力。

這個論點,在袁隆平的心裏愈來愈堅定了。

一位哲人說:“提出一個問題,往往比解決一個問題更重要。因為解決問題也許僅是一個數學上或實驗上的技能而已。而提出新的問題,卻需要創造性的想象力,而且標誌著科學的真正進步。”

一個準確的新的科學論點,領著人們闖進了一片新的天地!

那些時候,每一個日子,對袁隆平來說,都是沉重的。

然而,每一個人在這同樣的一天裏留下的生命份量,卻是大不相同的。

硤州公社秀建大隊的生活常常湧上他的心頭。老向那雙期待的目光,不時閃動在他麵前。“袁老師,要是有一種種子,能使我們的田一畝產800斤、1000斤,那又多好嗬!”如今,我們的國家,我們的民族,人口在不斷地增加,耕地卻在不斷地減少,在這占世界不到十分之一的耕田上,卻要養活占世界五分一以上的人口啊!

一定要搞出一種好種子來,一定要使同樣的地,產更多的糧!這是時代之托,民族之托啦!

研究水稻雜交,在袁隆平的心裏,愈來愈堅定了。

水稻是自花授粉作物,是雌雄同花的作物。就是說,在同一朵花上,既有雌蕊,又有雄蕊。要搞雜交,就必須要雄花不育,讓另一個品種的雄花來“育”。

要使它們雜交,隻能有這樣兩種方法:一是進行人工去雄,一朵一朵地雜交授粉。生產雜交種子,用於大田生產。如果用人工去雄雜交,就得一朵花一朵花地進行。一朵花隻結一粒種子。這樣,產生的種子數量極為有限,不可能在生產上廣泛應用。另一種辦法,就是培養出一個雄花不育的“母稻”,然後用別的品種的花粉去給它授粉雜交,生產大量的種子。這種母稻稱之為雄性不育係。然而,這種方法,在國內外都沒有先例。也是很難很難辦到的。所以,國際上有專家曾經斷言:“此路不通!”還有些學者認為,像水稻這樣一朵花隻結一粒籽的“單穎果作物”,利用雜種優勢,必然製種困難,無法廣泛應用於生產。

全世界的難題,要靠全世界的人來解,來破。我們中國是一個農業大國,一個水稻大國。我們中國人身上應該有攻下這個難題的更重的責任感,使命感!

袁隆平雄心勃勃。他想:那年自己在試驗田裏發現的那蔸“鶴立雞群”的天然雜交稻,就十分有力地回答了:水稻雜交是完全可能的。這天然雜交稻,絕對不是人工去雄雜交的。那麽,它是怎麽雜交起來的?

回答隻有一個:自然界存在著天然的雄性不育稻。

對,一定要找到自然界的天然的雄性不育稻!

談何容易!

袁隆平的雜交水稻研究,就從這裏開始邁步了。

到大自然裏尋找這樣的雄性不育的“母”稻,有如到大海裏撈針。過去,這種天然的雄性不育株,袁隆平沒有見過,國內外資料上也沒有看到報導。它的外部形態是怎樣的?到哪裏去找呢?

1964年6月20日。

這一天驕陽似火,田野裏的早稻正在揚花吐穗。袁隆平來到安江農校實習農場的稻田裏,一壟壟、一行行地觀察著,一穗稻子一穗稻子地對比著,看某一穗是不是有什麽特異的地方。就這樣,他邁出了雜交水稻研究這萬裏長征的第一步。

他像一個獵人搜索獵物一樣,尋遍一片稻田,又鑽進另一片稻田。不停地用隨身帶著的放大鏡,在揚花的稻穗上觀察。放大鏡下的每一穗,都是一樣的。而他要找的,卻是雄性不育的不正常的稻穗啊!

第一天,他疲倦地歸來了;

第二天,他掃興地歸來了;

第三天,他兩手空空地歸來了!

整整七天過去了。猛烈的陽光,又使他本來很黑的皮膚上,撕脫了一層皮。由於一連多日彎腰弓背,腰酸腿痛,全身的骨頭像散了架一樣。他覺得自己累到了從來沒有過的地步。回到家裏,連腳也沒有洗,鞋也沒有脫,就倒到了**……

這時,他和鄧哲結婚才幾個月。見他鞋也沒脫就倒到了**,新婚的妻子、昔日的學生鄧哲,趕忙給他端來洗腳水,送到床前,心痛地說:“洗洗腳吧。”

他躺在**一動也不想動了。

“看把你累的這樣。再這樣下去,會把身子搞垮的。明日,休息一天吧。”

“不!稻子揚花的日子就那麽多天,落了花,怎麽去發現哪一株是特殊的雄性不育稻呢?怎麽能隨隨便便地停一天呢?停這一天,也許就是停一年啦!”

“看你!癡到什麽程度了!”

小鄧弓下身子,幫丈夫把鞋子脫了。

袁隆平把一雙腳放進腳盆裏後,木木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一個方向,一動也不動。他又癡了。

“我看,你把你的想法,上課的時候給學生們說說,讓大家幫你找吧!”

妻子看著丈夫身上又曬脫了一層皮,人也瘦了,心裏很急,為他出著主意說。

這一天,袁隆平來到農223班,給同學們上課來了。這兩年多的時間裏,他反複地思考著這個全世界的難題,在高粱與玉米雜交優勢利用的啟示下,腦子裏有了一幅雜交水稻的圖畫,且這幅圖畫愈來愈係統,愈來愈清晰了。首先,利用水稻雄性不育性,進而培育出不育係、保持係和恢複係,通過“三係”配套的方法,代替人工去雄雜交,來產生大量的雜種第一代種子的方法。

有了雄性不育株,才能使它與別的品種雜交。這樣生產出來的稻子,它仍是“母”的,還不能用於大田生產,這叫保持係。用這種稻子與有生育功能的品種**,得到的稻子,就有雌花和雄花了,就有繁殖功能了。因為它恢複了稻子的雌雄同花功能,所以叫它恢複係。這種稻子,才叫雜交稻種子,就能有第一代雜交優勢,也就才能用於大田播種。

課堂上,他把這個想法,深入淺出地和同學們講述著。引起了這群青年人極大的興趣。他進一步對同學們說:“要實現這三係配套的設想,首先必須要找到天然的雄性不育稻株。這第一關不破,後麵就無從談起。”

“袁老師,你說說,這雄性不育稻株是個什麽樣子的,我們去找!”

一個學生站起來了。他矮小的身體,文靜而清秀。他叫尹華奇,是班裏的團支部書記,後來成了袁隆平雜交水稻研究最早的助手之一。

袁隆平苦澀地笑了笑,道:“這樣的稻株,我也沒有見到過嗬!”

“那……”

尹華奇用手搔了搔頭,呆住了。

“讓我們一起到大自然裏去辨認吧!”

袁隆平和他的學生們懷一腔希望,向綠色的海洋裏撈針去了。

日曆翻到了7月5日,這是袁隆平堅持尋找天然雄性不育株的第十四個日子了。

這天,天高雲淡。太陽好厲害,一縷一縷的光芒射過來,像火苗一樣烤著自己的身子。田野裏,處處熱氣蒸騰。整個大地,猶如籠罩在一個蒸籠裏。空氣,悶得令人窒息。中午已經過去了,袁隆平還空著肚子,穿梭在一壟一壟的稻田裏。

突然間,袁隆平覺得空氣格外的刺鼻,麵前的稻苗慌亂地擺動起來,腦袋針紮似地疼痛。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中暑了。於是,他強支著身子,一步一搖地走到一條水溝邊的苦楝樹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匆匆從口袋裏摸出幾片清涼片,伸手取下出門時隨身帶著的、下田時掛在樹上的一個鋁製水壺,喝了幾口冷開水,依偎在樹杆上歇息了一會,才覺得身子舒適了些。

這個問號剛剛跳到袁隆平腦海裏,就立即被他趕走了:“不!一年一度的稻穀揚花季節,再過幾天就要結束了。如果這幾天找不到,一等就是一年!”

他又下田了。

這是一丘洞庭早秈品種的稻田。他強打著精神,全神貫注地觀察著正在開花和剛開過花的稻穗。突然,有一株稻穗很特別,一個一個雄花花蕊不開裂,形狀也與眾不同。他的目光一下在這株稻子上固定住了。這,是不是就是自己要在這綠色的海洋裏撈的針呢?這,是不是就是自己夜裏夢、日裏尋的天然雄性不育株呢?

是的!肯定是的!

他的一顆心,興奮得簡直要蹦到喉嚨口了。他連忙用布條紮下這株稻穗。兩三天內,每天五、六次地來到這株稻穗前,認真地進行觀察,又領著他的學生進行觀察。接著,又采集花藥進行顯微鏡分析,用碘化鉀液染色法觀察花粉反映,從各方麵證實了,這是一株雄性不育稻。

夕陽西下,晚霞一片燦爛。袁隆平又一次觀察那株雄性不育稻歸來了。那支他愛唱的歌子,情不自禁地蹦出了他的喉嚨: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看把你喜的!”

不知什麽時候,妻子鄧哲已跟在他的身後了。

世界上的事情常常是這樣,得到“第一”最難。有了“第一”,就一定有“第二”、“第三”。有了一個樣子,大家心裏有了譜,就按照這個樣子去尋,去找。他帶的那個班的學生下田了,他的妻子鄧哲,也下田了。1964年和1965年,前後兩年水稻揚花的季節裏,他和妻子鄧哲,在安江農校實習農場和附近生產隊的稻田裏,前後檢查了14000餘個稻穗,分別在洞庭早秈、南特號、早粳4號、勝利秈等四個水稻品種中,找到了6株雄性不育稻。成熟時,分別采收了自然授粉的第一代雄性不育材料的種子。

這幾十、百把粒種子,來之不易嗬!它傾注袁隆平多少心血呀!他把這些不育株種子,視為兒女,視為珍寶。凡成熟早的,當年就將其進行翻秋播種,其餘的則在次年春播。他親自播種、澆水、施肥,仔細觀察它們在每一個生長發育階段的細微變化,並做了詳細的觀察筆記。

兩個春秋,兩年汗水。袁隆平對水稻雄性不育材料有了較多的感性認識。他把兩年來獲得的科學數據,進行分析整理,寫了一篇論文。

1966年2月28日出版的《科學通報》上,發表了袁隆平有關雜交水稻研究的第一篇重要論文《水稻的雄性不孕性》。

這是這家中國科學院主辦的刊物在“文化革命”前出版的最後一期刊物。袁隆平有福,他趕上了最後一班車。

袁隆平剛剛收到這本刊物,學校裏已經是大字報遍地了。

一場暴雨,把校園裏一株株香樟上的青枝綠葉,活生生地折斷、掃落了不少。

安江農校,地處偏僻的山城,北京的風雖然到得遲,然而此刻,卻也是遍地漫畫,滿校大字報了。有跟上風走的,批鄧拓、吳晗、廖沫沙;有聯係實際的,揪出本校的牛鬼蛇神。這些牛鬼蛇神,多是一些家庭出身不好,本人曆史上有點“問題”的老師。

幾天過去,就有五位老師被群眾專政了,戴上白袖章、掛上大牌子了。駐校工作組,指定那個當年擔任那場地區職工業餘籃球隊裁判、巧妙地安排比賽場次,使鄧哲與袁隆平比賽、結婚兩不誤的體育老師李代舉,擔任“牛鬼蛇神組”的組長。

袁隆平依舊地在他的試驗田裏忙碌著。由於自己出身的緣故,使他對政治有一種敏感,又有一種遲鈍。平日,他很少談論政治問題,盡量使自己離政治遠一點,一心一意搞他的專業。這樣遠離政治,當然對政治就難免遲鈍了。但由於他出身舊職員家庭,父親還戴著“曆史反革命”的帽子,他難免有一種恐懼心理,這種恐懼心理,又常常使他對政治過敏。這些天,校園裏貼出了滿園的大字報,他想去看看,卻又不敢去。

一天傍黑,他從試驗田裏回來,一位好友輕輕來到他的身邊,附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了一句:“當心,有你的大字報了。”

他的心一下沉重起來。胸口悶得很,如同突然間灌進了一腔鉛。他知道,自己前麵的路難走了。反右時,因為他倡導學生好好學專業,被說成“引誘貧下中農子弟走白專道路”,險些打成“中右”。後來老天保佑,總算過了這一關。眼下這一關,看來難過了。貼出大字報,是群眾專政、進牛鬼蛇神班的前奏。前麵的五位,都是這樣的。

他往家裏走去,腳步沉沉的。他的心裏,重重地壓著兩樣東西,一是他的雜交水稻試驗,才邁出有希望的第一步嗬!二是妻子鄧哲,剛剛生下兒子定安,還在月子裏啦!這……他感到心如亂麻,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大字報,說自己一些什麽呢?他真想去看看,卻又沒有這份勇氣。

回到家裏,妻子已經把熱飯熱菜端到桌子上了。

“出門時說好了的,等我回來做飯,你還在月子裏啦!”

袁隆平埋怨道。

“孩子快滿月了。這沒什麽,我身子硬紮得很呢!”

妻子鄧哲含笑地看了丈夫一眼。從老師到丈夫,從學生到妻子,這一段路呀,怎麽走過來的?心裏雖然甜蜜,而嘴上卻有幾分別扭。喊老師,不妥,喊隆平,也不妥。真有點拗口啦!她隻好和一些農家妻子一樣,對丈夫什麽也不喊,直截了當地說話。實在需要的時候,來一聲“喂!”就像打電話一樣。

“吃飯吧!”

妻子將一碗熱騰騰的飯,送到了袁隆平的麵前。

袁隆平接過這碗飯,卻遲遲沒有往嘴裏送。平日,他是很能吃的,很愛吃的。吃花生時,比誰都剝得快,被老師們戲稱為“剝殼機”。吃甘蔗時,被說成是“榨糖機”。吃糖粒子被說成是“粉碎機”。她為此常常埋怨他:你那胃病是“吃”出來的。今天,他這是怎麽了?他一定是知道那大字報的事了。本來,她還不想馬上告訴他,因為他正紮在他的試驗田裏,不一定馬上就知道,能瞞一天是一天。現在看來,不能不寬慰寬慰他了。

“你想開點,無非是我們一起去當農民。”

“你……知道了?”

“我去看了。”

鄧哲很平靜地說。

“都說了些什麽?”

“說你狗膽包天,妄圖篡改毛主席親自製定的八字憲法,妄圖把自己擺到毛主席之上;另一條,是反右時你就得過的:引誘貧下中農子弟走白專道路。”

霎時,袁隆平心裏沉雷滾滾,幾年前的一幕,迅速推到了自己麵前……

那正是春播季節。上級強硬地規定,必須在某天之內,完成稻穀播種。當時,正值寒潮南襲,機械地按指示辦的秧苗全部爛了。一天,袁隆平和曹老師等幾位在一起扯談時,不經意地說道:“我看,這農業八字憲法,還得加一個‘時’字,讓領導生產者都曉得‘不違農時’的重要性。”

曹老師慌忙向他擺手:“快別亂說,農業八字憲法是毛主席親自製定的。”

“……”

袁隆平一下子啞住了。當時在場的一位女幹部,特別地注意了他一下。

這就是袁隆平政治上遲鈍帶來的後果。他想遠離政治,平時極少關心、留意這方麵的事。他的確不知道這農業八字憲法是毛主席親自製定的。他心裏說:毛主席不是學農的,對農不一定很懂。

顯然,是當時那個女人“特別的一眼”出了問題了。這還了得,你袁隆平敢篡改毛主席製定的農業八字憲法,該當何罪!至於“引誘貧下中農子弟走白專道路”,那是反右時“罪狀”的再版,是個“虛”的。袁隆平並不覺得有什麽特別嚴重。

夜色濃重了,窗外什麽也看不見。隻聽到那古香樟上樹枝搖動的響聲,好像起風了。

“人是鐵,飯是鋼。再大的事,總不能不吃飯。有事,你不吃飯也有事。沒事,你吃飯也沒事。”

妻子寬慰他,催促他吃飯。

袁隆平終於端起飯碗,木木地往嘴裏送飯了。他機械地咀嚼著,真說不出這飯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

袁隆平剛剛放下碗,外麵就有人喊他了。口氣很大,是一種上級對下級的口吻。袁隆平聽出來了,那是地委派到學校裏來指導**的工作組組長老王。

袁隆平趕忙開門,站在門口的果然是老王。

“吃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

“到我的辦公室來一下。”

“好。”

袁隆平點了點頭。心裏,如同壓下來一塊重重的石頭。他心裏想,自己害怕發生的事情馬上就要發生了。

“哇哇哇……”

裏屋傳來孩子的哭聲。這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因為生在安江,取名袁定安;又因為生在“5.1”勞動節,小名便叫五一。他從睡夢中醒來了。他當然不曉得父親身上將發生什麽事,當然不是為父親的前途擔憂而著急,而哭,隻是一種人的本能的反映,他餓了,要吃媽媽的奶了。

妻子沒有馬上去抱孩子,去奶孩子,而是很鎮定地望著丈夫,輕輕地說:“你去吧!不要著急,我還是那句話,無非是我們一起到農村去當農民。”

袁隆平突然覺得身上熱乎了些,輕鬆了些。

他出門了,朝老王的辦公室走去。

老王熱情地讓坐,並隨之給他遞過一杯開水。

袁隆平接過水,沒有喝,定定地坐著,等待著他的“宣判”。然而,老王的話題卻扯得很遠,總是不肯說出他想聽卻又怕聽的那句話來。

“你看試驗田,哪一塊最好?”

老王的話題一轉,扯到試驗田上來了。

袁隆平真有點摸不著頭腦,隻好他問一句便答一句:

“大壟三號最好。”

“歸哪個管?”

“龍正中老師。”

“是個老右派,不要不要。還有哪丘田較好?”

“王組長,你問這做什麽呀?”

袁隆平終於有點沉不住氣了,他沒有回答,卻反問老王了。

“我們工作組,既要抓革命,也要促生產嘛。今天叫你來,就是想請你幫我們選一塊好一點的試驗田作晚稻豐產樣板。”

袁隆平點點頭,心裏似乎仍然不明底細,答道:“下來,就是大壟四號了。”

“歸哪個管?”

“曹延科老師。”

“是個中右,那也不要。再另外找一塊。”

“再下來,就是大壟六號了。”

“誰管?”

“我。不過,這塊要差一點。”

袁隆平趕忙聲明。

“好,就定六號。差點沒關係。這就是我們工作組的試驗田。請你當我們的技術參謀,要好好搞,把產量搞上去。”

“讓我……當你們的……”

袁隆平真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不禁站起身,反問道。

“對,就請你當我們的技術參謀!”

老王加重語氣道。

袁隆平覺得壓在心裏的那塊石頭,頓時滾開了,一身輕鬆多了。他想:眼下工作組是太上皇啦!竟然讓我來當他們的技術參謀,說明我政治上沒有問題。在心裏,他自己找到一些理由,來解釋自己政治上沒有問題。自己雖然提出過農業八字憲法要加一個‘時’字,但我確不知道這是毛主席親自製定的,且沒有什麽惡意。這隻能說明我不關心政治,學習毛主席的思想不夠。再,自己雖然社會關係複雜一點,但本人曆史清白……

就是那篇《水稻的雄性不孕性》的論文,趕上那趟末班車,在“文化革命”前最後一期《科學通報》上發表,引起了有遠見的革命者的注意。他叫趙石英,文革前國家科委九局局長。最早,是局裏熊衍衡同誌發現,並及時報送他,建議他看看。趙石英認真讀過以後,十分重視。他認為水稻雄性不育研究,是國內外一塊未開墾的處女地。若能研究成功,對糧食生產將產生重大影響。他覺得這是一個重要問題,立即請示國家科委黨組。黨組書記聶榮臻同誌表示,應該大力支持。於是,趙石英即以國家科委九局的名義,向湖南省科委和安江農校,分別發了便函,責成他們支持袁隆平從事這項研究。這時,“**”這場災難來臨了。

校園裏有關袁隆平的大字報出現之時,工作組已決定將他定為批鬥對象,材料上報了,批鬥標語也刷出去了。組長老王找到那位“牛鬼蛇神”的組長李代舉,說:“你給我馬上準備一個床,一塊牌子。”

李代舉規規矩矩地點了點頭。看來,自己的隊伍裏,又要增加人了。這人是誰呢?他想問,卻又不敢問。

他正要離開的時候,老王又把他叫住了:

“等等!”

“還有指示嗎?”

“牌子上寫一個名字。”

“寫誰?”

“袁隆平。現在,你不要亂說呀!聽到了嗎?”

“聽到了。”

李代舉低著頭走後,有人來找老王了。他向老王提出:“要揪鬥,就要把證據找足,要新帳老帳一起算。毛主席教導我們:不打無準備之仗。”

他們認真地“準備”開了。一切與袁隆平有關的檔案資料都搬出來了。突然,在一個檔案袋內,意外地發現國家科委發來的一個函件。這就是趙石英同誌簽發的那個責成湖南省科委和安江農校要重視和支持袁隆平搞水稻雄性不育性研究的函件。

老王認真看了看函件內容,覺得事關重大。當時,文化革命開始不久,還在各級黨組織領導下進行。工作組也是上級黨委派出的。上級有些文件裏提出,對一些特殊人物,要給予保護。國家科委都來函要省、校支持袁隆平的雜交水稻研究工作。那麽,他算不算是保護對象呢?

老王覺得自己把握不住,趕忙回到地委,請示地委書記孫旭濤。

“當然應該保護!”

孫書記回答得十分幹脆。老王連忙趕回安江農校。於是,就有了那一幕了。

袁隆平從工作組長老王的辦公室裏出來,腳步輕鬆多了。他是一個極愛音樂的人。要不,當年當他到湖南省農業廳報到,領到第一個月工資,準備到安江農校來任教的時候,到長沙街上買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一把很漂亮的小提琴呢!這把琴,多少日子裏,成為他最親密的夥伴。我國古典音樂和西方音樂中的許多名曲,如《夢幻曲》、《秋水伊人》等,都從這把小提琴的琴弦上奔瀉出來過。有時,他一邊走路,還一邊哼一些抒情味濃些的歌子。尤其是在心裏痛快的時候,在自己做成了一件什麽重要的事情的時候。此刻,他一走下那個木樓梯,喉嚨就忍不住地張開了:

風吹稻花香兩岸……

袁隆平剛哼出兩句,看到前麵晃動幾個黑影。他心裏一緊,連忙閉住了嘴。眼下,這時局天天在變,自己又不大去注意。隻經常聽到自己喜歡的文藝作品,這也是“修正主義的”,那也是“修正主義的”。真鬧不清這“一條大河波浪寬”是不是也是“修正主義的”?不能隨便亂唱了。

那幾個黑影是學校揪出來的“牛鬼蛇神”,正由李代舉帶領夜間打掃學校的廁所後回“牛棚”裏去。

一聽到這熟悉的歌聲,李代舉心裏不禁一驚:“我的老兄,你還這麽快樂呀,明天就要加入我們這支隊伍了。”他剛剛把袁隆平的牌子做好,並寫上了“袁隆平”三個字。為保密,寫好後,又用紙蓋住。

袁隆平當然沒有走進他們的隊伍。第六個是曹老師,那個當年賣勁地為袁隆平的婚禮張羅的熱心人。難怪呀,工作組長老王不要他當工作組試驗田的技術參謀……

在黔陽縣一中教書的那位女老師,早已經調到另一座城市的中學任教去了。臨走的時候,她寫信給袁隆平,要他到車站去送她。袁隆平當然去了,祝願她一生平安。這一場風暴卷起來以後,在遠方那座城市裏任教的女教師,一封又一封地給他來信,探問他的信息,探問他的情況。她知道,他是這場風暴要席卷的對象。她關心著他的安危。

回到家裏,袁隆平第一是告訴自己那焦慮中的妻子:“沒事”。接著,他坐到了燈下,鋪開信紙,給那位遠方的女教師寫一封信。給牽掛自己的人,報一個平安……

工作組,也被打成了推行“劉鄧路線”的工作組,被趕出了學校。“革命”,又深入了一步。

工作組還“硬”的時候,袁隆平的“研究”還得到了某些支持,某些保護。開初,他當然不知道,國家科委九局來過那麽一個“便函”,也不知道地委書記孫旭濤有過那麽一個“表態”。當工作組讓他擔任他們的技術參謀之後,他與他們說話的機會多些了。一有機會,他就向他們宣傳水稻雄性不育係,搞成後對糧食增產的重要性。工作組組長老王,似乎很有興趣聽他“匯報”,聽他“宣講”。他看看工作組對他的態度還好,對他搞水稻雄性不育性的研究並不反感,還算支持,於是他向老王提出:

“我想中午請兩個小時的假。”

“什麽事?”

“稻穗正在開花,我想給試驗稻穗進行雜交授粉。”

“那就一個上午吧。”

老王很慷慨。

“要一連三天。”

“先給一個星期。以後根據情況再說。”

老王更為慷慨了。

袁隆平十分驚喜。他覺得自己很幸遠,碰上了好人,碰上了好運。這時,農校裏,許多老師進了牛棚,終日挨批鬥,在政治的漩渦中掙紮著。有些老師雖然沒有進“牛棚”,也提心吊膽的,怕這一把“火”燒到自己身上來。而自己,卻能平安地進行自己的研究。他覺得心裏十分充實。

“怎麽?你們不是同意把袁隆平這個資產階級臭知識分子揪出來嗎?怎麽又變卦了?”

“不錯,我們是同意把他的材料報上去了。”

“上麵不批?”

“不批。”

“為什麽?”

“造反派”們窮追不舍。

“這,我也不知道。不過,上級不批準,總有他們的道理。”

這批“勇士們”,隻好掃興地走了。

如今,工作組走了,而且這個“工作組”,是執行“劉少奇資產階級路線的”。他們理所當然地會成為資產階級反動分子的保護傘。什麽“上級”?還不是“劉鄧黑線”!

一夜之間,校園裏又刷出了“揪出惡毒篡改毛主席親自製定的農業八字憲法的反動分子袁隆平”的大橫幅。他的大字報專欄,從東三樓,一直貼到石板坪來了,足足有一百多張。

什麽“白專道路”、“三脫離”、“成名成家”、“在人民的講壇上販賣資產階級貨色”、“引誘貧下中農的子弟走白專道路”……帽子一頂連一頂。

袁隆平悄悄地來到了大字報欄前,一張一張地往下看著。麵對這些“帽子”,他並不緊張。畢竟經過前一場“風雨”了,說不上是“洞庭湖上的麻雀(經過大風雨)”,也稱得上是沅江上麵的麻雀了。

突然,一條大橫幅,跳進了他的眼簾:

“徹底砸爛袁隆平資產階級的壇壇罐罐!”

本來還算平靜的心,霎時緊緊地一縮。一身的熱血全像著了火一樣。袁隆平再也沒有看大字報了,猛地轉過身去,拚命地往他培育雜交水稻試驗苗的六十多個壇壇罐罐奔去。

已經晚了。

他趕到這裏時,隻見水池邊的六十多個栽著雜交稻苗的缽缽,傾注了他幾年心血的缽缽,全部砸爛了。那些試驗秧苗,也被折斷,丟得滿地皆是。

袁隆平一下就癱坐在地下了。

“這世道為什麽變成這樣了呢!”

此時此刻,這個想躲避“政治”,對“政治”遲鈍的人,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兩行清淚,從他黝黑的臉腮上滾落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離開這個使他裂心斷腸的地方的,是什麽時候回到自己的家裏,是什麽時候躺到妻子身邊的……夜裏,他驚夢了,大喊著:“我的秧苗!我的秧苗!”

妻子不忍心,用手把他搖醒了。這時,他一身的冷汗。

“別去想了,會傷身子的。”

妻子體貼地安慰他。

“唉!”

他一聲長歎。

“明年再來吧。”

妻子勸慰他。

“談何容易啦!”

“要不,我們去找找看,看還有沒有活著的秧苗?”

這天夜裏,天上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好在這條路,袁隆平每天要走無數次,路麵上哪裏有一顆石子,他心裏都清楚。細心的鄧哲,隨身帶了個手電。上路以後,她想捏亮手電,為丈夫照路,被袁隆平製止了。

夫妻倆手牽著手,往試驗場地走來。

來到試驗場地,袁隆平才讓鄧哲將手電按亮。他一株一株殘苗地看,一個一個殘缽地查,凡是有再活的可能的秧苗,他都視若珍寶,輕輕地放到一邊。好一陣後,他收集到了一把殘存的秧苗。

他們很快地將這些殘存下來的活苗,轉移到蘋果園裏的臭水溝裏來了。

東方天際,漸漸地發白了。天幕上,一片烏雲被一抹紅霞擠開,放出一縷美麗的彤紅的光亮來。

天,快要亮了。

“革命”又深入了一步。

“造反派”們的眼睛,不再盯著袁隆平這些他們認為是“死老鼠”的人了,他們的眼光高了,大了,盯著各級黨政機關的頭頭們了。他們垂涎的是“權力”。他們要奪權了。

袁隆平被他們“忘記”了,倒是可以靜下心來搞他的研究了。由於學校已經“停課鬧革命”,袁隆平沒有教學任務,精力更集中了。

由於國家科委九局給湖南省科委發了公函,省科委多次派人到安江農校,支持袁隆平的科學試驗。第一年解決了六百元科研經費,以後逐年增加。後來,經省農業廳批準,將他的學生李必湖、尹華奇兩人,畢業後正式留校,聘為他的助手。

1967年6月,由袁隆平、李必湖、尹華奇師生三人組成的“水稻雄性不育”科研小組,正式成立了。

尹華奇是袁隆平任教的223班的學生,而李必湖與尹華奇同級不同班。前年春天,校園裏的梨花開了。白白的花瓣,落飄在校園中的一個水池裏。這時,袁隆平和尹華奇在池邊浸種催芽。

“水!”

忙碌中的袁隆平,頭也沒有抬地喊了一聲。一轉身,一桶水遞過來了。抬頭一看,遞水過來的不是他的學生尹華奇,華奇正彎著腰在另一處忙呢?這人蓄個平頭,壯實的身體,憨厚的神情,渾身透露出一種農家子弟的純樸。

“你……”

袁隆平知道他是本校的學生,但因自己沒有擔任他們班的課,叫不出他的名字。

“袁老師,我叫李必湖。讓我和你一起搞吧!要是你培養出一種好種子,我們村裏的鄉親該有多高興呀!”

袁隆平感動了。這樣的學生,他當然歡迎啦!

從此,李必湖就和他們一起幹開了。畢業後,在袁隆平的要求下,便留在他的身邊,成為他們這個科研小組中的一員了。

袁隆平和他的助手們,不誤農時地將那在蘋果園裏的臭水溝邊偷偷成長起來的雄性不育稻株上收獲到的珍貴種子,浸種催芽。不幾天,那嫩綠的秧苗,便在春風裏搖頭擺尾了,好不喜人。四月三十日,師生三人,便將這些大難不死不育株的後代們,插到了中盤古7號田裏。

半月春風,禾苗分蘖了,長勢喜人。

這時,他的兩個助手,因事暫時離開了學校。田間管理、觀察記載,全由袁隆平一人擔任。這時,他又做爸爸了,又是一個男孩。這時,妻子在離學校十餘裏外的縣城工作。因為試驗田裏的禾苗,每天都要觀察,都要記載生長的情況,他無法去照顧妻兒。他把自己全部的愛都給了他的試驗田,都給了他的研究,他的事業。

這一天,正是禮拜六。傍晚,晚霞燦爛一片。袁隆平像往常一樣,荷鋤站在試驗田邊,顯得異常的興奮。禾苗長得好,株高已達一尺餘,每株已有三至五個分蘖了。為這些不育材料作標記的七十多塊小木牌,儼然像一批威嚴的衛士,挺立在秧苗身邊,為它們站崗放哨。袁隆平在田邊站立了好一陣,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它們,跨上自行車,趕回家中去。

草草地扒了兩碗飯,他又獨自來到案頭,翻開那本已經把邊角磨破了的紅皮筆記本,一頁一頁地看著田間檔案。心頭,憧憬著秋後的喜悅。

第二天,是星期天。袁隆平惦念著他的試驗田,沒有在妻兒身邊多呆一刻,一吃完早飯,就趕到田頭來了。

如雷轟頂,他立在試驗田邊,幾乎要暈眩過去。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抖動!

試驗田裏一片狼藉,秧苗全部被拔光了!

多少心血,多少希望,頃刻間化為烏有!袁隆平欲哭無淚。這是他好不容易發現的、又經過了多年辛勤培育的無花粉型、退化型和敗育型三個不同類型的不育材料,其中無花粉型不育材料去廣東繁育,退化型和敗育型材料留在安江。如今,這很有希望找到保持係的敗育型材料,卻全部遭到破壞。眼看育成不育係的計劃,又不知要推遲多少年!

毀苗的這一天,牢牢地刻進了他的心裏。這是1968年5月18日。

這是誰幹的?他為什麽要這樣幹?事後經過方方麵麵的調查,毫無結果。難道,這肇事者與袁隆平前世有仇?今世有怨?也許沒有。那麽,他為什麽要下這樣的毒手呢?人啦,一個千百種感情集結的動物。嫉妒,不也是其中的一種嗎?你會幹,我不會幹,我叫你也幹不成!應該說,嫉妒之心,人皆有之。嫉妒,也是正常人的正常情感之一。聰明的人,將嫉妒化為動力,奮發圖強,誓死要超過你,強於你!隻有愚蠢的人,才將嫉妒變為仇恨,我幹不成,要讓你也幹不成。這樣,我心裏就舒服了,就痛快了。

第四天,他路過一口水井,突然發現水上浮著幾根秧苗,撈了起來,放在手裏仔細辨認,果然是試驗秧苗。這時,他顧不得井深、水涼,“卟通”一聲,跳進了井裏,想把沉到井底的秧苗打救起來。

人們聽到他跳井的響聲,紛紛地跑了過來。

由於井水太深,無法將井底的秧苗救起。這時,學校領導請人抬來了抽水機,把井水抽幹,才撈起沉底的秧苗。這時,秧苗全部漚爛了。

一股風在學校裏吹開:“這還會是誰毀苗?還不是袁隆平自己!這個試驗是三歲小孩玩的家家,根本搞不出什麽名堂來。他自知難以成功,卻又騎虎難下了,於是就毀了它,一方麵好向上麵交差,另一方麵還可以陷害他人……”

對這股風,袁隆平嗤之以鼻,他繼續埋頭於他的試驗。他多麽想早一點闖進自己心裏設計了多年的那片天地啊!

天無絕人之路。找回的那五株秧苗,在袁隆平的培育下,又活過來了。

這件事,成了一個反麵教材,教育了袁隆平,也驚醒了支持這項研究的上級機關。不久,上級決定,把袁隆平調到湖南省農科院工作,以便更好地開展雜交水稻的研究。

袁隆平麵前的路更開闊了。

為了給育種試驗提供更好的氣候條件。每當秋風掃去落葉,寒氣襲擊洞庭湖的時候,他和助手李必湖、尹華奇就南下了。他們像一隻候鳥,飛到海南島,飛到了雲南的傣族村寨……

1969年,他們來到了雲南省的元江縣城。

在這個縣的農技站的院子裏,在傣族兄弟的象腳鼓聲中,他們送走了六十年代的最後一個黃昏,迎來了七十年代的第一個黎明。

師生三人,從劫後餘生的幾株秧苗中,選育出了三株雄性不育株。來到元江以後,他們便馬不停蹄地一邊浸種催芽,一邊精心整理秧田。

大自然又一次向他抖開威風了!

元旦剛過,離元江150公裏的峨山縣,發生了7.2級強烈地震,波及到元江,震級也在5級以上。

夜裏,袁隆平睡得正香。突然,床鋪晃動起來。他被驚醒了。開初,他不知出了什麽事,還以為是有人在搖他的床鋪。他揉揉眼睛一看,不見人的影子,卻發現房子在晃動,天花板上的石灰板開始往下掉落。他猛然間明白了,連忙大喊道:

“快起來!快起來!發生地震了!”

睡得很沉的兩個年輕人,被袁隆平喊醒了。

這時,他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趕快把浸在鐵桶內的稻種搶了出來。

縣城裏的人們一片驚慌。所有的生活秩序都打亂了。農技站的老支書沒有忘記這些湖南兄弟,趕來看望他們,並說:“這是危險區,你們應該趕快離開。”

“離開?”袁隆平望了望鐵桶裏的穀種說:“我們怎麽能夠離開呢?”

“你們……”

老支書看著他們,眼睛裏射出異樣的光芒。在這樣的時候,你們沒有考慮自己的安危,想到的卻是穀種。老人感動了,說:“那好。有什麽困難,找我。”

他們呆下來了。

他們在水泥球場上,用塑料布搭了一個棚子。水泥地上墊幾把稻草,再鋪上一張草席,就是他們的床鋪。種子該催芽了。他們就在窩棚裏拴上一根繩子,從鐵桶裏把一個一個小布袋撈上來,掛在繩子上。每隔幾個小時澆一次水,讓稻種在布袋裏發芽。

又一次餘震發生了。

掛在繩子上的一個一個小布袋,在左左右右地擺動著。袁隆平望著這一串晃動的小布袋,詼諧地說:“地也動,袋也動,我們不動,你們說是不是……”

說完,他望了望李必湖和尹華奇。

師生三人一齊仰頭大笑起來……

幾年來,師生三人,或海南,或雲南,長年奔波在外,以苦為樂,以事業為重。在攻關的那些年月裏,袁隆平有七個春節是在海南的育種基地度過的;三個孩子出生,有兩個不在妻子身邊;年邁的父親在重慶病逝,他仍然堅守在海南基地……

科學之途是艱難的,每邁出一步都要付出生命的全部精力。科學之途又是迷人的,它給你無窮無盡的樂趣!

轉眼六、七個年頭過去了。

眼下已是一九七〇年了。從那株神秘的雄性不育株的發現,到現在,他們整整進行了六個春秋寒暑的試驗。袁隆平和他的助手,先後用一千多個品種,進行了三千多個雜交組合的試驗,結果都不令人滿意。

秈稻不育型種子和秈稻雜交,其後代不能很好地保持雄性不育性狀;

粳稻不育型種子和粳稻雜交,其後代也不能很好地保持雄性不育性狀;

秈稻不育型種子和粳稻雜交,其後代雖然比前兩種情況好一些,但也不理想。

六年來,盡管袁隆平和助手們傾注了全部的心血和無數的汗水,沒有澆灌出一個不育株率和不育度都達到百分之百的雄性不育係來。

袁隆平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

在科學的道路上,科學家的苦惱,往往是科學難題突破的前提。

袁隆平認真地回顧了六、七年來的科學試驗實踐,又結合這些年自己鑽研遺傳學、生物學等各方麵的知識,腦海裏慢慢地亮出一束光來:這是受試驗材料的局限!遺傳學中一條重要的理論,就是雜交親本親緣關係遠近,對雜交後代有著直接的影響!親緣關係越遠,雜交後代的優勢就越明顯。我們的人類,不也是這樣嗎,近親結婚,後代素質就低下,什麽癡呆、聾啞都多發生在近親結婚的家庭裏。他進一步回顧了這些年自己開展試驗的情況。秈稻不育型種子與秈稻雜交,效果不好,粳稻不育型種子與粳稻雜交,效果也不好,而秈稻不育型種子與粳稻雜交,效果就好一些。這些情況都說明了親緣關係的遠近,與雜交效果十分有關。前兩種效果不好,是雜交材料親緣關係太近。後一種好一些,則是雜交親本、親緣關係遠一些的緣故。

“野生稻!野生稻!”

袁隆平的腦子裏,連連跳出兩個驚歎號!

於是,袁隆平十分明確地提出了“運用遠緣的野生稻與栽培稻進行雜交”的新設想。然而,要實現這個新構想,非同易事啊!這不僅是要找到野生稻,而且要找到野生稻中的雄性不育株!找到野生稻難,找到野生稻中的雄性不育株就難上加難了!

科學沒有捷徑。科學沒有坦途。

他決心踏遍天涯,也要為他心目中的美麗的公主,找到如意郎君。

他把他的想法,很快地告訴了兩位助手,並詳細地向他們講解了野生稻的發源地、特征、特性。

恰在這時,湖南省在常德召開了農業科學技術交流大會。會議的第一天,出席會議的領導,仔細觀看了雜交水稻研究的展覽,並認真聽取了研究人員的匯報。第二天是召開大會。

代表們已經到齊了,領導同誌也已經坐到了主席台,會議就要開始了。這時,出席會議的中共湖南省委書記華國鋒同誌,卻突然離開座位,從主席台上走下來。

大家愕然,一齊看著他。

隻見華國鋒同誌徑直走到袁隆平麵前,說:“請你到上邊去坐!”

“我……”

袁隆平不知所措地站了起來。昨天他們匯報雜交水稻的研究情況時,身材高大的省委書記華國鋒同誌也參加了。聽完匯報後,華國鋒同誌說:“還是要依靠群眾,把這個構想告訴大家,把這個研究放到群眾中去搞。”這些話,袁隆平同誌記在心裏了。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就是這麽一個短短的匯報,這位省委書記卻把他這個普通的農技工作者記在心裏了。

袁隆平終於走上了大會的主席台……

這是1970年6月。

這次會議以後,袁隆平又向海南進發了。

七十年代第一個秋天,悄悄地來了。

海南島的田野裏,水稻開始抽穗揚花。馬上就要進行雜交處理了,可是這野生稻又在哪裏呢?

這些天來,袁隆平翻山越嶺,深入到黎家山寨訪問老農,到荒涼的田野裏四處尋覓。常常,由於精力過於集中,螞蟥盯在他的腿肚子上,脹鼓鼓地吸飽了血掉了下來,他都全然不知。他走一路,殷紅的血流一地……

他發動他的助手,發動各地來海南搞育種試驗的技術人員,一齊上陣。接著,他們又到崖縣(今三亞市)南紅農場,走訪農場的技術人員和工人群眾,調查野生稻的分布情況。

這一天,農場的田埂上,走著兩個年輕人。那個墩墩實實的,是袁隆平的助手李必湖。另一位呢,是南紅農場的技術員馮克珊。兩人邊走邊談。

李必湖盡量把自己的話說得標準些,吐音準確一些,因為對方是海南人。

“是不是那種亞(野)哥(禾)?”

馮克珊說著海南話。

“什麽亞哥?”

李必湖沒有聽明白。

這時候,他們隻好借助我們的祖先發明的文字了。馮克珊掏出筆來,在紙上寫出了“野禾”兩個字。

“對對對!”

李必湖大喜。接著,他又將導師袁隆平利用“遠緣野生稻與常規稻雜交”的構想,詳細地向馮克珊說了一遍。小馮很佩服他們這種頑強地在科學王國探寶的精神,當下就說:“聽講,有一個地方可能有野禾,我們現在就去找找吧!”

他們上路了。馮克珊走前,李必湖隨後。不大一會,他們來到了南紅農場與三亞機場公路之間的一座鐵路橋邊。這裏,有一片沼澤地,小地名叫林家田。一個水溝邊的雜草間,果然長著一片野生稻。這時,野生稻正揚花抽穗,其特征明顯,很容易與常規稻區別。它株型匍匐,莖杆細長,葉片狹窄,穗頭短小,穗上長有長長的紅芒。可曰野性十足。

李必湖一下喜呆了。

人們常說:異想天開。這是用來譏諷那些好高騖遠,辦事不切實際的人的。然而,在科學的王國,既要嚴於一絲不苟,又要敢於異想天開。首先要敢於“異想”,然後用一絲不苟的科學態度去探索,去實踐,去尋找,去攻打,然後就會“天開”了。

李必湖、馮克珊鞋一脫,褲一卷,就跳下沼澤地裏去了。

“小李,這沼澤地淤泥很深,螞蟥、水蛇很多,你要小心啊!”

馮克珊關照著李必湖。

李必湖顧不了什麽螞蟥,什麽水蛇,他倆匆匆地涉過一片沒到大腿的汙泥,來到了那片野禾旁邊。這片野禾大約有零點三畝左右。他們像當年袁隆平尋找水稻雄性不育株一樣,在這片野生稻中一株一株地觀察。因這野生稻正在吐穗揚花,特征明顯,加上李必湖對水稻雄性不育株已有很深的感性知識,隻要這片野生稻中有雄性不育株,是逃不過他的眼睛的。

突然,這個墩實的漢子的眼睛倏地一亮,臉上一片欣喜。隻見在離他一點五米的地方,有三個形狀異常的稻穗,他走近細細地辨認,幾乎要跳起來了!不錯,是雄蕊敗育的野生稻穗。

“找到了!找到了!”

他在心裏狂叫起來。接著,他彎下身子,伸出雙手,準備插進泥裏,將這一株長著三個穗子的雄性敗育的野生稻連泥帶根挖出來,當他的手正要進入水麵的時候,又像觸了電似地縮了回來。

一條水蛇,正懶洋洋地盤伏在稻蔸邊上。

他遲疑了一下,連忙退後一步,伸手抓起一把泥巴,朝水蛇打去。水蛇終於溜跑了。

李必湖把這株雄花敗育的野生稻,種在基地試驗田中廣矮3784品種的旁邊。然後,扯開嗓子向他的同伴們大喊:

“快來看,我找到雄性敗育的野生稻啦!”

消息像風一樣吹開去。同伴們興奮地從四麵八方向這片田邊湧來,來看李必湖發現的雄花敗育的野生稻。

這時,湖南來海南基地搞雜交水稻育種研究的人很多。不久前,湖南省根據省委領導同誌關於雜交水稻研究要放到“群眾中去搞”的指示,成立了雜交水稻研究協作組。省農學院、許多農場都派技術人員參加。後來在這項研究中做出了重要貢獻,育出了優良品種的常德賀家山良種場的周坤爐,也是協作組成員,這時候也被場裏派到海南來跟班學習。

尹華奇來了,周坤爐來了,省農科院派來協作攻關的羅老師也來了。外出辦事的袁隆平也在這時候趕回來了。

他一邊聽著李必湖說發現這株雄花敗育野生稻的經過,一邊迫不及待地用放大鏡觀察這株正在揚花的野禾。他經過反複觀察反複辨認,認為這確是千真萬確的雄花敗育的野生稻穗,不禁高興地連呼三聲:“高級!高級!高級!”並指定李必湖,以後把利研的重點放在雄花敗育野生稻的研究上。

當即,袁隆平將這株雄花敗育野生稻命名為:野敗。

這是1970年11月23日。這一天,成了湖南雜交水稻研究海南試驗基地的盛大的節日!

這野禾栽到了試驗田裏。

李必湖的心拴到了這“野禾”上。

如果說,過去的那個“守株待兔”的成語,是用來諷刺懶漢的;那麽,今天應該有一個“守株待花”的新成語,來頌揚一位勤勞的農技工作者。

這些日子,李必湖身不離試驗田,眼不離雜交稻。陽光下,他坐在一把特製的水田工作凳上,等候著“野敗”開花。

每當“野敗”開一朵花,他便小心地用攝子夾著栽培稻的花朵與其雜交,進行人工授粉。然後,又掏出隨身帶著的小本,認真地做好記錄。

一連三天,李必湖認真地在那三個雄花敗育野生稻上,共雜交65朵花。

“朵花,不等於65粒穀子。因為野生稻的落粒性強。授粉後十來天,不到成熟就落了。李必湖不得不采取固定稻穗的辦法,在稻田裏打滿支架。”

海南島的田鼠十分猖獗。在稻穀揚花抽穗的季節,它們日潛夜出,把抽穗的禾苗咬斷。附近田裏,已有類似的情況,這引起了李必湖的警覺。他在田邊搭了個鋪,夜裏來和這蔸禾苗作伴。

收獲的季節終於來了。這65朵花,隻結了12粒穀子,最後隻收到5粒雜種。

又是春天了。

這五粒珍貴的種子,播下去了。

袁隆平和李必湖心裏,恨不得這五粒種子一夜間變為五十粒,五百粒……為了加速繁殖,他們利用稻蔸、稻節的生長點,進行無性繁殖。那幾穗野生稻的雄性不育株,搖身一變,就變成了四十六蔸。

這時候的南紅農場,真是無比的熱鬧。全國已有十三個省市十八單位的五十多名農業科技工作者,趕來參加試驗。

這天,袁隆平正和各地的同行們在木麻黃樹下乘涼,李必湖來喊他,說是有人找。

來人是一個瘦高個子。一見袁隆平,便自我介紹說:“我是廣西的,姓李。早就想來向你們學習,今天才趕來。”

袁隆平緊緊握住他的手。他當然歡迎。他告訴老李:“現在這裏有十三個省、市、自治區十八個單位的五十多位同誌了。”

“那麽,你們有多少試驗田?”老李問。

“栽培稻的不育材料兩畝,野生稻的不育材料四十六蔸。”

老李“哦”了一聲,稍停一會,對袁隆平說:“本來我想來這裏跟班學習,可是家裏的試驗又丟不開手……你能不能和我講講雜交稻試驗的經驗?”

“我們也還在摸索,沒什麽經驗。”袁隆平憨厚地笑笑,然後與老李交談開了。

第三天,老李要走了,袁隆平陪他到試驗田裏看看。當看到那四十六蔸野生稻不育株時,他的眼睛就不動了。袁隆平看出了他的心思,對他說:“收了種子後,一定給你寄點來。”

老李依依不舍地走了。

兩個多小時後,他又回來了。

“怎麽?沒走?”

“到了車站。”

“沒有趕上車?”

“不,我想,我想……”老李終於鼓起勇氣對袁隆平說:“袁老師,能不能讓我帶幾根野生稻的不育材料走?”

袁隆平毫不遲疑地把自己留下的一蔸禾,劈成兩半,連泥挖起,雙手捧給老李:“這四十六蔸禾,分給五十多個人在做試驗。我隻留了一蔸。這一半,你帶走吧!”

不久,袁隆平就接到了廣西老李寫來的信。信上這樣寫著:

袁隆平同誌:

承您的割愛,把珍貴的半蔸禾苗給了我。在途中,我又遇到了一位浙江金華的同誌,他也極希望搞這項有意義的試驗。於是,我又把那半蔸禾苗分了一半給他。在我向您表示感謝的時候,同時也代表他向您表示謝意。

……

讀到這封信,一股熱潮湧上了袁隆平的心頭。小小的半蔸禾苗,竟成了農業科技工作者的連心紐帶。他覺得自己的隊伍一天一天地壯大了,自己的事業有希望了。

這一天終於來了。

1973年,袁隆平和他的科研小組,全國許多農業科研工作者在袁隆平的關於“不育係、保持係、恢複係”三係配套的雜交稻的科學思路指導下,終於培育出了優秀的雜交稻。這年春天,湖南省農科院1.2畝試驗田裏,種下了袁隆平配製的種子,雖然隻中耕、追肥各一次,收獲時,畝產高達1010斤。負責這丘生產示範田的農工隊長,用長沙話興奮地說:“咯連冒費勁,就搞了一千多斤。咯號穀種真神了!”

這一年,一個大會在長沙召開,中共湖南省委、湖南省革命委員會,表彰了全省各條戰線十二名最優秀的人物。袁隆平標於榜首。

當袁隆平的事跡在報紙上發表,他的照片在報紙上登出,他的形象在電視裏播放的時候,有一個人為他的成功而由衷地高興,真誠地祝賀。那是那位女教師。

收到這位女教師的信的時候,袁隆平正好到一座賓館開會。他擠出時間,過了那條浩**的江,登上了那座“楓葉紅如二月花”的秀麗的山。

女教師早已在這裏了。

不覺間,分別多少年了。兩人都步入了人生的秋季,已是知天命之年了。歲月,無情地在他的頭上、身上留下了印記。人,如果能倒過來話,從五十歲往前活,那又該多好啊!這樣,也許就會變得更聰明!

她向他表示祝賀,希望他更上一層樓。他由衷地表示謝意,並祝願她家庭幸福,身體健康。她含著淚,連連點頭。

一陣山風過來,刮落幾片火紅的楓葉。山之秋色,是多麽深沉,多麽富有,又是多麽壯美啊!

奮鬥者的人生,當然是充實的。然而,在他們的人生路途上,常常喜悅是短暫的,苦惱竟是長久的。

這是前進道路上的苦惱,這是邁出新步伐前的苦惱,這是攻下一個新難關前的苦惱……

這幾年來,這種“三係配套”的雜交稻,經過不斷地進行優勢組合,誕生了一批效益明顯的好品種,增產的優勢充分發揮出來了,每畝雜交稻,要比常規稻增產百分之二十左右。種子推廣到大田生產後,農民群眾嚐到了甜頭,得到了實惠,種植雜交稻的積極性一年一年高漲。加上我國各級領導的重視,雜交水稻在全國迅速推廣開來,把發達的西方國家遠遠地拋到了後麵。1976至1993年,全國累計推廣雜交稻麵積達24.3億畝,共增產稻穀2400億公斤。就近一兩年來看,每年雜交稻增產的糧食,解決了兩億人吃飯的問題。這是一種何等令人吃驚的效益啊!

袁隆平心裏是多麽高興啊!

沒有。時刻把農民放在心裏的袁隆平,在增產中看到了“三係法”的不足,在喜悅中產生了新的苦惱。這種三係法,由於要“三係”配套,一批種子的獲得,要好幾次手腳,前後要兩年時間。由於生產程序繁雜,雜交種子的成本就高了。能不能再簡化一點呢?那樣,製種的成本就降低了,農民兄弟的負擔就減輕了。袁隆平無時無刻不在苦思苦想著。

有心人的目光是異常敏銳的。科學家的眼睛每時每刻都瞪得大大的。

有一天,袁隆平瀏覽報刊時,突然,他的目光在一行字上停住了:湖北發現光敏感核不育水稻。他的心突然動了。他知道,所謂光敏感核不育,就是這水稻“育”與“不育”受到光照的作用。同一個稻穗,光照時間長它不“育”,有雄性不育株的作用;而光照時間短,它卻又恢複了“育”的功能,這時就能起到保持係的作用。他的心裏翻滾起來,如果采用這種稻子來做雜交材料,不是可以減少一個程序嗎?

科學家的頭腦裏,又現出了一條清晰的路。培育出“三係法”、“兩係法”,進而實現“一係法”。就像數學王國裏哥德巴赫猜想中的從1+2到1+1一樣。

這時,袁隆平關於雜交水稻研究的科學思路,更加寬闊了,更加完善了。

一條科學思想的開辟,就能引出一片新的天地,就能闖進一個新的領域。這就是科學家不朽的貢獻!

當發現“野敗”,實現雜交稻的“三係配套”後,有人曾經不以為然地說:“那是李必湖碰上了狗屎運,找到了一株雄花敗育的野生稻!”袁隆平立即站出來,駁斥這種觀點,充分肯定李必湖發現“野敗”的功績。

“有人講李必湖發現‘野敗’是靠運氣。這裏有一定的偶然性。但必然性往往寓於偶然性之中。一、李必湖是有心人,是專門來找野生稻的;二、他有這方麵的專業知識。‘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裏馬’。當時全國研究水稻雄性不育性時間比較長的,隻有李必湖、尹華奇和我。所以寶貴的材料,隻有觸到我們手裏,就能一眼識破。別人即使身在寶山,也不見得一定識寶。這就是李必湖發現‘野敗’的必然性。”

不久,日本學者報導了水稻廣親和基因研究結果。袁隆平獲獎後,腦子裏連連進濺出火花。所謂廣親和,就是很容易和其他品種結合。如果用光敏感核不育基因和廣親和基因結合起來,不是既可以實現秈粳亞種間有利基因的重組,從而通過水稻亞種間雜交優勢的利用進一步提高雜交稻的單產,又減少了製種的程序,降低了種子的成本?

1986年4月,袁隆平應邀參加在意大利的米蘭附近召開的“無融合生殖”國際學術討論會。這是一個新的研究課題。袁隆平在會上介紹了我國的研究動態,同時也獲得了世界各地的信息。同年,他在《作物雜誌》第三期上,發表了《利用無融合生殖改良作物的潛力》的重要論文。這次會議,對於他的雜交水稻研究新思路的孕育、成熟,發生了重要影響。接著,他寫出了《雜交水稻育種的戰略思想》的重要論文(《雜交水稻》1987年第1期),在這篇論文裏,他高瞻遠矚地、大膽地、科學地把雜交水稻育種分為互相銜接的三個戰略性發展階段,即以三係法為主的品種間雜交優勢的利用;兩係法為主的秈粳亞種間雜交優勢的利用;一係法為主的遠緣雜種優勢的利用。

1987年,他的這一科學思路,通過了國家“863”計劃生物技術領域的論證,國家正式批準把水稻兩係法亞種間雜交優勢利用研究,列為生物領域第一專題主項。從此,全國許多單位開始了兩係法亞種間雜交水稻的研究。袁隆平領導的湖南省雜交水稻研究中心,正式成立了兩係法亞種間研究室。

新的登攀又開始了。

科學猶如登山,越往上走,越艱難。

人們隻看到科學家頭上的光環,科學家成功的榮譽。人們哪裏知道,在這“光環”的後麵,在這“榮譽”的後麵,科學家付出的血和汗!

有一次,袁隆平帶領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的十幾位科研人員,冒著酷暑赴長沙縣春華山鄉考察早稻,次日回到單位。半夜十二點,他正要上床休息,一封加急電報送到他的手裏。這是國家計委、科委兩位負責同誌發來的,要他火速趕到武漢商量要事。可是,後天雜交水稻研究中心要召開亞種間雜交課題碰頭會,自己是這個會議的主持人,不能缺席。而這中間的時間僅有一天一夜。怎麽辦?他想了想,立即決定:夜奔武漢。

“都十二點鍾了,這麽急?能不能明天走?”妻子擔心他的身體。這幾天他胃又不好。

“不行!”

他立即出門了。此時已是淩晨二點。外麵風雨交加。載著袁隆平的那輛上海小車,亮出兩束光柱,飛速向武漢馳去……

次日上午九點三十分,小車跑完了400多公裏路程,到達武漢。袁隆平立即去見兩位負責同誌。兩位負責同誌沒想到他來得如此神速。知道原委後,深受感動。

事情辦妥後,已是晚上11點50分鍾了。

由於通宵未眠,過度疲勞,袁隆平的胃痛得更厲害了,每頓他沒吃什麽菜,隻吃兩個小籠包。兩位負責同誌硬要他住下來,可是他想到第二天的會,又偷偷地朝他的小車前走去了。

深夜12點,他們又從武漢出發了。

小車司機戴鬆平,一直不說話。袁隆平覺得連夜讓他開車,他太累,便有點過意不去地對他說:“小戴,苦了你了。實在沒有辦法,明天我要主持會……”

戴鬆平的眼睛濕潤了:“袁老師,我晚上沒睡,可我白天睡了。而你,白天沒睡,晚上也沒睡啦!你,你這是在拚命呀!”

淩晨7點,袁隆平回到了長沙。匆匆吃了點飯,就往會議室走去了。

1987年7月12日。

袁隆平從北京乘61次特快,趕往安江農校,考查該校雜交水稻研究室技術員鄧華鳳的光敏不育係的研究情況,以便確定是否召開專家、學者鑒定會議。這時,他離開雜交水稻研究中心十多天了,心裏一直惦記著“中心”的工作,卻又不能在長沙下車,回“中心”去看看。於是給“中心”發了電報,請單位的領導到長沙車站站台上見見麵。“中心”副主任馮玉秋和毛昌祥,按時來到了長沙車站。

站台上人來人往,一片喧囂。

老馮和老毛簡要地向他談了“中心”的情況和急待解決的問題。袁隆平一一談了自己的意見。

“叮叮叮……”

開車鈴聲響了。列車員提醒袁隆平上車。他一邊往車上走,一邊把沒有說完的話說完……

像這樣的生活場景,在袁隆平的生活裏是常常可見的。這裏,不妨錄下一封袁隆平給他妻子的信。從這封普普通通的家信裏,讀者們也許能掂出袁隆平生命中每一個日子的份量:

哲妻如麵:

上月24日離家,今天是3月9日。屈指一數,離開你們才13天,卻覺得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似的。這說明我對親人切切思念的心情。其中一個主要因素,恐怕就是對你雙腿有時感到乏力的擔心。唐醫生所開之藥的效果怎樣?如果仍無好轉跡象的話,應及早去懷化診斷,並速信告我,以便來長沙醫治。

寒假期間,我自由自在,得到了充分的休息。但也有一件事使我感到遺憾和內疚。即對五二、五三(他的二子、三子)的學習抓得不緊。父不嚴加上母又太慈,致使孩子學習不好,是我之過也。前幾天在北京新華書店見到《文科綜合輔導與訓練》一書,特給五二購一本,希望他認真地看看,同時你也要督促他做書本的習題。

自離家以後,工作一直很忙,且到處開會。2月27日赴杭州,開了兩天會,隨即到北京,在中國農科院討論“七·五”重點科研攻關計劃。昨天(8日)早晨離京,今晨抵長。本擬11日去海南的,可又接省政協緊急通知,要我12日到北京開政協常委會,為期5天。由於我多次請假未參加政協會議,這次不好再托故請假了。我計劃19日返長,停兩三天,然後去海南。3月25日開始的全國人大會就不參加了。4月初再回長沙,4月15日要去北京,18日乘機經西德的德蘭克福赴意大利米蘭,4月21至25日赴米蘭北部的一個小城市開會,26日啟程回國。估計5月初才能返湘,然後抽空回家一趟。如時間允許,我們一道去重慶接奶奶。

以上是我近期的日程安排。讓你知道,以免惦念。到北京後,再告訴你我的住址,以便有急事好及時聯係。匆此。

順祝

近好!

隆平1986.3.9

夜於長沙

“兩係法”的研究,在袁隆平科學思路的引導下,很快取得了可喜的成果。1987年7月16日,李必湖的助手鄧華鳳,在安江農校秈稻三係育種材料中,找到一株光敏核不育水稻,經曆兩年三代異地繁殖和觀察,該材料農藝性狀整齊一致,不育株率和不育度都達到了百分之百,不育期在安江穩定在50天以上,並且育性轉換明顯和同步。經湖南省科委1988年組織的鑒定,正式命名為“安農S-1光敏不育係”。

又經過兩年的試驗觀察,效果都不錯。這時,有人建議盡快向廣大農村推廣,以期獲得更佳的經濟效益,也使袁隆平和他的助手們的威名再震一下。

每當這時候,袁隆平總是沉思不語。

“老師,你……”

助手們對袁隆平的沉默頗為不解。

“再看一年吧!”

“還看?”

“牢靠點好!匆匆忙忙推廣出去,一旦出一點問題,農民的損失可大啦!我們可要對農民兄弟負責嗬!”

這一年,入夏以後出現了多年不遇的、較長時間的低溫,試驗田的光敏核不育稻,出現波動了。助手們很不安,很著急。袁隆平卻與眾不同,好像幸災樂禍似地說:

“好哇!波動得好!”

“還好?”

有人不解。

“我總是不放心。如今,它終於冒出來了。這個問題早出來,就逼著我們早點去解決。如果匆匆忙忙推廣出去了,可坑害了農民兄弟。這種材料的育性轉換,就是說從不育到育,是受光照和溫度影響的。夏季低溫的日子多,光照度不夠,它的育性轉換就波動了。我們一定要摸出它的規律來,突破這一關!”

這兩年的試驗中,袁隆平就科學地預見到這一點了。於是他總是不同意馬上推廣出去。由於他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就多方麵進行認真的觀察分析,動開了腦筋。他把導致水稻雄性不育的起點溫度,做為攻下這一關的關鍵技術指標,並根據湖南曆年的氣象資料,提出了以二十四度為選育光敏不育係的起點溫度標準。在這一正確思想指導下,近兩年來,全國五個不同生態點經得起考驗的四個兩用核雄性不育係,都是由袁隆平領導的湖南省雜交水稻研究中心選育出來的。

這一關又攻下來了。

為了更牢靠起見,袁隆平先將它進行小麵積推廣。今年八月上旬,雲南一個推廣點給“中心”發來一個電報,他們用這種雜交稻種子播種的幾畝田,每畝單產達2150斤,請他們趕快派人前往驗收……

接到電報,這位六十四歲的、為雜交稻研究奮鬥了整整三十年的老科學家的眼睛濕潤了。他在心裏說:老向啊,你希望畝產1000斤、2000斤,早不是發夢囈了。如今,“兩係法”搞成了,“一係法”的研究又開始了,並已看到了希望的曙光。雜交水稻,將向畝產“三綱”(綱要指標為800斤,三綱即2400斤)三千斤進軍了!

袁隆平的形象,就像他培育出的、遍及我國南南北北的雜交水稻一樣,進入了我國億萬農民的心頭……

麓山上的楓葉紅了,三湘大地的田野一片金黃,一個富有的秋天來了。

一輛小車駛進了一個校園。

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領著一位雖然年過六旬,卻依然步履穩健,思維敏捷的知識女性朝車邊走來。這位中年人叫謝長江,是袁隆平的一個學生,現在一個山區縣出任縣委副書記。他懷著對老師一片崇敬之情,受《當代中華科學英才》叢書編委會之托,正在寫作《袁隆平傳》。為了把這本傳記寫好,他認為不能不來訪問她。應該為他們的那一段珍貴的感情記下一筆。那段純樸的感情,伴隨他們幾十年的生命旅程,是他們人生的一份難得的財富。

這時,女教師退休了。兒孫滿堂,老伴與她相敬如賓。她是幸福的。當然,人生也是有遺憾的。人世間千千萬萬的人,在漫漫人生中,誰無憾事呢?

當老謝約她上車,到外麵去談談她眼中的袁隆平時,她猶豫了。這個影子,在她的心裏,雖然幾十年來抹不掉,如今,人家出名了,成了全世界矚目的人物,她不想去沾什麽光。如果他還是過去的他,還是一個窮教師,或者說成了一個窮叫化,她會去找他,她會去關心他。就像當年那場文化大掃**一樣,她會四處去探聽他的消息,關心著他的安危。“真的,一定會的!”她在心裏對自己這樣說。

在老謝的一再動員下,她才走出來,朝這輛小車邊走來。

打開車門,她正要邁進腿去,腿卻突然在空中僵住了。

袁隆平端端正正地坐在車廂裏。

天啦,一個又隔了多年的、自始至終讓人朝思暮念、而又決意回避的、令人愛又令人恨的人,正用癡癡的笑臉迎接著她。這時候,他和她,都是花甲之年了,都步入了生命的晚秋了,此時此刻見麵,仍然那樣心潮起伏!

“看看,你看看!”袁隆平遞給她一張紙。紙上,是去年農曆四月二十九日,女教師生日那天,他寫給她的一首詩,一首用英文寫的詩。當她看著這首詩,目光落在第三句、第四句上,長久長久地沒有移開:

“Though changed greatly things the same heart remains.that's my dearest treasure even the world awards can't compare.”

(譯:雖事有所變,但我心依舊。這就是我代價最珍貴的,甚至是世界上所有一切無與倫比的。)

人,生活在兩個世界裏。看得見、摸得著的那個世界,供給你以溫暖,那是物資的世界;看不見摸不著的那一個世界,充實你的精神,那是精神的世界……袁隆平不僅用他的全力,為人類創造著越來越富有的物資世界,而且,他同時有著一個非常豐富的感情世界,非常純潔的精神世界!

他們是高尚的,幸福的!

菲律賓。

洛斯巴洛斯鎮。

國際水稻研究中心,就座落在這裏。

一個國際水稻科研會議,正在這裏進行。參加會議的有二十多個國家,二百多名科學家。袁隆平,隨同中國水稻育種專家小組三名其他科學家一道,到達了這裏。

會議就要開始了。

袁隆平是被應邀到大會宣讀論文的科學家之一。到國際講壇上來談他的雜交水稻研究,心裏難免有點激動。他一方麵認真聽取各國科學家的英語發言,一方麵認真思考著自己的發言。會議規定,每組由兩名專家發言,一個宣讀論文,一個負責即席答辯,全部采用英語。中國專家組決定:由國際水稻研究所理事、研究員林世成宣讀論文,袁隆平負責即席答辯。

會上,林世成研究員將題為《中國的雜交水稻育種》的論文宣讀完後,馬上有專家提問:

“中國的雜交稻製種的產量高,是采取什麽措施提高異交率的?”

袁隆平立即用流利的英語答道:

“第一,割葉,掃除傳播花粉的障礙,使母本雌蕊的柱頭有更多的機遇接受父本的花粉;第二,采取趕花粉的辦法,及時進行人工輔助授粉……”

他的準確、明了、簡潔的回答,使各國專家們折服。

三年後的1982年,在菲律賓國際水稻所召開的學術討論會上,一塊巨大的白色幕布上,用幻燈機清晰地映出了“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字幕和他帶著微笑的頭像。

會場上**了,來自世界各國的不同膚色、不同民族的科學家們,一起站立起來了,熱烈地鼓著掌:

“嘩嘩嘩……”

掌聲震動著整個會場。

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的英名,從此播全世界。近十年來,他先後四次獲得國際性的大獎。世界許多著名水稻研究中心,紛紛邀請他前往講學。最近,應美國有關部門的邀請,再度赴美講學,並商談有關兩係法雜交水稻技術專利轉讓事宜。黨和國家領導人江澤民、李鵬等多次接見他,並與之親切交談,鼓勵他為國家、為民族做出更大的貢獻。國務院,曾授予他特等發明獎。中共湖南省委、省人民政府,授予他“功勳科學家”的光榮稱號!

袁隆平,你當之無愧!

列車在地飛馳著……

軟席臥車廂裏,袁隆平和對麵的那位搞煤的中年人,看來已經很熟了,在親切地交談著。突然,他無心與中年人談話,將目光投向窗外。

他心裏又湧出了一支歌,一支他唱了三十多年的歌:

一條大河波浪寬,

風吹稻花香兩岸……

列車,在他心中的歌聲中前進。生命,在他心中的歌聲中延伸。他又出發了,又向生命的新的一程跋涉了。他的形象,將在自己不斷的跋涉中,將在自己不斷的登攀中完成……

1994.8.22~26

於湖南零陵卷煙廠紅豆賓館

(作者附言:在本文采寫過程中,湖南省雜交水稻研究中心第一副主任謝長江先生提供了許多重要的資料,湖南零陵卷煙廠給予了熱情的支持,特在此致以深深的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