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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好多年以前,在巴黎的塞納河邊,我曾經和一個法國的建築學家有過一次小小的爭論。他對中華文化的很多方麵都有很高的評價,卻認為中國民眾的審美水平普遍低下。證據是中國所有的飯館,一眼看去都是描龍繪鳳、大金大紅。“中國城”裏的建築裝潢,也都色彩泛濫,而且是最豔俗的色彩。他說:“你們都會認為這是傳統的民族特色。但是,人類在審美方麵有一些基本的共識,例如,大家都不喜歡噪聲。那些豔俗色彩的泛濫,就是視覺噪音。出現在公共場所,你們為什麽不抗議?”

這個毛病,我長期以來也痛心疾首,幾經呼籲都沒有效果。因此,我隻能告訴這位法國建築師,這是我們中國人在近兩百年才患上的審美傳染病,在古代可不是這樣。

我說,早在兩千五百年前,全世界各大文明都還在奠基的時候,隻有中華文明的一位智者提出:“五色令人目盲。”我看別的古文明中,沒有另一個人表述過這麽高明的見解。在這之後,世界上也隻有一個民族,敢於用一種單純的黑墨色為基礎,來延綿它的主流視覺藝術,那就是水墨畫和書法。書法在視覺藝術中處於至高無上的地位,卻幾千年一貫用純黑色表達自己的全部美麗。

我說,這,隻發生在中國。因此,中國人的審美水平,在根子上並不低下。

那位法國建築學家怔怔地看著我,最後說:“對不起,我沒有認真想過這個曆史。但是,希望大家都不要失去這麽驚人的審美記憶。”

我想由此開頭來表達一種驕傲:書法藝術遊動不定的抽象黑線,是中國文化的高貴經緯。談中國文化,我們要讓出一塊時間來專門麵對它。

王牧笛:書法在中國曆史上很重要,它用一種單純的也是高貴的顏色傳承著文化。但是近代以來,尤其是白話文運動和使用簡體字以來,書法的重要性喪失了,或者用一句比較流行的話說:自身去價值化。現在很多文人墨客把練習書法當作一件附庸風雅的事情,是茶餘飯後的消遣。這導致了書法藝術變得很小眾,而且也很自戀,它的重要性沒有以前那麽大了。

王安安:我不同意你的觀點。書法對中國的藝術來說太重要了,甚至是最重要的!全世界可能隻有中國能夠把文字變成一種這麽活潑而深邃的藝術,它甚至影響了整個中華民族的思維方式。它是抽象化的思維,是一種飄逸的、不那麽拘謹的、躍動的、有節奏的思維。

餘秋雨:你們兩位的不同觀點,牽涉到書法的不同功能。在我看來,書法有三個層次的功能:一是社會實用功能;二是淺層審美功能;三是深層審美功能。

牧笛所說的“書法的重要性的喪失”,其實指社會實用功能。不僅是現在,早在鋼筆文化代替毛筆文化的時候,這種功能已經喪失大半,這一點我在《筆墨祭》一文中曾有詳細論述。

但是,它之所以還餘音嫋嫋,正因為它還有審美功能,讓人割舍不下。其中的淺層審美功能,很多人都發現了,因此現在仍有不少地方喜歡用書法來寫招牌、做裝潢,不少官員還在努力練習書法。但是,對書法的深層審美功能,卻很少有人領悟,其實這最為重要。它不僅僅是工具,也不僅僅是裝飾,而是中國傳統文人的一種風範的外化。那些工整或遊動的黑色線條,在頓挫撇捺間把君子行為提煉了,也抽象了。它變成了有形式感的生命節奏,讓人一目了然又玩味不盡。它是一種紙麵化的精神舞蹈,經過一代代積累又變成了一種通用的文化密碼。正如安安所說的,它甚至影響了整個中華民族的思維方式。在這個層麵上,書法是中國美學的重要圖騰,永遠是研究和欣賞的對象,不會褪色。

同學們都知道我喜歡書法,據說網上還有人建立了一個“秋雨書法課堂”。因此,我不能因為個人原因在這個話題上逗留太久。就說說王羲之的《蘭亭序》吧,記得兩周前討論魏晉時代影響最深遠的人物,王湘寧同學還提到了王羲之。他,確實是中國書法的第一人。

請問,你們對王羲之了解多少?

裘小玉:我曾在一本書裏讀到這麽一個記載,說王羲之在二十多歲的時候,有一個叫郗鑒的太尉,要到王家來招女婿。王家男孩子又多,遇到這麽一個高官來招女婿,每個人都很重視,紛紛裝模作樣。唯獨在東邊的**有一個人,**著肚子在吃東西,滿不在乎,這就是王羲之。來看的人回去向郗鑒報告,郗鑒說:“就東邊**那個人了!”——“東床快婿”的典故就這麽來的。成語詞典裏有這個故事。

王湘寧:我聽到過一個很通俗的故事。有個老太太在街上賣扇子,賣不掉。王羲之看著可憐,就說:“我給你在扇子上麵寫幾個字吧!”寫了以後老太太就哭了,她說:“我幹幹淨淨的扇子都不好賣,你給我塗得亂七八糟怎麽賣得掉?”王羲之就說:“你可以增加十倍的價錢去賣。”結果,果然引起了大家的搶購。

劉璿:我也聽到過一個故事。王羲之最喜歡鵝,有一次他看上了一位道士的一群鵝,要買。但這位道士知道他是王羲之,就要他寫一篇《黃庭經》來換。後來李白還為這事寫了詩。

餘秋雨:在王羲之之前,也有一些著名的書法家,像寫小篆的李斯、寫隸書和楷書的鍾繇,等等。有的人也不一定比王羲之差,譬如後來韓愈看到石鼓文時,就覺得王羲之俗了。

但是無論如何,王羲之和他的《蘭亭序》是最高峰。中國古代很多文人,每天臨摹一遍。《蘭亭序》三百二十四個字,一共二十八行。有的人也不用看字帖,幹脆是默寫,連王羲之寫錯的地方也要跟著寫錯,改的地方也要一模一樣改。有趣的是,王羲之本人也覺得這幅字寫得好,後來曾多次重寫,都沒有這幅好。因此他說:“這幅字雖說是我寫的,其實是神助。”

曆代文人天天默寫《蘭亭序》,隻默寫它的書法,卻很少在意它的內容。其實它的內容倒是不錯,是一篇典型的魏晉短文,不深奧,也不淺顯,你們應該了解一下。

王羲之開頭交代了他們相聚的時間、地點、風景,然後抒發了一段人生的議論。如果用白話文翻譯一下,大致意思是這樣的:“人的一生,有兩種要求,對內實現抱負,對外寄托山水。這兩方麵無所謂好壞,卻都會遇到是安靜還是躁動的問題。想要安靜,不陷於大喜大悲,就要選擇一個意念。常見的意念是說生和死是同一件事,長壽和短命是同一件事,而我選擇的意念是把古人、今人、後人看成是同一件事。這麽一想,今天的聚會也有意思了,我們把詩寫在一起,如果後人看到了,時間就會像眼下的流水一樣貫穿起來。”

很少有人把《蘭亭序》翻譯成現代散文,我這麽簡單地梳理一下,你們是不是發現他的文思還比較得體?

正如王羲之預言,僅僅這幅《蘭亭序》,就把曆史像流水一樣連起來了。這幅字代代相傳,第七代是智永和尚,也是一個大書法家,他把這幅字傳給了徒弟辨才。於是,就出現了唐太宗派蕭翼去騙得《蘭亭序》,最後又將它作為自己陪葬品的事情。

陪葬前,朝廷組織了不少人臨摹。比較起來,還是馮承素的那個本子好。有不少更著名的書法家的摹本,但都太自我,或太規整,反而少了那份筆墨草草的活氣。

王羲之書法的延伸,還出現了另一種途徑,那就是他的兒子王獻之。甚至,在王羲之去世後有一段時間,人們對王獻之的評價還超過了王羲之。他們父子倆究竟誰寫得更好?我覺得各有特色,難分高下。兒子的字,靈動、活躍、漂亮,而父親的字,則端莊、華貴、經典。

你們看,僅僅一個王羲之,我們已經說了那麽多。其實中國有很多書法家都經得起這麽說。書法在中國文化史中的地位很高,而且,它的高,又與普及連在一起。我曾說,中國文化中有三樣東西最普及:一為書法;二為唐詩;三為昆曲。相比之下,書法又因它的抽象提煉而接通高低兩端,更具有時間上的長度和空間上的廣度。

在王羲之、王獻之父子之後,中國書法代不乏人。我所崇拜的,是唐代的歐陽詢、顏真卿、張旭,宋代的蘇軾、米芾,清代的王鐸。有些書家也很著名,如柳公權、黃庭堅、趙孟、董其昌等,我卻不太喜歡。審美選擇與個人氣質有關,在這方麵,自由度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