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暖

冷暖

後來想想,學校裏倒有不少對我們很友好的鄰居。比如劉校長的大兒子黃奇武,比我大四五歲,就經常過來幫我劈柴火。平時我先放學,所以我先煮好飯,等母親回來才煮菜。當細小的柴火燒完了,剩下的大木柴極不容易生火,弄了老半天就燃不起來。而我和母親力氣不夠,父親還在金龍,大柴火真的沒人劈。有一次,半夜下雨,我家廚房房頂漏水,雨水把柴火滴濕了,第二天煮飯,我怎麽都引不著火。奇武哥看見我家的廚房煙熏火燎的,就進來看,一看這情景,就拿起斧頭幫我劈柴:這怎麽行哦,柴不幹,又大塊,哪裏燒得著呢?此後,久不久他都過來劈點柴火給我備用。

那個金魚眼黃老師的愛人農老師,就是一個很和善的人。他高而瘦,長相很像當時轟動全國的電影《春苗》裏的主角達式常。他路過我家,見誰都打招呼,開個玩笑。在住校的老師裏,他和陳老師關係最好。陳老師是南寧人,五十多歲,出身資本家,在我們學校裏是唯一一個被掛牌鬥爭的人。可農老師從不避嫌,每逢星期天,空閑的時候,就提著棋盤到陳老師家下象棋。他倆都抽煙,且是旱煙。旱煙需要用專門的卷煙紙來卷,形同喇叭,最後用舌頭抹上口水,固定,就可以抽了,所以在我們這兒叫“喇叭筒”。他們一邊下棋,手就一邊卷“喇叭筒”。“喇叭筒”包裹的煙絲不多,抽幾口就沒了。幾盤棋下來,他們的腳跟丟滿了密密麻麻的煙蒂。他們下棋,有時很肅靜,半天聽不到一點聲音;有時卻很鬧,有棋子摔棋盤“嘚嘚嘚”的聲音。他們當中,一定是誰悔棋了,另一個不服,就爭吵。但每回兩人都是笑吟吟的,從沒有翻臉。臨近中午,要煮飯菜了,農老師才提著棋盤回家。出門時,農老師扭過頭來,丟下一句:老陳啊,你不服是咩,下次我們再來。陳老師擺擺手,也給農老師來一句:好好好,下次再來,下次再來。

在學校十幾個孩子中,我和韓老師家的兩個孩子最要好。一個是她的大女兒,叫阿華,比我大五六歲。阿華是韓老師和亡夫生的,又聾又啞。另一個是她的兒子,叫仕家。仕家是韓老師和現夫生的,聰明機靈。

阿華的聾,不是全聾;你大聲跟她喊,她還是能聽到一點點的。她的啞,也不是全啞,她還能用變形的嘴型跟你說出很完整的一句話,隻是很多語音你無法聽懂。她隻讀到小學就不讀了,但她很喜歡讀書,尤其是小說。我父親後來調到了縣文化館,家裏書最多,長篇小說、雜誌都有,所以阿華就喜歡跟我交往。“風華,你還有小講咩?借給我看看喂。”說就是講,講就是說,所以她把“小說”念作“小講”。

我和阿華接觸多了,就懂得怎麽跟她說話。一般人都是對著她的耳根大聲喊,我卻是用嘴型跟她交流就行了,根本不用發出聲音。她僅是看嘴型,就知道我說什麽。這一點,連他的母親韓老師和他的弟弟仕家都做不到。

仕家和我同齡,同在一個年級。但我在甲班,他在乙班。他算術特好,不用扳手指,就能算出加減乘除。他父親在縣教師進修學校教數學。星期六,他爸到我們學校跟他媽住的時候,他就帶我到他爸的宿舍裏睡。我們經常一起偷學校裏的甘蔗和村邊的菠蘿。

有一年,阿華戀愛了。男朋友是開山炮的,五官倒是長得端正,但個子又黑又矮,經常到學校裏來玩。臨近過年了,我們還沒有錢準備買鞭炮。阿華那個開山炮的男友也許為了討好她,討好未來的小舅,就跟仕家和我說,你們倆今年就不要買鞭炮了,到時我給你們雷管。雷管比鞭炮響多了。

果然,離初一還有幾天,阿華的男友就拿來了一包雷管,有五十多根。雷管的導火線呈白色,有兩寸長。雷管呈黃色,約一寸長。他叮囑我們一定要藏好,不能近火,不要給大人知道。點雷管時千萬不能用手拿。

大年初一的淩晨,我和仕家約好出來放雷管。我們學校周邊種滿了桐油樹。當時種桐油樹的原因,是因為桐油果核可以賣,可以增加學校收入。桐油樹幾乎都有樹瘤,樹瘤裏必定有一個或大或小的豁口,我們就把雷管放進豁口裏,然後點火。這雷管一炸,嚇了我們一大跳——那響聲,比全龍州最大的鞭炮大了好幾倍!那威力,任何一種鞭炮都無法比!被炸的樹瘤、樹皮和樹骨竟然都裂開,盡管是黑夜,四周什麽都看不見,但我們看到了樹瘤上白花花的傷痕!

我很興奮。我跟仕家說,我們把所有的雷管都放在鍾老師家後門裏放。

鍾老師是後來從外校調來的。他老婆隻是一個國營飯店裏賣包子和洗碗的工人,但凶得很。有一次,我和三弟正在公用水池邊洗菜,她見到三弟,就衝過來指著我三弟罵,說三弟欺負她女兒。我三弟被罵得啞口無言,臉都發青。我就想,小孩之間打打鬧鬧是有的,犯得著大人發火嘛。我不知從哪兒來的膽子,我對老三說,老三,她要是再惹你,你就打她!

鍾老師的老婆大概沒料到我們小孩也敢頂撞,她就和我們罵起來。遠在西頭的母親聽到我們的聲音,也趕來跟她對罵。

從此鍾老師一家和我們一家互相都不來往,見了麵,連招呼都不打了。

有一次,鍾老師路過我們家門口,他故意邊走邊吹口哨。我就大喊起來,老二老三,拿棍子出來,有隻瘦馬騮過來了,我們做了他!老二老三卻不明白我要幹什麽,半天也拿不出棍子。

鍾老師個子不高,身體精瘦,像隻猴子。從此他路過我家門口,再也不敢吹口哨了。

我開始增長了膽量。那時候,我父親已從金龍中學調回來,我二弟三弟也懂得打架了。他們倆就經常聯合起來跟我對打。我估測要是和鍾老師一家打架,我先一腳把他們五歲的女兒撂倒,然後我們三兄弟專打鍾老師,我父母兩人對付他老婆,不用說,那場架是贏定了。甚至都不用打,我一家五口人吐口水,屙泡尿,就能把他們淹個半死!

就在春節前一個多月,鍾老師老婆剛生了第二個小孩,正在坐月子。我就想,今晚我就用雷管炸你一個晚上,讓你們都睡不著覺,過不好年!

鍾老師家後門正好有一棵桐油樹。仕家明白我的用意,就把剩下的五十多根雷管一次次全都放進了那棵樹的樹瘤裏,足足炸了一個多小時。五十多根雷管哪,每一次爆炸,都發出了震耳欲聾的響聲,都發出了閃電般的光亮。第二天,我們偷偷去看,那樹瘤全都給炸沒了,樹幹露出模糊一片的樹骨。估計那晚鍾老師一家都別想睡覺了,他老婆也許被嚇得要斷奶。

大約半年,那棵樹死了。

如今想來都後怕。那個開山炮的怎麽這麽無知,竟讓我們玩雷管。當時萬一失手,我們兩個當中必有一個是殘廢。

隻是不知,阿華後來跟那個開山佬結婚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