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軼事
校園軼事
我母親畢業於龍州中等師範學校,一直從事小學語文教學。據我所知,她在這所學校裏教語文是教得最好的。這是她眾多的學生走上了社會後說的。事實也是如此。她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她的鋼筆字整齊端正;她對待學生,一視同仁,不偏不倚。有一年,我讀大學放寒假,在縣城的歌舞廳裏,忽然有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青年人徑直走到我跟前,問,你是鄔老師的兒子嗎?我說是,他就握著我的手說,唉,你媽做我的班主任時對我最好了,見我沒米吃了,送了我五斤米。
他的相貌我熟悉,肯定是我母親的學生。但母親送給他大米的事,我從沒聽說過。
我在母親留下的舊相片裏,看到了母親二十多歲時的照片。
這是一個漂亮的女子。
她的發型,是五四時期流行的齊耳短發。脖子上圍了一條黑白相間的圍巾,單眼皮,直鼻梁,嘴唇豐潤,整個樣子端莊、嫻靜。
我小時候,很多阿姨一旦知道我是鄔老師的兒子,都不約而同地提到一個話題:我母親年輕時曾在縣裏演過桂劇《劉三姐》,轟動了龍州城。
十多年前,父母的七八個同學朋友一起聚會時,一個與母親最要好的中師同學黃金琪阿姨說,你媽呀,生得漂亮,連縣裏的領導都著迷,他給你媽寫了封信,說要是不嫁給他,他就跳河,這信我們幾個朋友都看過。嘻嘻,不過那個領導最後還是不敢跳河。
坐在一旁的母親微微地笑,不置可否。
有兩件事倒是我母親親自跟我說的。有一年,母親到鄉下看望我父親。深夜了,他們關了門窗準備睡覺。但很快我母親就覺得床底下似乎有動靜。他們連忙打開電筒往床底照,果然,床底下躺著一個人,他竟是和父親一起下鄉的同事!
有一次,母親和校長下鄉搞調查。夜晚從農戶裏返回住地時,那個校長突然慢了下來。我母親不解,問,校長,為何不走了呢?那校長說,我不能跟你平排走了,我心裏肉緊……還好,那個校長懂得自控。
母親曾跟我說過,她年輕時的確惹來很多麻煩,閑言碎語很多。但她堅持等到父親大學畢業,結了婚,才把人家的嘴封住。
大約五年前,我每次回家,母親總是跟我喋喋不休地說她過去的事情。她說,我經曆得多了,說給你聽,對你的寫作也許有用呢。我愛聽不聽的,總覺得她囉唆,讓人煩。但三年前,母親在市區裏走失過一次,從此她的輕度老年癡呆症就突顯出來了。如今,她根本無法走動,也不大說話。當我想問她一些往事時,她就說記不得了。我很後悔,當初我幹嗎不聽聽她的嘮叨呢?
年輕時的母親雖不是出身富家,但畢竟是獨女,父母寵愛有加,故嬌生慣養,什麽都不會做。後來結了婚,生了子,又適逢“**”,政治運動的壓力和家庭生活的壓力,如同放在擔子裏的兩塊石頭,壓得她氣喘籲籲。但她必須早晚都得挑著,而且要挑著走。她走得趔趔趄趄,不辨方向。在朝陽小學,我們一家的生活,似乎總被一層看不見的薄膜包裹著,我們看見外麵有很多精彩的東西,想走出去看看,可我們沒有誰能衝破這一層透明而單薄的壁壘。
我母親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所以工作十分努力。校領導常常把最差的班給她帶,她沒拒絕就接過了。經過一年的**,差班也變成了好班。她會唱歌,能編舞,學校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就讓她輔導,她也沒拒絕。每次演出,像模像樣,頗得好評。但每到年終,學校評先進教師,母親沒一次評上。
朝陽小學僅有的一排學校宿舍,住有七八戶人家,可總有這麽幾個老師,明的暗的抵製著我母親,抵製著我們一家。
有一天,隔壁的黃老師養的一隻母雞生了雙黃蛋。這個情形在朝陽小學裏從沒有過。隔壁鄰舍的大人小孩都圍了過去看個究竟。雙黃蛋一般比普通的蛋要大,往往一眼就能看出。黃老師為了檢驗雙黃蛋的真假,就當眾把蛋打了,果然,兩顆蛋黃落在瓷碗裏,黃澄澄的,好看極了。我忽然想起我媽說過,生吃蛋黃能滋養嗓子,嗓音就好聽。我很高興我想起了這個好處,就趕緊跟黃老師說,黃老師,我媽說吃蛋黃就能唱歌。我的意思是建議黃老師你也吃了,吃了你的嗓子就好。沒想到黃老師臉一沉,眼睛往我身上一鼓,突然把碗遞給我,說,呶,那我給你,你拿去給你媽吃吧。
黃老師的眼睛大而圓,但眼珠鼓鼓的像金魚眼,有點嚇人。而她的臉橫肉一堆,兩者加起來,就疹得讓人發毛。所以,當她把那碗雞蛋推到我跟前的時候,我不知所措,灰溜溜地轉身回家了。
那時的夏天是很熱的。熱的時候,大家先用一兩桶水把自家的門口灑上一遍,等地麵降溫了,再把凳子搬出來,坐在門口上乘涼。這個時候,大家可以借這個時機聊一會兒天。大人跟大人聊,聊的大都是教學的事;小孩跟小孩聊,聊的都是無聊的事。
有一晚,隔壁那個母雞生雙黃蛋的金魚眼黃老師和她隔壁的一個女校工在聊天。那個女校工是城中心一個學校的校工,臉龐大而圓,身體矮而壯,頭紮長辮,嘴巴齙牙。齙牙有兩類:“地包天”或“天包地”,她屬“天包地”。每天天未亮,她就從我們家門口經過,到學校上班。她老公才是我們學校的校工,叫哥二。每天上下課,都是他負責敲鍾。那個鍾,就是貨車的車轂,掛在老師辦公室門口屋簷下的一條橫梁上。一敲,整個校園都聽見。他敲了早讀鍾,就趕緊回到飯堂,燒開水。火剛升起來,他就趕去辦公室敲第一節課的上課鍾。水燒開了,他立馬給老師的水壺灌開水,然後送往辦公室。天天如此。
那晚也怪,整個宿舍就金魚眼和女校工兩個在聊。她們聊著聊著,聲音就越來越大。那個女校工說,我們好崽不要多,是吧。金魚眼就應答,是啊,養崽養得好,要那麽多幹嘛。
“崽”是特指男孩。
那時,我父母就生了我們兄弟三個。
而她們恰好分別生了一男一女,亦即獨子獨女。
這一唱一和,傳到了我和母親耳裏。當時,我母親在評改作業,我則是在做作業。我母親氣不過,就走出門,與那女工對罵起來:你把話說明白點,我崽多了怎樣?那女校工就反擊:你崽多有屁用嘛,我怕你成分高啊?
我當時就十來歲。連我都聽得出,她是有備而來的。但我們弄不明白,我們沒招惹她,她幹嘛這樣呢?還有那個金魚眼,明顯是暗地裏助她的。最不妙的是,她一說到成分,我們就蔫了。
那個年代,家庭成分或是一把利劍,或是一根軟肋。誰是貧下中農,誰就握住了利劍,可以耀武揚威,揮斬天下;誰是地富反壞右,誰就被抓住了軟肋,不管有理無理,就已經輸了八成。這**板夾著卵泡,痛也說不出。
校長趕緊過來勸架。校長姓劉,是個女的,年紀和我母親一樣大。她文化不高,但覺悟高,工作積極,人還算善良。她把我母親狠狠地批了一通:你是國家幹部,怎能和一個工人吵架呢?這點覺悟也沒有?
母親默默地坐在一邊,沒反駁。她也許還沒有從剛才的爭吵中消除火氣,也許覺得校長說得對,沒必要跟她一股見識。
可我就是不服氣,我明明看見是那個校工挑起的事端,校長怎麽不批評她呢?
奇怪的事多了。
學校會時不時調些老師來,也有些老師被調走。調進調出的老師,有單身的,有帶家屬的。我們最喜歡有家屬的老師調走。他們往往提前一兩天把家什收拾好,那時,我們那些孩子們早就暗暗地守候了。搬家那天,來了一輛貨車,把他們的家當搬走後,我們就衝進已經空空****的房間和廚房,尋找他們遺留下來的物品,比如木手槍、玻珠、彈弓、撲克之類的玩具,或者磨刀石、竹籃、碼釘、螺絲釘等,其實那些都是沒用的東西,否則人家就不會遺棄了。但我們每次都能撿漏,得到意外的收獲。
剛放暑假,一個姓農的老師要調到農場小學去了,臨走前,農老師的大兒子送給了我一支他做的木手槍,我高興了一晚。第二天上午他們真的走了,我和夥伴們像往常一樣一哄而上,幾乎同時到達門口,也幾乎是同時擠進門的。進了門,就分頭到那間空房子裏撿東西。撿東西非常講究,一是要眼疾手快,誰先看見還不算,還要看誰先搶得到;二是走的方向要對,要是往沒東西的地方去找,那肯定撿不到東西了。這就靠運氣。那天我走的方向大概不對,在一堆垃圾裏隻找到了一個女孩子紮頭發用的膠圈。我有所不甘,瞄來瞄去,看見了一扇門的門閂,那個門閂長約兩寸,筷子一般粗,形狀像手槍。其實我一看到它就想象成手槍。我拉了拉,沒想到很容易就把它卸下來了。我還算滿意,至少沒有空手而歸。
但到了下午,我們就接到通知,所有的孩子都集中在那間空房子裏開會,自己帶凳子坐。
住在學校的老師雖然隻有七八家,但孩子倒不少。劉校長家三個,金魚眼家兩個,校工家兩個,韓老師家兩個,鄔老師家三個,馮老師三個,共15個。為了讓孩子們安全度過暑假,劉校長特意任命金魚眼和韓老師擔任管理校內教工小孩的領導小組負責人。
15個小孩到齊了,金魚眼就說,農老師搬家了,你們進來撿東西,撿了什麽東西我不管,但有人拿走了門閂。沒有了門閂,下次調來了新的老師,他們怎麽關門睡覺啊?小偷進來怎麽辦?所以,誰拿走了誰要交出來。
原來如此。我不由得打了個抖。
但我很快就想起,當時大家隻顧得找東西,沒有誰看見我拿了門閂,而且我拿了之後立即收進了口袋,沒有張揚,應該沒有誰知道。
結果是很久的沉默。
我知道沉默的原因。因為門閂是我拿的,我不承認就不會有人承認。
最後韓老師說了,誰拿了不要緊,隻要拿回來,說明他大膽地承認了錯誤,這樣的孩子值得表揚。
韓老師說話時,帶著淺淺的微笑,樣子很慈祥,很和善。結果,金魚眼的兒子,與我同班的阿然突然站起來,說,是我拿的!
金魚眼和韓老師同時把臉轉向他,並向他微微點頭。韓老師說,不錯,好孩子,值得表揚。那你去拿回來吧。
可是,阿然扭捏了半天,沒有動身。
我很激動,很興奮。我想,不是阿然拿的還獲得了表揚,真正是我拿的,那我更應該受表揚!我站起來,向金魚眼和韓老師說,是我拿的!沒等她們回過神來,我已經跑到家裏,把那根門閂呈現在她們麵前。
我很得意地向阿然瞄了一眼,靜靜地等待金魚眼和韓老師的表揚。
可是,韓老師並沒有表揚我,隻是冷冷地說:哦嗬,哦嗬,原來是你拿的啊。金魚眼又是瞪著她的大眼,朝我“哼”了一聲。
我就覺得奇了,“表揚”到了我這兒,怎麽就沒了呢?
我回到家跟母親說了。母親很平靜地把我拉到身邊,扳著手指悄悄給我算:你看看呐,劉校長,貧農;黃老師,中農;韓老師,貧農;馮老師,貧農。
她用食指敲了敲她自己的額頭:我們,是地主。
地主真不是個滋味。
開學了。在一個暑假或寒假裏,玩夠了玩瘋了,孩子們反過來十分懷念學校。在報名注冊的那天,大家揣著父母給的學費,要到學校注冊。記得那時的報名注冊時間為兩天。
有一年,在報名注冊的頭一天,我就嚷著母親趕快給錢讓我報名。母親馬上給了錢,卻叫我不要今天去,明天再去。她苦笑著告訴我,明天是梁老師負責你們班的注冊,她也是地主出身,不會小看我們。
從那時起,直到初中二年級,我最怕是入學注冊。注冊時必須填寫“家庭成分”這一欄。那時,父母雙方若是幹部,有“地主”“資本家”之類出身的,可以寫成“革命家庭”,但“革命家庭”就意味著是“地主”“資本家”。所以,我往往會在注冊點的附近徘徊很久,等到沒有同學了,我才快步上去,趕緊把“革命家庭”四個字寫完。寫完了,不是“如釋重負”的釋放,而是“竊而逃遁”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