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枕
第四章 陽光的褶皺
有一類人,在命裏似乎總有一道一道邁不過的坎,一次一次不幸的遭遇等待著他們。他們幾乎用一生的精力,努力去擺脫困境的纏繞,但困境如同潮汐一樣,退去了一波,又湧上來一波,永不停歇。抗爭的人,要麽放棄了抗爭,被潮汐所吞沒;要麽繼續抗爭,但傷筋動骨,筋疲力盡,體無完膚。
石枕
不知是哪一年,一個關於教師下放農村的政策下達,母親不可避免地被排上了號。學校原本是把母親派往金龍鄉的,因為父親還在金龍中學教書。但母親堅決不從,她知道在鄉下生活,遠比城裏艱難得多,何況她還要養育我和兩個弟弟。她隻好選擇到外公所在的生產隊裏做一名菜農。畢竟,那裏與原住地近一些。
外公是我們幾個孫子唯一能見到的祖輩。外婆、爺爺、奶奶早在我們出生前就去世了。
我外公的家就住在城南唯有的一條街——利民街裏。外婆已謝世,所以外公一個人獨住。那間房子,也是一間簡陋的茅草屋,屋門前就是街道。直直的一條街,東西走向,就在麗江邊上,與對麵河的龍江街遙遙相望。
從朝陽小學到利民街不遠。從學校出來,往西走400米,穿過穀扣村的村民自留地,上了公路,往南走過縣城唯一的大橋——龍州大橋,就是利民街了。全程大約就20分鍾。
嚴格地說,龍州大橋已屬第二座橋。往西大約500米,早在100年前就建有一座鐵橋,那是當時的廣西都督陸榮廷及其內弟——廣西巡防師師長譚浩明一起倡議興建的。橋始建於1913年,是廣西最早的公路鐵橋,成為龍州城南北之間互通的唯一通道。據史載,通車典禮的那天,為“固基”和“驅邪祛穢”,以“祭”新橋,師長譚浩明命部下搶來兩名窮家少女,吊死橋頭,其情景慘不忍睹。1931年3月中旬,龍州起義不久,桂係軍閥趁紅八軍主力分赴各地剿匪之機,出動大軍五千多人分三路從東、西、北三麵進犯龍州。由於龍州南麵臨江,麗江河上唯一的一座鐵橋成為紅軍阻擊桂軍的有力屏障。但因寡不敵眾,紅軍400多人全部壯烈犧牲。
可惜,鐵橋最終被炸斷了。
先是1939年4月,日本軍第一次進犯龍州時,用小鋼炮炸爛了橋麵。1944年10月,日本軍第二次從南寧地區向左江地區進犯,時任國民黨守軍的133師師長、白崇禧的外甥海兢強驚慌失措,在敵軍遠未到達之時,竟下令通訊排提前炸毀鐵橋。僅僅運行了31年的一座橋梁便如此草率和狼狽地壽終正寢。餘下的殘骸,在1958年全國大煉鋼鐵時全部被拆卸煉鐵,如今隻看到兩座斑駁陸離的橋墩。
當母親帶著我和二弟、三弟來到外公家落腳時,外公始料不及。外公家很窄,隻有一間用木板圍起來的臥室,裏麵有一張床,其餘為廚房和客廳。其實根本就沒有廚房和客廳之分,兩處都是相連的,空空****,無甚擺設物。如此環境,實在沒法安置我們母子四人,母親隻好帶著兩個弟弟到街上的親戚家住,讓我跟外公做伴。她白天出去做工,隻有在午飯和晚飯時我們才在一起。
我從來都沒想到,我們一家與外公所在的那條利民街會有什麽瓜葛。我們一直住在學校裏。這所學校遠離城區,故而僻靜,單純,也無聊。我們突然一下變成了“街上崽”,能與街上的孩子們盡情地玩耍,我感到十分快樂——如果這也算快樂的話。
當年,外公肯定估計錯了。他們逃亡越南海防不成,回來沒幾天,龍州便解放。1950年6月,中央人民政府委員會第八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改革法》,1950年8月,政務院第四十四次政務會議通過了《關於劃分農村階級成分的決定》,據此曆時三年才完成了土改工作,劃定了階級成分,將地主分子、富農分子、反革命分子和壞分子列為革命的敵人、打擊對象,1957年之後將他們合稱為“四類分子”。我外公就戴上了“四類分子”的帽子,在利民街的生產隊裏勞動,以挑糞為業。
因為血緣,我和外公意外地生活在一起,而且充滿了新鮮。每天晚上才九點多鍾,他就要我上床睡覺。若是冬天,他就更早地叫我上床,目的是給他暖被窩。而他睡之前,就坐在客廳太師椅上,邊抽煙,邊和隔壁那個拉馬車的阿公聊天。他們之間的牆壁,都是用木板隔的,彼此打個哈欠,都能聽得到聲音;劃根火柴,也看得見光亮。他們聊夠了,外公才上床,我也睡著了。第二天早上五點多他就悄悄地起來,挑起糞桶出門去淘糞。出門前他已經把昨晚的舊飯煮成粥,留給我吃。我吃了,就到江北的朝陽小學上學。
外公有一頭銀白的頭發。無論何時,都剪成小平頭。他上街,總有些小孩見了他就喊“白頭翁!白頭翁!……”他就笑嗬嗬地應答,他已經忘記了他是“四類”的身份,若是碰到惡意的取鬧,他就不去理會,快快地走過去。
他收工回來,就會很認真地擺弄他的晚飯;每個晚餐,不管有菜沒菜,他必定喝上二兩酒。吃了飯,他就坐在太師椅上,一根一根地抽煙,等天黑。他睡覺時,每次都從床頭拿出一頂黑色的無簷禮帽,戴在頭上。他的睡姿永遠都是仰姿,身體總是筆挺筆挺的。他的枕頭很小,硬得像塊鐵,外表是用一張報紙包著,時間久了,表麵已經油光發亮。
我曾經在**玩耍時不小心被那枕頭角磕著,頭上起了塊包,所以對它十分好奇,我曾翻動過,感覺又沉又硬,並且有一種透心的冰冷。別人的枕頭都是棉花做的,既軟又輕;我也曾見過一些老人的枕頭,至少也是木枕或瓷枕,外公又沉又硬的枕頭是什麽做的呢?
外公家徒四壁,沒什麽物件讓我感興趣。但唯獨這枕頭能讓我產生想象,讓我經常有要揭開其中奧妙的想法。
有一天,趁他不在,我趴在**,一層一層地打開了報紙。我渴望那是一個百寶箱,裏麵藏有很多的寶貝,比如白銀,黃金,或者銅錢。報紙在一層層揭開的時候,裏麵流出了一些粉末。報紙終於全部打開,是兩塊疊一起的青磚頭。
包得嚴嚴實實、無比神秘的東西原來隻是磚頭!
我當時就想,外公的枕頭為什麽不用棉花做呢?
利民街南麵有一個法國領事館。原先是清末時期中法兩國為修築龍州至越南同登鐵路而建設的配套建築——火車站,建成於1896年。法式風格,兩層,內部的樓梯、欄杆、門窗,均用龍州的百年蜆木做成。但後因雙方在鐵路軌距爭執的原因,鐵路沒有建成,車站就失去用途。1908年,法國將駐龍州領事館從原設在水口河與平而河交匯處的簍園角遷至空置的火車站,成為廣西第一座外國領事館。當年,在對訊督辦署工作的外公因公幹,常常來往於領事館,與法國人接觸多了,學會了喝酒,後來竟然嗜酒如命。但那時,哪能天天有下酒菜啊。偶爾有一頓豆豉燜排骨,那都是外公親自做的,味道正,色澤好。動筷之前,外公就向我和二弟交代(三弟還小,吃不動),吃完了肉,千萬不要丟了骨頭,必須交給他。我以為作甚,後來才知,他把我們吃剩的骨頭,全都裝進他的碗裏,就著酒,重新再啃一遍,屬軟骨的咬碎吞下,有骨髓的咬破吸幹,咬不動的也要吸盡了肉汁才丟棄。有一次,我將平時從垃圾堆裏找到的牙膏皮、銅線、雞毛鴨毛給龍江街橋頭下的收購部賣了,得了一毛五分錢(我每一次不管賣什麽東西,有多重,得到的款項都是一毛五分錢),交給外公。外公立即叫我去買回一毛錢的木薯酒,五分錢買一個牛耳餅。回到家,外公將餅分成三份,一份留給他自己,另兩份給我和三弟。我們坐在飯桌前,他左手抱著三弟,右手拿餅塊,啃一小口,放下,拿酒杯,喝一口,當場就把那一毛錢的酒就著牛耳餅喝了。當時我十分得意,我那一毛五分錢,就讓我們祖孫仨飽餐了一頓。
吃完了飯,都是我洗碗。當收拾到外公的酒杯時,我就停頓下來。他的酒杯,就這麽一個,口大底小,呈倒三角形,大約能裝一兩酒。用得久了,沒有認真清洗,杯子裏已結上一層茶色。見外公平常喝酒喝得有滋有味,我也想嚐嚐酒到底是何種味道。我把酒杯倒扣過來,往嘴巴裏磕,往往都能磕出一兩滴酒來。那兩滴酒還沒流進喉嚨,就在舌麵上化開了,有點苦,還有點辣。但我竟然很快就習慣這個味道。
我後來也嗜酒,酒量驚人,也許跟這有關。
外公沒什麽朋友。他那身份,沒人敢跟他做朋友。偶然他會到對麵一個老漢家裏聊天,一回來,就會被我母親罵:你去別人家幹嘛,你這樣會影響人家的。有時母親用舊報紙包衣服之類的東西回來,剛放下,外公就把報紙拿走,坐在門檻上,戴上老花鏡讀。母親一見,立即火急火燎地去搶:你想害我啊!你是“四類”分子,怎能讀《參考消息》?
倒是有個人,可以隨隨便便進出外公家。他和外公年紀相仿,頭發也花白了,但個子稍矮,背還有點駝。夏天裏最愛穿運動褂,有時是藍色的,有時是白色的。進門之前,他先把肩上的一擔糞桶放下,然後聲音朗朗地笑著進來。他跟誰都打招呼,包括我。外公和母親都很熱情地回應他。但他說的話我聽不太懂。有點像普通話,也不全像。但當時我就知道,他肯定是個外鄉人,因為在我們這裏,沒一個說他那種話的。
他和外公聊了一陣,外公就把煙蒂一丟,到後院裏也挑出一擔糞桶,和他出去了。
那時是下午四點多鍾。我知道,他們是在出晚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