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細

哥細

自從他們插隊以後,我都沒見過大表姐姐儂和大表哥哥細。他們被分到別的生產隊插隊,從此,他們就從這個家庭分了出去。

後來,才漸漸聽到了他們的消息。

首先是姐儂。

我從父母的談話中得知,她突然地把姑媽在營街的家賣了,賣的時候,誰都不知道,所得款隻有35元。

說實在,這間房子不值什麽錢。地沒多大,又是茅草房。但一旦賣了,姑媽一家在縣城的棲身之地也就沒了。萬一能夠回城,到哪兒去住啊?姐儂的這一招,實在讓人措手不及,百思不得其解。

但她有她的理由。

當年,姑媽一家正收拾行李準備第二天出發去彬橋公社報到時,家裏就來了一個中年婦女。她是街委會的主任,姓銀。她巡視了一遍這間四壁空空的茅草房,連一句問候都沒有,就直接說:你們這一去,恐怕就不回來了,這間房子我們街委會就接管了。

姑媽一聽,嚇得無法言語;兩個表哥也不敢作聲,婆婆則沒說話的份,隻有姐儂敢跳出來質問街委會主任:什麽意思啊?主任說,什麽意思,那間房子是你們祖宗剝削得來的,當然要沒收啦!

一句話,就把全家塞死。

如今,姐儂留給我的印象還在:臉圓,眼睛小,身材矮墩,有點凶,有點潑辣。當年在姑媽家,就隻有她敢對我凶,敢追打我。

當時姐儂想,這房子與其被收了,不如先把它賣了。所以,姐儂背著家人,就偷偷給賣了。

如果單純地賣了就賣了。問題是,姐儂一向吃不了苦,從不安心插隊,經常以身體有病為由,溜回縣城躲避勞動。這一次,她賣了房屋,就從此消失了。很多年都沒有她的消息。後來聽說她嫁去了廣西沿海的欽州縣。那時,欽州縣女人少,男人多,男人常常娶不到老婆。

我父親是個愛憎分明的人,知道姐儂好吃懶做,又私賣家產攜款潛逃,十分氣憤。盡管後來姐儂返鄉探親,表示悔意,但我父親對她始終愛理不理。血緣不斷,親情了無。

大表哥哥細從插隊之時起,就算是訣別之日。他在哪個生產隊插隊,我一直不知道,家人也很少提起。但當我知道他的消息時,他已經死了,死在鄉下了。

他是得了鉤端螺旋體病(簡稱鉤體病)而死亡的。那是一種由各種不同型別的致病性鉤端螺旋體所引起的一種急性全身性感染性疾病,屬自然疫源性疾病,鼠類和豬是兩大主要傳染源。至今沒有人跟我說過他是怎麽染上病的,他經曆了怎樣的痛苦,最後又是怎樣死去的。母親隻跟我說,他死後,他曾經借過的石灰、磚頭、農具,農家都不要他還了(也沒法還了啊)。他在插隊期間,安分而勤勞,貧下中農對他很喜歡。

後來,哥弟告訴我,哥細其實是累死的。

哥細感覺自己出身不好,就積極地表現自己。挑的擔比別人的重,別人休息了,他卻不休息;甚至收工了,他還多幹一兩個小時。後來見到有推薦上大學、招工的,他就更有想法,幹得更拚命。年小體弱,積勞成疾,一得病就沒救了。

姑媽因傷心而病倒,因而回城休息了一段時間。我記得,有一天,我母親扶著她從醫院回來,我跟在後麵。姑媽戴著一頂洗得發白的布帽,走路緩慢,並一直喃喃自語,一會兒說:“阿細呢,啊?阿細去哪兒了?”但似乎很快醒悟過來,就傷心地低泣:“陰功哦,阿細,那麽小就不在了,以後哪個管你喲……”姑媽已經沒了力氣,也沒了淚水。盡管聲音細若遊絲,但我聽得清清楚楚,至今不忘。

關於哥細的長相,我如今已經沒有任何的印象。但我很小的時候,母親不斷地給我描述過他的形象:哥細這個人啊,勤哦,割馬草時,頸脖癢了,就直起腰,用手抓一抓,脖子都抓出紅印了,低頭又繼續割,從頭到尾不吭一聲。

這就是我印象中的大表哥。

估計我母親看見過哥細割馬草。

那時候,衡量和評價一個人的品格,就是一個“勤”字。勤能補拙,勤能生財,勤能揾食,勤能存活。

所以,盡管我已經記不清哥細的相貌了,但一旦想起他,必定就是這麽一幅情景:強烈的太陽下,一個少年,戴著草帽,低頭割馬草。汗滴從他那頭鬆蓬的頭發裏滲出來,流到了耳根。太陽一曬,一顆顆竟然晶瑩透亮。草尖的摩擦和蟲翅粉末的粘黏,細嫩的脖子引起了瘙癢。實在難忍,他隻得站起來,用衣袖擦一擦,用指尖抓一抓,咽了咽口水,又弓著腰,繼續割。他的身後,是一紮一紮整齊的馬草,地麵忽然變得開朗和開闊。

那時,一擔馬草可以賣得五毛錢。

感謝母親,用口述的方式幫我記住了一個人。

可是,那個一聲不吭低頭割馬草的少年,如今已經長眠在彬橋鄉某一個村莊的地下了。不知那個墳頭還在嗎?那副骨骸還在嗎?

不久,那個長年穿黑色唐裝、整日裏也是不哼不哈地收拾家務的婆婆,也在鄉下去世了。

1979年,姑媽一家結束了十年的插隊落戶的曆史,全家返城。一家六口人,回來時隻剩下三個人:姑媽、姑爹、哥弟。

我的姑爹,那個曾經威名遠揚的大土匪黃飛虎的兒子,多麽渴望能夠有一天讓他把黃家曾有過的榮光光複起來,以光宗耀祖,彪炳千秋。所以,他年年都在家中貼上有“虎”字的對聯,以暗示他光複的耐心和決心。但是,麵對著這個已經七零八落的家庭,無論他有多大的決心和耐心,都無法挽回已經流失的年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