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弟

哥弟

我讀完小學三年級,剛放暑假,有一天上午,大約十點鍾,表哥突然來到我家。他說今天是來趕龍州街的圩日,耍賣雞。他手裏的確提著一個雞籠,裏麵有一隻閹雞。他問我去不去鄉下,去的話,等他賣完雞了,就來接我。

我當然想去了。農村怎麽說都比城裏好玩,況且我喜歡和哥弟在一起。在我創作的長篇散文《一座山,兩個人》裏,曾這樣寫道:“唯有我那個勤勞、樂觀的二表哥,倒是給我們製造了不少的快樂。他帶我們到村外,教我們裝鳥、掏鳥窩,教我們采野果,教我們插秧,教我們耘田,教我們放鴨子,教我們燒紅薯窯。鄉野的氣息,無論沉重或輕盈,均如絲如縷,不動聲色地滲入了我的肌膚和血液,構成我揮之不去的鄉野記憶和情愫。”

征得爸媽同意,我趕緊撿了幾件衣服等表哥。

下午三點多鍾,表哥來了。他匆匆吃了一碗粥,就帶我出發。

以前去農村姑媽家,因為太小,不是大人背,就是坐在單車上,不知走路是何種滋味。如今,我脫離了嗬護,第一次自己行走,覺得異常的興奮。一路上,爬上山崗,蹚過溪流,路過村莊,穿過田野,經常有狗攔住我們的去路。表哥有經驗,低頭彎腰裝著撿石頭,狗見了,以為要挨打,轉身就跑,但很快又尾隨追過來,齜牙咧嘴向我們狂吠。村民見我們一副城裏人的裝束和城裏人的模樣,在不應該出現的地方出現,就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我感到我們忽然成了賊。賊是要躲避狗的追趕和人的目光的。這樣的感覺讓我感到一切都是那麽新鮮。可走著走著,表哥就不斷地歎氣:唉,這雞賣得虧了,開始我叫賣一塊一斤,有人給九角,我沒賣;可等等快天黑了,我們還得趕路回家呢,八角我也賣了……

六點多鍾時,表哥說,過了這個村,馬上就到穀榮村了。那就是姑媽家。

也許是因為表哥的提示,我突然多麽渴望我們能夠盡快穿越這個村莊。穿越的目的就是快點到家。可這個村莊很大很大,隻有目光才能做到很快地穿越。

最遠處是一排山,太陽滑落到山的背後了,山頂上殘留著一抹紅霞,暖暖的,風吹過來,臉頰都覺得溫熱。但天色向晚,整排山開始暗淡下來,已看不到樹木的綠色;山壁上**著的石壁,灰白灰白,有雲朵懸掛的感覺。有一種鳥叫白麵水雞,“嘟嗡——嘟嗡”地啼鳴,聲音十分曠遠,悠揚,神秘,似是從山裏傳來,也像從天上飄來,更像從水底裏冒出來。山的跟前,是一片平整的稻田,穀穗都黃了,沉甸甸地低垂著。田野中間,有一條機耕路直直穿過,路邊上,有農人肩扛著犁耙,趕著牛,大概是往家裏去;但也正好碰上了迎麵而來的鴨群,鴨群一驚,向四處散去,鴨群的主人就提著長長的頂端綁著紅布條的竹竿,重新趕它們攏到一起。田頭裏,有農人把殘草和枯葉堆起來,燒了,煙霧一圈一圈地往天上飄,讓人想起炊煙,想起灶頭,想起鍋頭裏熱騰騰的飯和香噴噴的菜……

——那一幅畫麵,讓我至今難忘。我一直認為,鄉村最美的時刻,是在黃昏降臨時。所以,平常我一旦有機會下鄉,最喜歡在黃昏時刻在鄉道上走。走著走著,必定能看到山頂的紅霞,看到牛和鴨群回家,看到田頭的煙霧,聽到白麵水雞的鳴叫。任何一個農人,都可以在這樣的時候卸下一天的勞頓,準備他們的晚餐。

果然,過了這個村莊,馬上又看到了另一個村莊。表哥指著它說,我們到家了。

正準備進入村口,表哥突然停住,指著路邊一塊坡地說,你看看,這個是誰?

我順著他的指向,看見一片菜地裏有一個穿著白色圓領文化衫的老人,蹲著背向我們,正給菜苗鬆土。此時,夜幕始降,那老人又戴著草帽,我無法看清他的麵孔。我疑惑地看著表哥,表哥說,那是你阿耶呢。你幾年沒來了,所以你不知道他已經回來了。

阿耶就是我姑爹。

在農村,我們喜歡把男性前輩喊“阿耶”,與“阿公”同義。“姑爹”是個書麵語。

我就遠遠地喊了一聲:“阿耶!”阿耶回過頭來,應了一聲,然後擺擺手示意說,你們先回,你們先回。

我還是沒有看清他的麵孔。

入得家門,天全黑了。姑媽剛給我們點上油燈,阿耶也跟著進家了。

姑媽和婆婆把煮好的飯菜端上桌,我們開始吃飯。這時我才看清阿耶的樣子。

阿耶極其的瘦,可以說瘦得皮包骨,身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肉。眼睛特別小,眼皮幾乎縫合了,要是他不抬頭,根本就看不到他的眼球。背還有些駝,身骨有些收縮,肩膀差點高過耳朵。但膚色卻是出奇的白,白得有些不真實。

阿耶在姑媽家突然出現,我怎麽都覺得有些不習慣。後來我才知道,阿耶是剛從勞改場釋放出來的。他一共蹲了17年的牢。所以,在此之前,我從沒見過阿耶,這個家庭似乎就沒有這個人。

吃著飯,姑媽和阿耶幾乎同時問哥弟:這雞賣了多少錢?

哥弟就從口袋裏掏出錢來,交給姑媽,同時把賣雞的經曆告訴了他們。他們聽了,又幾乎同時都在責怪哥弟:你傻呀你,在街頭蹲了幾個小時,九角不賣八角倒賣了,真笨哦……

哥弟一聲不吭,低著頭扒飯。微弱的燈光中,我看見哥弟的眼角閃著淚花。

我這才想起,哥弟一路上為什麽喋喋不休地說他賣雞虧了,那是擔心姑媽、阿耶責怪啊!的確,賣一隻雞虧幾毛錢,就等於白白丟了幾兩肉、幾斤鹽、幾斤酒,誰不心疼哦。

那年哥弟17歲,比我大8歲。在我的印象中,哥弟就是一個勤勞、誠實的人,從來沒被大人責備過的。他平常上縣城趕圩或者辦事,有時會到我們家來,吃了飯再走。吃飯前,見水缸未滿,就拿起扁擔水桶挑水;見有大塊的木柴沒劈,就抓起斧頭劈;見地髒了,就撿起掃帚掃。他性情開朗,不厭勞苦。幹活時,不是吹口哨,就是哼歌,似乎把勞作當成玩家家。吃飯時,有舊飯就搶著吃舊飯;要是碰到有肉菜,卻很少吃肉,隻吃素菜。他和我們玩,從不跟我們爭執,全都讓著我們。表哥一走,母親馬上教育我們:你們看看哥弟,多勤快,多懂事,你們要好好學啊!的確,這麽多年,表哥一直是我們無可挑剔的榜樣。

但那個年代,勤勞、老實的哥弟注定命運多舛,曆盡磨難。

他還在姑媽腹中時,阿耶就在“清匪反霸”運動中被抓去勞教。三四歲時,姑媽帶著他,到了橫縣馬嶺農場,他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正在服刑的父親。12歲那年讀完小學五年級上學期,他就跟隨姑媽插隊落戶。那天,姑媽租了一輛馬車,將一家人的行李和農具拉到彬橋公社。到了鄉下,哥弟這才知道,他的身份已經變化:從一個小學生變為一個小農民。每天,他必須跟隨農民一起出工,做大人一樣的活:插秧、耘田,收穀子、收玉米……田頭田尾間,突然出現這麽一個城裏來的小孩子,村民都覺得可憐:死嘍,陰功哦,還那麽小,哪能幹得了活喲……幹脆繼續上學算了。可姑媽說,唉,我們這樣的成分,還讀什麽書哦……那時的農民心地真好,紛紛給姑媽出主意,說就讓隊長幫去學校講情,不收學費。

生產隊長心善,覺得哥弟勤奮好學,為人誠實,如果中斷了學業,實在可惜,便幫哥弟瞞去成分,以本村農家子弟的名義,向公社推薦上去。恰好,彬橋公社完小剛增設了附屬初中,哥弟這才跳級讀上了初中。

生產隊離學校有三公裏遠。哥弟每天早上六點出發去學校趕早讀,中午就在學校裏囫圇吃一頓從家裏帶去的午飯。下午五點下課,他從不敢貪玩,急匆匆就往家裏趕——他必須參加生產隊出的最後一趟工,掙工分。那時生產隊每天安排三趟工。貧下中農積極分子全天滿勤,可獲12工分。哥弟是小孩,可以獲得半個工分。他參加的第三趟工可獲2分。2分即是2角錢。

那時,廣大農村大興水庫。姑媽和姑爹都被派去修水庫了。中午午休時,姑媽和姑爹就溜到附近的山坡上砍柴。柴砍好了,就放在山頂上,哥弟必須利用空隙把柴挑回來,放在家裏。一兩個月,柴晾幹了,哥弟上學時,就把柴挑到學校,賣給飯堂。剛開始時,哥弟怎樣也拉不下臉,邁不出那雙腳進飯堂。他害羞,他怕老師同學看見而被譏笑。但想想自己的身世和家境,他隻得硬著頭皮進去了。飯堂師傅看見他這副模樣,不僅收了他的柴,每次還幫他保管挑柴用的那副竹擔。

那時的柴價是一百斤六毛錢。哥弟每次隻能挑七十斤,得三毛多錢。

哥弟也是這所學校裏上學賣柴的第一人。

哥弟當時上的是兩年製的初中。因為那時毛主席提出了“學製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革命口號,所以,每個學校都效仿,壓縮了學製,把三年的知識用兩年學完,課程是很緊的。很多學生緊趕慢趕,卻無法消化,成績反倒落了下來。哥弟平時為人處世雖然過於老實,樣子還長得有點木訥,卻是個讀書的料,慧穎而機靈。每門功課,老師教一遍,作業做一次,就立即領會。他的班主任陳元榮老師曾如此驚歎:我從教30年,從未遇到過這樣機靈的學生!

這樣的學生,如果讓他順利地完成中學的學業,將來考個大學應該不成問題,但哥弟已經沒那個命了。

哥弟初中畢業,參加了中考。以哥弟的成績一點懸念都沒有,在公社380名考生中,名列第一。但因家庭成分,他失去了升學的資格。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那些心地善良的村民再也無法為他講情了;那個善解人意的生產隊長再無法為他隱瞞成分,哥弟終止了善良的接濟。

畢業那天,哥弟把所有的課本放進書包,極度失落地走出了學校。哥弟知道,他這一次走出了校門,再也無法回來了。

離開校門沒幾步,班主任陳元榮老師趕了過來,他先是把手扶住哥弟的肩膀,拍了幾下,似乎要說什麽,卻欲言又止,幹脆跟著哥弟的腳步,往前走。

一路上,陳老師不外是將哥弟表揚了一番,而後是感慨這個社會的不公,最後是表達了他的愧意。的確,他很想幫助這個學生,但他沒有半點能力去顛覆這個事實。他似乎欠了這個學生一份債。

哥弟是要回家的,總不能讓老師這樣陪著,便勸老師止步,但老師說,今天我就是專門送你回家的。

將近三公裏的路程,哥弟平時要花30分鍾走完,可那天,他們足足走了兩個多小時。他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說了很多的話。直到到家,陳老師將哥弟送進屋裏,才轉身回去。

想不到的是,哥弟卻能再次返校。

過了半年多,學校教師嚴重不足,需要聘請民辦教師。還是那個陳老師,在第一時間裏一下想到哥弟——他這位得意的門生。在他舉薦之下,哥弟獲得了試講的機會。那天,參加考核的人員除了本校老師,連公社書記也來了。從他們的表情和掌聲裏,陳老師和哥弟心裏都知道,他通過了考核。

最高興的應該是陳老師。他高興的理由無非兩點,一是他這個學生最終沒有浪費前途,二是他終於還了欠下這個學生的債。當晚,陳老師到市場稱了一斤排骨,悄悄在家裏為哥弟設宴,兩人喝到半夜,哥弟才獨自回家。

哥弟不勝酒力,一路走走停停,差不多兩個小時才找到家門。

第二天哥弟正式到學校上課,同時等待公社的正式通知。

最後的結果是,哥弟沒有被錄取。

那個公社書記在逐一審批時,對那位剛畢業不久的應聘教師印象極佳。但審核到他的家庭出身時,不得不大搖其頭。

僅做了17天教師的哥弟,也不得不卷起鋪蓋,再次離開學校。

陳老師第二次送哥弟回家。

陳老師不是擔心哥弟承受不住打擊,而是為哥弟可惜。可這一次,陳老師沒什麽話可說了。到了家,臨別時,陳老師隻給了哥弟一句話:文君,你要相信,天不會永遠都下雨的。

我表哥的名字叫黃文君。

陳老師的話絕對是至理名言,但至理名言無法激勵所有的人。對哥弟而言,這句話放在他身上就不起作用。他的生活經曆證明了,他頭頂上的天永遠都在下雨,至今也是,而且越下越大。

心理學家阿德勒在對童年經驗的研究時發現:“在童年時期,有某些情景卻很容易孕育出嚴重的錯誤意義。大部分的挫敗者都來自於這種情境下的兒童”。哥弟當時14歲。我相信他曾有過一顆純淨的心,對未來充滿了希冀。但現實生活總給予他太多的破碎。

哥弟從此憤怒了。

他一直以來都是溫文爾雅、順從聽話的脾性,但自從那場變故之後,他變得偏激和偏執。這種情緒長時間主導著他的青年時期,使得他日後的生活受到嚴重影響。他的血管裏,從小就流淌著苦澀和心酸的血液,這注定了他的命運永遠充斥著悲苦和蒼涼的色彩,無法扭轉。

那一晚,當我第一次看到哥弟因為賣雞而被姑媽、阿耶責備的時候,似乎隱隱感到,這裏的生活再也不像以往那樣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