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之死

大伯之死

我大伯原名嚴毓衍,又名嚴霜,小名叫阿丁,自小天資聰穎,尤善文科。讀高中時考上了南寧中學。在南寧讀書時,他便接受了馬列主義影響,並與共產黨人接觸,思想進步。每逢假期回鄉,他都帶回一些進步書籍分給鄉裏的進步青年閱讀。遇到中秋或春節這樣的大節日,他不與家裏商量,就開放家中的魚塘,免費讓全村的小孩來釣魚,誰釣的,誰拿走。對他的舉動,他父母奈之不得,稱之為“敗家仔”了事。

高中畢業,大伯考上嶺南大學,也就是後來的中山大學。但他熱衷於革命,已不能自拔,並秘密加入了共產黨,為此他放棄學業,放棄熱戀中的女友,留在家鄉搞地下工作。那段時間,他過的是一種顛沛流離的生活。為了尋找組織,或躲避追捕,他流浪南寧街頭,找同學寄宿,蹭飯吃。有時候,夏天到了,他還穿著冬天的衣服,或冬天到了,他還穿著單衣。頭發長,衣服髒,這是人們對他的印象。

我見過大伯的照片。那是一張半身照,他梳著大包頭,大眼睛,高鼻梁,瀟灑,英俊,看不出有半點兒的邋遢。

在最穩定的時候,就是他在縣報《龍州日報》工作之時。那時他做主筆,以“阿丁”“嚴霜”等筆名發表詩文。但他性格外露,過於張揚。有一次,土匪頭黃飛虎路過逐卜,在嚴家小坐,見我大伯的三妹乖巧漂亮,便提出要三妹嫁給他的兒子。那個黃飛虎,當時是龍州有名的大土匪,有一百多人槍。平時幹的是打家劫舍的勾當,很有威勢。我大伯一向厭惡霸道和權貴,堅決反對。但家人迫於壓力,順從了。順從的原因就是希望得到黃飛虎的保護。三妹出嫁的那天,我大伯出走了,但在婚宴開始時,他又返回,闖入席中大罵黃飛虎。有一年,我回老家掃墓,遇到一位八十多歲的我大伯的玩伴。老人說,那年,他們幾個好友在縣裏一個飯店吃飯,鄰桌正好是縣長一幹人。那些人都是一副得意樣,吵吵嚷嚷,目中無人,我大伯看不過眼,竟對著他們高聲言道:哼哼,別囂張,你們這樣的日子沒幾天了……

大伯一貫的表現,自然招致當局的憎恨。他一共被抓了三次。每次都因為得到開明人士或他妹夫的父親,即我三姑媽的家公黃飛虎的幫助保釋了。為了贖他,自己家也花費了不少的錢財。其時,曾經參加紅八軍後又投靠國民黨的大土匪黃飛虎已是廣西政府參議員,因權力和人情幾次保住了我大伯的命。

第四次,我大伯則難逃厄運了。那時,他的身份完全暴露,不得不逃出縣外參加遊擊隊。但走到鄰縣寧明交界時,遇到洪水,無法過江,而身上盤纏已盡,不得不返回,並通過熟人告知他三妹夫,務必帶足銀兩,於某月某日某時在龍江茶樓相見。那晚,大伯的三妹夫,也就是我的姑爹跟我爺爺要了錢,按時來到龍江茶樓,但為時晚矣,隻見茶樓樓底周圍布滿了便衣,我姑爹根本無法也不敢進去。不一會兒,我大伯出來了,姑爹躲在遠處,眼睜睜地看著我大伯被便衣五花大綁給帶走了。

獄中,我大伯始終改不了他張揚的性格。他大聲唱歌以示反抗,或寫詩歌,譜上曲讓獄友傳唱。他把他寫的詩歌,偷偷讓給他送飯的三妹帶出來。同時,他在耐心又滿懷信心地等待著同誌們的營救,等待解放軍的解放。但最終他等不到這一天了。1949年8月的一天,大伯被殺害了,行刑的地點就在龍州城最大的圩亭——新田地旁的青龍橋下。那個地方,曆來是當局處置死囚的地方。因為那裏人口密集,是縣城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在此行刑,可以殺一儆百,以儆效尤。次日,我三姑媽去收屍時,發現大伯全身烏黑,沒有一塊好皮肉。那是被老虎凳電的。其時,大伯年僅28歲。

這一次,沒有誰能救得了大伯。一是嚴家的靠山黃飛虎已經過世,二是臨近解放,當局無論如何也要殺掉一批頑固的共產黨分子。大伯當然難逃厄運了。當年,在調查我大伯的曆史時,縣有關部門的有關人員提出質疑,我大伯被逮捕三次放了三次,說明我大伯已向敵人坦白自首了,不算是革命烈士。直到1990年,經我父親多方努力,找到了當年登報槍斃我大伯等人的那張報紙,我大伯才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其墓碑就安放在龍州縣革命烈士陵園內。

我父親筆名嚴小丁。我原來的名字叫嚴霜。後來我才明白,為了紀念大伯,父親給我起的名字,都是大伯用過的筆名。可惜的是,我的名後來改了現在的名字。

僅憑這段家庭曆史,我父親在“**”中被批鬥就不足為奇了。所以,在金龍中學,很多知道我們底細的老師對我們要麽是冷眼相向,要麽是不冷不熱。我到金龍這麽久,基本一個人獨處,沒人跟我說話,沒人跟我玩,我就隻認識我父親,以及窗外的杉樹、遠山、浮雲和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