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童年的異鄉生活

父親童年的異鄉生活

細細地尋究父親的家庭背景,才知道父親其實是一個苦命的孩子。

父親的老家是在龍州西北向的逐卜鄉,離縣城三十多公裏。新中國成立前,嚴家在逐卜鄉是個大地主。據我父親說,那時他們家有水田數畝,魚塘數張,養有幾個家丁,藏有駁殼槍一支。有一次,因他大姐在村裏參賭,他惱羞成怒,抄起他父親的駁殼槍,追著他大姐要開槍。要不是他大姐跑得快,他年幼跑得慢,他大姐恐怕沒命了。

父親有一個大哥,三個姐姐,一個妹妹。大哥是中共地下黨員,1949年龍州解放前夕被國民黨當局殺害。大姐在上龍鄉務農,已故;二姐嫁往博白縣,已故;三姐就是前麵提到的三姑媽,十年前已故;四妹,現仍健在。

父親從小受他大哥——我的大伯影響,喜歡讀書。但上初中時,不得不離開家鄉,到鄰縣大新縣城雷平鎮讀書。因為那時臨近解放,作為地下黨的大伯,已經忘乎所以,將地下活動幾近公開化了。我爺爺有先見之明,知道這個兒子活不長了,於是,就把第二個兒子一我的父親轉移到別處,以備不測。

大新縣雷平街上有我父親的親姑姑在那兒。她是從老家龍州逐卜嫁過來的,住在雷平街上,開了個食品攤維持生計。

離開家鄉,父親的苦日子就開始了。住在姑姑家裏,他每天吃的都是白粥白飯就青菜,幾乎沒碰過葷腥。而他的姑姑就是個小販,在門口擺攤,專賣粉、粥、包子,姑姑竟沒給他吃過一次!十多歲的父親,每次進進出出門口,看見那攤麵上,雪白的包子,潔白的粉條,油汪汪的肉粥,以及做配菜用的叉燒、油條、花生,惹得他口水直流。濃鬱的肉香味和粉湯味卻不解人意,每一次都是熱情滿腔地直撲向父親,專注地鑽入他的鼻孔,將他的味蕾搗得翻江倒海,不堪忍受。但他隻能頂住**,視而不見,拂袖而過。

父親不怕學習之苦,但怕出入姑姑家門之累。

去年,七十七歲的老父親因腦血栓住了兩次院,動了一次手術;今年年初,又因**炎住院動了兩次手術。我知道老人總有離去的時候,隻是遲早的問題。所以,在醫院為父親守夜的時候,我就不斷地問他過去的事情——我想知道他的往事,留住他的往事,而他平常幾乎不跟別人談自己的往事。在談到去雷平求學的那段經曆時,他說出了一個可憐的細節:

有一天,他放學回來,路過他姑姑臥室時,聽到裏麵有響動。他忍不住往門縫裏瞄了一眼,看見姑姑正將一碟煮熟的排骨偷偷放在菜籃裏,往牆壁上掛。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打開了作業本,想把餘下的作業做了。可作業本上,全擺鋪滿了一粒一粒黃澄澄油晃晃的排骨,怎樣抖也抖不掉。豆豉燜排骨的香味,竟從姑姑的房裏繞了過來,又飄落到他的作業本上。他完全看不清書本上和作業本上的字,而在他眼前飄來拂去的全是排骨的香味!要是在自己家裏,這樣的味道根本不足為奇,但出來大半年了,還是第一次聞到啊!他實在難以忍受,收起了課本和作業本,下決心一定要吃這排骨。

這應該算是偷吃,但父親已經沒有這個概念了。他覺得可以吃,應該吃。他到廚房裝了一碗剩飯,徑直進入姑姑的房間,踏上凳子,把那碟排骨拿下來,放在木箱上,吃將起來。

那是一股多麽熟悉而又久違的香味啊!咬一口,肉層裏的油竟能“吱”一聲冒出來,充塞著口腔,激發著味蕾,讓他食欲大開,沉醉其中!一陣咀嚼之後,將飯菜慢慢咽進了腸胃,一種滿足、愜意和酣暢的感覺,通透全身。

在門口賣東西的姑姑大概聽到了響聲,撩開門簾走了進來,看見這個侄兒正在狼吞虎咽偷吃她的東西,氣得破口大罵。

父親感覺背後有一個黑影進來,並有一陣陣尖利刺耳的吼聲,不由得激靈了一下,但馬上鎮靜下來,連頭也不回,很從容地吃他的排骨。此時,他已經是“死豬不怕滾水燙”了,一副厚顏無恥的樣子。

半年之後,有一天,他姑姑拿來一袋大米,放在他的跟前,說,我們家很困難了,你拿這袋米去吧。

“去吧”,那是一種客氣的說法,就是“走吧”“離開吧”“滾吧”的意思。

我父親就拿著這袋米到同學家寄宿去了。

“我姑姑那個房子還是你爺爺給她錢起的呢!她竟這樣對待我喲!”在醫院裏,躺在病**的父親這樣跟我說。

三十多年前,我在南寧參加高考補習的時候,正好遇到我父親來南寧參加廣西作家協會舉辦的文學講習班。他好幾次帶我去南寧市畜牧研究所見了他的表妹——他姑姑的女兒。我父親的表妹也就是我的表姑,有一次她獨自跟我說,唉,當年我媽實在對不起你爸,但也沒辦法嘍,那個年代大家都有難處……

表姑的話證實了我父親說的事實沒有假。

那時是20世紀80年代初,大家的生活還不富裕,但我表姑所在的單位條件卻很好。畜牧研究所,顧名思義,就是研究畜生的。將畜生研究完了,就將這些沒用的畜生宰了,分了。我表姑雖然隻是個工人,但常常能分到豬肉、牛肉、雞肉等食品,日子滋潤得很。我們每次去,表姑必定毫不吝嗇地備上好菜招待我們。

表姑做得最好的菜是扣肉。

還是奧地利人辛德勒說得好:“兒童在靈魂發展過程中所遭遇的障礙,通常會造成令人不知所措的或扭曲的社會感。這些障礙有來自其環境的缺失,比如經濟、社會、種族、家庭環境的不正常關係,也有來自他身體器官的缺陷。”不同的生存環境,造就了個人不同的人格。環境惡劣,而使人性扭曲,情有可原;而環境優良,人性扭曲,則為人不齒。如此品性,當世不乏其人。

事實上,我父親後來麵臨的情況更加艱難。

新中國成立後不久,我父親老家逐卜鄉的農會,打算派人把我父親從大新雷平帶回來。好在農會裏有個窮親戚,幫了嚴家講話,人家才十幾歲,還在讀書,也沒剝削過人,不應該殺嘛。農會的領導也找不出什麽理由,就沒有把父親抓回來。如果農會堅決一點,如果農會裏沒有我們的親戚,那我父親必死無疑。

這個細節,是我姑媽以及逐卜那位窮親戚多年前跟我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