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府的洋貨

現在常說的“漢唐氣象”,就是具有大氣度,大手筆,大胸懷,大家風範;具有對於外來事物的敢於接納,能夠寬容的不卑不亢的自信。這才是一個泱泱大國應該有的樣子。

國強,信心強,國民意氣風發;國弱,信心也就弱,國民也就委靡不振。一方麵,視西方世界為洪水猛獸,聞夷色變,防之堵之,唯恐不及;一方麵,崇洋媚外,全盤西化,尾之隨之,亦唯恐不及。這也是大清王朝終於走向末世的一個原因。

——探春很可能是中國最早一位搞“三自一包”,進行“股份製”嚐試的改革家。

曹雪芹生於雍正年間,死於乾隆年間,但他寫的《紅樓夢》,故事背景的發生年代,應該是康熙盛世。康熙這位皇帝多次南巡,大都以江寧織造署為其行宮,因此,這也是曹雪芹家族史上“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黃金歲月。

玄燁在位六十一年,是有清一代的鼎盛時期。執政晚年,雖有點力不從心,吏治鬆弛,綱紀紊亂,但比之別的朝代那些上了年歲的統治者,最後昏庸糊塗,倒行逆施,走向自己的反麵,還算差強人意。考其一生治績,應該說是一位了不起的君主。

僅以國土版圖而言,與任何王朝相比,康熙時期打下來的江山之大,達到了中國的有史之最。雖然,中學教科書告訴我們,忽必烈王朝曾經橫跨歐亞,了不得的大,以致歐洲人大呼“黃禍來了”。其實,立國元大都的王朝,不過是與四大汗國以及吐蕃並列的一部,統屬於大蒙古帝國。曆史上的元朝,實際管轄的地區,僅為中國和蒙古。而康熙禦宇以來,漢之西域,唐之吐蕃,明之台灣,以及黑龍江流域的大部分,直至庫頁島,都納入了他的版圖之中。

當時,國力之強大,人口之眾多,民生之富庶,經濟之發展,在世界範圍裏也是首屈一指的。國富民強,蒸蒸日上,無論對內對外,統治者都會表現出一種坦然的自信。

隨便舉一個微不足道的例子,來說明這位皇帝“萬物皆備於我”的度量。以前,我一直認為到了夜間發出異香的晚香玉,是古已有之的中國花卉。後讀清人著作,才知道此花並非中土產物。“晚香玉,草木之花也,京師有之。種自西洋至,西名‘土必盈斯’。康熙時植於上苑,聖祖愛之,錫以此名,後且及於江、浙矣。”(徐珂《清稗類鈔》)

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想不到這種花,竟是康熙由外國引進的。可到了他後代的後代,就很不爭氣了。被帝國主義侵略者的堅船利甲,洋槍火炮,嚇得魂不附體,六神無主。於是,狹隘畏縮,閉關自守,將洋人洋貨視做洪水猛獸,防範堵拒於國門之外,便成了他們的基本國策。清代末季的道鹹同光,更是江河日下,國勢衰頹,一個賽一個地不成氣候。恐外排外,懼洋畏洋,躲之唯恐不及,再也找不到康熙大帝那份胸懷和器度了。

玄燁不是這樣,他對西方世界固然不甚了解,但好學敏求,對於西人之代數、幾何、曆法、測量,都下工夫鑽研過的。有一次皇太後病了,中藥不見效,他敢悖祖宗的規矩,讓傳教士進宮為他老娘診病,毫無防微杜漸之意,這種氣派,讓人佩服。

相比之下,清末那位名叫徐桐的大學士,就顯得滑稽可笑了。此人家住京師崇文門,也就是哈德門。往東走,為耶穌會教堂,經常有信徒禮拜,胸畫十字;往西走,為東交民巷,乃使館區,全是金發碧眼的老外;往北走,悉皆做洋人生意的小店鋪,有點像近些年的秀水街,掛著琳琅滿目的洋貨,這都是他老人家慘不忍睹的。

可他每天要上朝,因為他是老佛爺和保守頑固派的精神智囊,是那個不成器的大阿哥的師傅,不能不恪盡厥職。於是,他讓他的轎夫,抬著他出門往南,繞菜市口,轉前門大街,經棋盤街,再拐進紫禁城去,成為京師一大笑話。但他,寧肯在轎子裏顛得老骨頭散架,也不變初衷地躲著鬼子走。

國強,信心強,意氣風發;國弱,信心也就弱,談夷色變,這是必然的規律。現在常說的“漢唐氣象”,就是作為一個泱泱大國,應該具有的大氣度,大手筆,大胸懷,大家風範。應該具有對於外來事物那不卑不亢的自信,以及接納和寬容。西漢張騫,出使西域,輾轉十數年之久,東漢班超,率三十六騎,打通絲綢之路。諸多帶“胡”字的,如胡椒、胡琴、胡蔥、胡蘆、胡瓜、胡豆、胡桃、胡蘿卜,乃至於菠菜、玉米、番茄、番石榴等等物品,都是他們引進中原,融入國人的日常生活,成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強大的國家,絕不忌憚洋貨,到了唐代,絲路大開,開放格局,更為可觀。李白有一首《少年行》的詩,其中“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句,可知彼時的都城裏,還有西域女郎經營的酒吧呢!唐代的長安,比現在的西安,要大若幹倍,為世界級大都會。中亞人,南亞人,波斯人,羅馬人,一賜樂業(即以色列)人,還有渡海而來的日本“遣唐使”,加在一起,要比現在北京城裏的外國人多得多。

漢唐稱外國人為“胡人”,與近代稱外國人為“洋人”,是一回事。從西域來,故曰“胡”,從海上來,故稱“洋”,很長時期內,人們習慣把“洋貨”叫做“舶來品”,道理就在這裏。

在一個社會中,能夠得風氣之先,首先使用“舶來品”者,通常是握有權勢和擁有金錢的階層,他們總是領導消費潮流的先行者。然後,洋貨來得多了,消費麵才擴展到較富裕的中產階級,再然後,洋貨已不足為奇了,才能普及到老百姓的消費領域。20世紀70年代,中國沒有彩色膠卷,也沒有衝印設備,美國作家維克特訪華,在廣州,江青會見了她,作了長時間談話,據此寫了後來問世的那部有關江青的傳記。陪同的一位英語翻譯告訴我,那時,江青用的是彩色膠卷,送到香港才能擴印,這種超前消費,“文革”期間,全中國也許隻有這位夫人才能辦到的了。

因此,在一個社會中,大多數人不能消費,隻有極少數人可以消費,是社會生產力低下的證明。我們參觀故宮的鍾表館,絕大多數為西洋產品,隻有很小部分,出自廣東工匠之手,說明中國長期停滯不前的事實。於是,擁有洋貨,便成為一種特權,消費洋貨,便表明非同一般的身份。《紅樓夢》中鳳姐的上房裏,那自鳴鍾“咯當咯當”響起來,把劉姥姥嚇了一大跳,這位鄉下人立刻感到自己卑微渺小,道理就在於此。社會的商品越匱乏,消費的等級觀念越明顯。“文革”初興,紅衛兵起,人手一箍,橫掃一切,但其佩戴袖箍的區分,高幹子弟為毛呢料,中幹子弟為絲織品,普通工農子弟為紅布條,就是這種等級消費觀的流毒了。

在清代,家中有洋貨者,那可是不得了,是這家人具有政治地位、經濟實力的標誌。以和珅為例,乾隆死後,嘉慶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抄他的家。在籍沒的物品中,竟有大自鳴鍾十九座,小自鳴鍾十九座,洋表一百餘個。他要這麽多鍾表幹什麽?一非修理工,二非收藏家,三更不是為了計時,說白了,以此來證明其炙手可熱的權勢罷了。

曹雪芹也不例外,他是大師,不錯;可他,更是一個具有喜怒哀樂、感情豐富的人。盡管,他寫到每樁事情,每件物品,都會讓他陷入悔恨、嗟怨、痛苦和無邊無涯的自我煎熬之中;然而,中國人靈魂中那種阿Q式的“我們先前——比你闊的多啦”的**情結,在這位偉大的文學家身上,不可能一星點都沒有的。雖然他在北京西郊寫《紅樓夢》時,已經沒落到“茅椽蓬牖,瓦灶繩床”,“舉家食粥酒常賒”的地步,但回憶到繁華歲月的往事,尤其筆墨落到洋貨的點點滴滴時,仍舊耐不住要炫耀的。

劉姥姥醉臥怡紅院

雖然,按劉姥姥的話說,“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但是,“內囊兒已經盡上來了”的“鍾鳴鼎食”之家,沒落衰敗的頹象,無論怎樣的生花妙筆,也遮掩不住。可作者喝著薄粥,啃著鹹菜,還在那兒大寫特寫蓮葉羹、鴿子蛋、烤鹿肉、拌茄鯗,我覺得他在某種程度上是在打精神上的牙祭;已經窮得“饔飧有時不繼”,還殫精竭慮地、事無巨細地,記錄下那奢華年月裏,從服飾、器玩,到食品、藥品諸多方麵的洋貨。也許,這是文學大師深刻揭示封建貴族由盛而衰的真實過程所必需,可也讓我們窺察到曹雪芹,對於他家族顯赫的昨天,那多少有點病態的留戀,近乎癖嗜的宣揚。

大師,請恕我失敬了!假如,我擁有過這一份輝煌的記憶,大概也是很難忘情的。

現在,來看看曹雪芹筆下的舶來品展覽。

首先,也許是作者出身織造世家的緣故,在服飾方麵的洋貨,寫來更得心應手些,列表如下:

其次,在器玩方麵的洋貨,曹雪芹寫了:

再次,在食品和藥品方麵的洋貨,還有:

從上表看,洋貨出現的頻率,前八十回,要高於後四十回。續書者高鶚先生的購買力,比之出身於織造世家的曹雪芹,大概要差得遠。這應了魯迅所說“閑且憊矣”的評語,不過,讓他豁出膽子,賣弄洋貨知識的話,也會驢唇不對馬嘴,與其如此,不若藏拙。正如巴爾紮克寫貴族,總是不如托爾斯泰寫得那樣地道、自然。巴爾紮克筆下的貴族,幾乎與他一樣,有桶粗的腰,有盆大的臉,有廚師的身軀,有手藝人的臂膀,透出俗不可耐的市民氣。而托爾斯泰的伯爵,即使在那裏幹木匠活,也有貴族的高傲派頭。

所以,曹雪芹盡管落魄西郊,除了那副傲骨外,已經一無所有,而且可以肯定,往昔的“把銀子花得像海水淌”的繁華歲月,他也沒過上幾天,能在他童年記憶中那張褪色發黃的照片上,寫出如此紛繁多端、花樣迭出的洋貨,他的創造力、想象力,絕非凡夫俗子的我輩,所能望其項背的。

一方麵,內府派遣出來的江寧織造的差使,官階不高,但那是康熙安排在人文薈萃的江南,起到克格勃作用的重要角色。那些一心想進入中國的傳教士和商人,自然會看重這個能夠上達天庭的衙門。因此,織造署擁有當時富庶階層尚不能獲得的洋貨,是理所當然的。另一方麵,曹雪芹其生也晚,盛世不再,可天才的他,能將聽到、見到、感到、意識到的,有關家族的點點滴滴,賦予鮮活的藝術生命,再加上他那一份感傷和惆悵,便產生出強大的感染力。洋貨,隻是一個由頭,但洋貨的生聚散失,表現了一個貴族之家的崩解,於是,在那些生動的故事、變化的情節、凸顯的細部,以及一個個人物命運的後麵,為後人提供了無限廣闊的想象空間,遂造出中國文學史上的不朽。

現在,回過頭去看舶來品進入中國的始末,倒也足以引發一些思考。漢唐時期,那些本屬異域的胡瓜、茄子、辣椒、土豆,終於本土化了,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紮下根來,沒有人認為這些蔬菜瓜果為洋貨。先驅者張騫、班超的所作所為,也就是魯迅所說的“拿來主義”,或者毛澤東所說的“洋為中用”。這種生產性的引進,開發性的引進,是對民族有利、是對國家有益的。相反,像賈府裏滿坑滿穀的吃的穿的玩的樂的洋貨,則是消費性的引進。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隻求滿足欲望的引進,隻求驕奢浮靡的引進,而無生產發展的長遠打算,而無立足在我的自強奮發,久而久之,像一個永不愈合的流血創口,最後直到坐吃山空,河枯海盡為止。這也是滿清政權在鹹豐以後,急轉直下,走向衰敗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曹雪芹的了不起處,就在於他細微地寫出賈府兩類洋貨使用者的不同。老太太一時興起,從箱底裏翻出孔雀毛和野鴨毛織成的兩件氅衣,賞給寶玉和寶琴,可見她對於洋貨的愛好。而王熙鳳,不但是絕對的享用主義者,還具有貪婪的物質占有欲,從上列表格,僅其衣著一項,這位舶來品的消耗大戶,國家得拿出多少外匯啊!江青用幾個彩色膠卷,以顯示其特權,相比之下,未免太小兒科了。

但是,在大觀園裏年輕人眼中的洋貨,有其享用的一麵,也有為他(她)們打開窗戶的一麵。這扇窗戶,使他(她)們生出渴求了解西方物質文明的願望。第五十二回,寶琴講了她“八歲時節,跟我父親到西海沿子上買洋貨,誰知有個真真國的女孩子,才十五歲,那臉麵就和西洋畫上的美人一樣,也披著黃頭發,打著連垂,滿頭戴的都是珊瑚、貓兒眼、祖母綠這些寶石;身上穿著金絲織的鎖子甲洋錦襖袖;帶著倭馬,也是鑲金嵌寶的,實在畫兒上的也沒她好看”。由洋貨講到洋人,年輕人情不自禁地圍了上來,渴慕之情,好奇之心,嚶嚶求友的迫切欲望,溢於言表。在他(她)們身上,表現出從未有過的對於世界的認同。

很難要求康熙年間的這些貴族子弟,具有今天我們所說的全球化觀點,但他們的視野,從貨而人,能夠超越樊籠似的深宅大院,展望遙遠陌生的異國他鄉,如今天我們仰望河外星雲一樣的浩渺,大觀園人這種思想上的騰越,實在難能可貴。所以,代表先進生產力的物質文明,在啟迪民智,在引導潮流,在加強交往,在促進理解等方麵,確實具有不可低估的精神力量。

這樣,本來具有叛逆意識的賈寶玉,走得更遠。對晴雯的病情,在喝中藥,聞鼻煙,一再不能奏效以後,便說出:“索性盡用西洋藥治一治,隻怕就好了。”這句話雖短,所隱含的對於舊傳統的揚棄,對於新事物的肯定,意義深長。在禮教統治的高壓社會裏,實在是一件有大勇氣的行為。“依弗那”,不知是什麽西藥,其用藥法,也頗古怪別致。與洋貨並來的新潮,使得這位沒有陳陳相因的舊習,敢於破的同時也敢於立的公子哥兒,所作出的決定,似不能籠統歸之於一時心血**。

而探春,在她成為大觀園三駕馬車的領導班子成員時,實行的股份製試點,那離經叛道的改革精神,更值得我們刮目相看了。

雖然,她隻不過將園內的花草樹木,因地製宜,分片包幹,因人而用,各司其責而已,說“承包到戶”,比較準確,說“股份製”,還距離甚遠。因此,小說中的這一回,題目便是“敏探春興利除弊”。但是,她的方案實施以後,一方麵減少了賬房補貼,一方麵增加了個人收入,這個經濟效果,是顯而易見的,可同是園子裏出力勞動的人,便豐歉不均、肥瘦不等地拉開了收入的距離,少數主其事者的積極性,和多數不主其事者的消極性,形成新的矛盾。

於是,探春采取了使非主事人也能獲得收益的共享成果政策,“使之以權,動之以利”,調動了全體勞動者的參與意識。從這個意義上講,她所推行的,應該說是具有最原始的股份製因素的分配方式。康熙年間,資本主義市場並未形成,士農工商,商的地位很低,商業行為視為末技,一位貴族小姐能果斷地作出這樣的改革,實在是石破天驚的行為。

曹雪芹在小說裏,總是以讚揚的口吻,談及這位《紅樓夢》中最有頭腦、最有思想的女孩子。其實,這樣的小改小革,根本無救於這個貴族家庭的沒落衰亡。然而,這些眼光漸漸開闊、思路漸漸活躍的新生代,意識到進行改革的必要性,開始作出改革的嚐試,說明了即使在“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無奈狀態下,也不是絕無生機的。

《紅樓夢》的結果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幹淨,對失去者來說,也許很痛心,但對沒有任何曆史負擔的後來者講,豈不是獲得更多揮灑自如的餘地?時間是不停滯的,思想也應該是不停滯的,在世界市場逐步形成的新世紀裏,洋貨還會有,舶來品還會來,但怎樣趨利避害,富國強民,便是現代人必須麵對的問題了。